在民国二十一年秋天,立夫的古文字学著作出版了,那是在淞沪抗战后不久。一如事前所预料,这本书一般读者很少注意。写作时间二年有余,修改和排印需时约一年。陈三辞去了军队上的职务,回来抄写这部稿本。他放下了枪,再拿起笔来,练习了一个月,才又恢复了他那笔工整的楷体字。
那本著作完成之后,立夫和莫愁到杭州度假,自然是大功告成,大大庆祝一番。阿非和宝芬也南下来访,拜谒老父,邀请父亲北上和他们同住。宝芬告诉了阿瑄的新娘惨死的情形。她是产后死的。曼娘就得又抚养一个婴儿,就和她当初抚养阿瑄一样。宝芬也告诉他们曼娘和珊瑚两个寡妇之间感情越来越好。两人都已年岁渐长,都有一个青年做儿子。珊瑚抚养的博雅,已然大学毕业,和阿瑄相交日深。曼娘正打算叫阿瑄离开海关,因为她听了阿瑄告诉她私枭走私鸦片烟的凶险故事,她很害怕。万一阿瑄出了什么差错,她就要一个人独力抚养孙儿,她觉得自己年岁太大,怕不能胜任了。她希望阿瑄早日续弦,那样又有个儿媳妇可以依靠。宝芬没再生儿子,莫愁没有生女儿,两家说把最小的孩子交换,不过迄今未有何行动。
陈三和他太太也来到杭州。他听说阿瑄在海关的工作,他说他愿意参加海关的缉私队,以便完全脱离政治关系,而且他武器熟练,枪法好。阿非和禁烟局有关系,说他可以帮陈三谋个位置,曼娘也愿陈三和阿瑄离得近一点儿。所以阿非、宝芬和姚老先生回北平时,陈三和环儿也都随同北返,陈三就进入海关工作。
此后几年,木兰的生活可以算平安无事。夫妇二人安居过日子,家庭生活尚称满意。从丽华那件事情上,夫妇都获得了教训。荪亚对妻子说他那次也许是糊涂,但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也知道会出事情的。他说他自己既非圣贤,当时也的确生活上需要一点刺激,需要有点变化。他说,事实上,他也只是好奇,就犹如每天的饮食上有点变化一样。木兰充分了解,于是不让婚姻生活日日如常毫无变化,不以事事固定规律为满足,在饮食、住房、生活的乐事上,她不断创造新奇,以成熟的精细优美,不断给丈夫新奇之感。她用酒泡枣,用蜜枣和火腿调制食品,用新法做酱油味道很厚的碎鳗鱼,做八宝饭,做焖鸡榨菜蒸笋、甲鱼汤烧鹅掌,鲍鱼煮后切片做冷食,还有蜜饯熏鱼、醉蟹、醉蛤蜊。她发明新的盛菜和吃东西的方法,实验用本地出产的器皿,用杭州的竹篮子。她想起了北平一家著名馆子的蒙古烤羊肉的方法。她在一个粗盆里点上炭火,上面扣上凸面的钢丝网子,预备好泡了酱油的极薄的牛肉片和鱼肉片,把炭盆端到庭院之中,在网子上烤肉,每人用粗糙的木头筷子,自烤自吃。她坚持一定要站着吃。她又仿照南方的风俗做“叫化鸡”,把一个整鸡拿出去野餐,鸡的内脏当然先拿掉,羽毛则不拔掉。她用泥在鸡上涂满一层,在火上烤,和烤白薯一样。二三十分钟之后,当然以火的强弱和鸡的大小来决定具体时间,把鸡拿下来,羽毛会和泥片一齐掉下来,里面便是热气腾腾的鸡,鲜而嫩,汁液毫无损失。他们自己用手把鸡翅膀、鸡腿、鸡胸撕开,蘸着酱油吃,觉得这种“叫化鸡”味道之美,为生平吃过的别种的鸡所不及。她说最简单的烹饪方法是最好的烹饪方法,自然的方法胜似烹饪的技术。上等厨师如上等教育家。上等厨师能使鸡味发挥出来,并使之发挥得最充分,上等的教育家使一个青年内在的潜能发挥出来。鸡本身味道之美,如果诱发过甚,填充东西过多,过于压榨,加香料过多,反倒破坏了原来的风味之美。她说得很对,关键是“一热当三鲜”,刚一做好就吃,不然的话,食物从烹调器皿中拿出来之后,烹制作用所引起的变化仍在进行,余热还停留在食物里,肉、鱼,或竹笋的肌理组织就会改变,所以烹制恰到好处的食物也就变老了。
所有这些小事情荪亚已经满意,对立夫则犹有未足。姚氏姐妹之不同十分明显。莫愁所希求于生活者少,于是嫁予一个自己崇拜的男人,而在崇拜与照顾丈夫儿女时,便获得了人生的幸福。木兰天性是追求理想,因为她已届中年,能把她个人生活中之所有,充分发挥之,利用之,使自己之生活达到最美的境界。在这方面,有更多可感受的艺术和精美。虽然烹饪是最明显具体的,但是这种快乐,只是她追求幸福的一方面而已。在这方面,是自然必须以感官的感受为基础。她是自幻想中觉醒,也是迁就现实迫不得已。所以自从曹丽华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去做好多家事,她又对衣裳的式样多予留意。她的发型也常加改变,就和刚结婚那几年一样,有时穿长裤,有时穿裙子,有时穿旗袍,要看心情和季节而定。在夏天,比如说,她就不穿旗袍,改穿类似睡衣的宽大衣裳。春夏秋冬之不一样,对她而言,并不止是温度的改变。她的盆花也随着季节改变,她的心情,她阅读的书,每天做的事,生活的乐趣,无不随着季节而改变。栽植盆花,近来荪亚也和她有了共同的癖好。
立夫的书在那项专题上,成了最好的著作,也是内容最丰富的著作。专家虽不能立即接受他在若干方面的解释,却都承认他立论的精辟,承认了他的学问。因为语言学和经典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很为人所尊重,立夫的名字渐渐为国学教授所知。有一段时期,他受聘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学院去教书,对学校的改革甚为热心。但是不久,他发现自己可以说根本是个草食动物,只喜欢自己在草原上吃草,而在教育圈内有不少同事,可以说是肉食动物,专喜欢伤害别的动物,不许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发现学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争越复杂。那些人的卑鄙龌龊胸襟狭小,很使他受刺激。在这个小城市的学院里,他比别的教书的当然要算杰出,因为他是前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是一部重要著作的作者。学校里那些卑陋褊狭的同事传出一种谣言,说他极力要推动学校的改革,是因为有意要做那个学院的院长。这种想法他觉得既奇怪又可笑,所以暑假之后他就辞职不干,结果正中那些同事下怀。
一天在南京,他赶巧遇见前清御史魏武,当年曾弹劾过度支部大臣牛思道,现在任职政府监察院,是一颇有地位的监察委员。魏武年近七十,因为过去直言敢谏的名誉,政府才给他此一重要地位。他知道牛家的兴衰,揭发牛怀瑜的丑闻,那件事情上,他也知道孔立夫的角色。他俩谈了片刻,就谈到彼此的兴趣,这位老人就邀请立夫去帮助他做事。在南京,他因为弹劾了几个政府大员,已经在监察委员中有铮铮之誉。他的任务上需要好多实地调查工作,详查证据,准备文件,然而他却缺乏能胜任的青年人帮助他。这时国家的监察机构是政府的五院之一,其地位与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试院同一等级,各自独立,在全国各省皆设有监察局。国民都可以自由上书弹劾不肖的官员,各监察局都派官员出外查访,或公开或乔装私访,就地调查案件。
立夫和妻子说:“我喜欢那种工作。我若隶属于政府,这正是我颇以为乐的工作。”
莫愁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位杨继盛的后裔。我不知道怎么好。你最好去问你母亲,杨继盛的血统是由她传下来的。”
立夫去问他母亲。这位太太却和祖先大为不同。她早已听说过三百多年前杨继盛的忠烈牺牲。但是儿子却把母亲劝服了,说现在是民主国家,有宪法保障现代的御史。立夫为使母亲和妻子放心,他说监察委员不受别的官员的管辖,执行公务时,有正式法定条文的保护,这是政府进步的实例。这和以一介平民写文章批评官吏大为不同。做母亲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一项荣誉,并且他不喜欢教书,总得有个工作或是职业。莫愁也以为立夫现在年事渐长,应当不像过去那样火暴脾气。所以妻子母亲都答应他充任监察院的参事一职,每月薪金三百元。
他到南京去就职,果然证明是魏武的一个得力的助手,魏武越来越倚重他。监察官知道的当然是官场里的丑事,常常谈论行将遭受弹劾的官员,并谈论何时将采取行动,往往以此为乐。弹劾要付诸行动之前,办公厅里往往紧张激动,尤其是将遭受弹劾者地位崇高时。立夫很喜爱那侦察工作,搭箭上弦,瞄准射击,看歹徒中箭跌落,使正义伸张于民间。不过他所进行的弹劾工作,皆以魏武之名行之,他颇以做此实际基础工作为满足。
他常往返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有时在调查案件时,回家探望。
他的工作进展得颇为成功。莫愁曾听说官僚贪污压榨的内幕,因而深信丈夫的任务的重要,有利于国家人民。
种种征象皆已分明显示出来,国家终于走上了进步的大路。内战已经停止,国内建设正在突飞猛进,由于国家统一,政府安定,财政在稳定之下日渐改善,而最可喜的是,全国军民和政府官员,都有一种新的爱国精神和坚强的自信。
虽然在华中及全国各地各种建设都在突飞猛进,北平可是闹得十分荒唐。东北满地是惊涛骇浪,不祥的预兆,非言语可以形容,气氛险恶,令人神经紧张,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北平则处在半自治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之下,这是南京政府苦心孤诣制造的一种缓冲形势,以延缓日本武力从长城外的南侵。由日本在非军事地区煽动支持的所谓“冀东反共政府”,已经把势力扩展到通州,离北平不过三十里地之遥。老百姓惶惶不安,觉得大难即将来临。华北既非日本所有,亦非中国所有,既未脱离中央政府,亦不属于中央政府,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伪冀东政府是日本和韩国走私者、贩卖毒品者和日本浪人的人间天堂。滔天的洪水已然突破了万里长城,毒品和走私货品的细流已然泛滥到北平。南到山东,西至山西东南,日本人所说的“亚洲新秩序”已经呼之欲出了。
因为一次战争即将来临,是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殊死战。人的能力和先见之不能阻止这场战争,正如人之不能阻止海洋上一次飓风一样。人有时会纳闷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但是一研究战争前的气氛,比如法国大革命前夕,就不难了解此等战争爆发的原因。我们可以分析一下中日战争的原因,可是也不过如同气象学家在风暴之前看晴雨计上有趣的猛烈起落,或是地震学家在地震后分析地震仪上的振动一样。在战争来临之前,先有“神经战”。这场“战争”,事实上,自从日本在民国二十一年侵入东北之后,就始终没有停止。而“亚洲新秩序”,在民国二十一年至战争爆发的二十六年之间,已经在东北及冀东出现。若了解了那所谓“新秩序”和那一段神经战,也就了解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了。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后,无意再度南返。他已经七十九岁,和儿子阿非、儿媳妇宝芬一齐住在王府花园。在民国二十五年五月,木兰和莫愁接到弟弟的电报,说老父病危,要她们速返北平。姐妹便带着几个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务羁绊,直到后来才能脱身赶去。
到了故园家中,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老化,正像一部机器一样,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开始是由于感冒,因为晚上睡觉他坚持要开着窗子。阿非心想这场病可能很危险。虽然一直没离开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渐好之后,还坚持屋里要有新鲜空气和充分的光线。他的声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肠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见两个女儿、荪亚、孙子在旁,颇为欢喜。
姚家这次团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团聚,但是其中有了变化,则最令人伤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个上海的时髦小姐,这位小姐是位篮球明星,在北平上过学。曼娘现在是个五十岁的妇人,头发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儿子阿瑄在她的极力主张之下,已经再娶。他每周末才能摆脱天津海关的工作,回到家来,所以曼娘现在跟儿媳妇和孙子同住。孙子四岁,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亲之后,木兰到曼娘的院里,和曼娘长谈一番。
曼娘说:“兰妹,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总算有福气。在这儿住没有好日子过。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关做事,太危险。每个礼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胆,怕发生了什么差错儿,幸而至今还平安无事。环儿也是发愁,因为陈三驻扎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们全家都牵扯上了。阿非在禁烟局,每天在东查西查,抓贩卖毒品的人,或监禁,或罚款。我儿媳妇也和我一样为阿瑄担惊受怕,我们都愿他辞去那个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礼拜六回来的时候,你要帮我劝劝他。”
木兰问:“为什么会那么危险?我原以为陈三跟他在一块儿呢。”
“没有。他们每天的任务是赤手空拳抓私货,日本人和韩国人天天用石头棍子对付他们,有时还用手枪。即便陈三和他在一块儿,又有什么用,因为陈三也不能带手枪啊。”
木兰问:“为什么?”
“你细问阿瑄吧,他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许中国海关的人员带武器。”
这时候环儿走进来,也加入了谈话。她说:“再过一个礼拜陈三就回来了。我给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哥就要回来了,我要他请假回来看你们。立夫什么时候来?”
“我们离开时,他说一个礼拜后到。几天之后他就应当到了。”
“我妈和他一齐来吗?”
木兰说:“我想不会来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纪。”
曼娘挨近木兰小声说:“这是家里的事,你可别让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儿’,正在戒。人若知道咱们家里一个人在禁烟局做事,一个人吸毒,那怎么办?”
木兰问:“不是吸毒的人枪毙吗?那太危险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为吃日本的‘红丸儿’,枪毙了。”
环儿说:“所以我为他担心呢。禁烟法执行得越来越认真。每个礼拜阿非一个人都逮到两三个吸毒的呢。他说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枪毙了。新命令是贩卖毒品和制造毒品的一律枪毙——这话当然是说若是中国人的话,日本人咱们是不敢碰的。对吸毒的人,在两年前制订一个六年计划。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记,进入医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疗。时限过去之后,戒绝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枪毙的。”
木兰说:“咱们为什么不叫博雅在家里戒呢?”
曼娘说:“他正在家戒,不过太麻烦。他抽的是‘白面儿’,不是鸦片烟。他说他之所以染上这种恶习,是因为抽日本多福牌香烟,那种烟比鸦片烟还要命,因为不知不觉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两眼流泪,骨头节要断掉,简直就要死。”
环儿又打岔说:“您知道谁让他下决心要戒掉吗?一个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东安市场闲遛,你知道东安市场总是人多拥挤。一个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后面走。那个日本水手开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个日本人还继续摸索。她好害怕,对丈夫低声说了。日本人第三次调戏她时,她尖声喊叫,博雅大怒,转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个嘴巴,然后哈哈大笑。博雅对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里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儿’的是日本人,就决心戒掉。”
木兰问:“日本人打了他,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中国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权哪!”
木兰吓得要命。
环儿接着说:“我告诉您,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在东北也是如此。已经发展到北平来了。北平已经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们妇女孩子上街时要特别小心……北平有几千日本人和韩国人,五个里头倒有四个是贩卖毒品的。有些叫作‘医院’的地方,有江湖医生给你注射古柯碱麻醉剂,收一点点儿钱。陈三回来时,他会把冀东的事情说给您听。”
木兰问环儿:“你想陈三愿不愿辞职呢?”
“不会。情形越坏,他们越有干劲。他说那叫团队精神……我告诉您,这种情形拖不久。到底我们是要国家的独立自由呢,还是要和一个所谓‘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让中国妇女在本国领土上遭受此种污辱呢?不如现在就和日本决一死战,胜败落个分晓!”
立夫和陈三都是礼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气还够足,看见立夫时,他还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木兰、莫愁也在屋里。姚老先生问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后,他说:“我记得你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教》。你应当再拾起这个题目,写成一本书。这算是经你手写成我对这个世界的遗赠纪念品。你应当再写一本《庄子科学评注》,来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论。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学,和一切现代的科学,使现代人彻底了解庄子的道理。庄子不用望远镜,不用显微镜,他就预测到无限大和无限小。你想想他说过水之不可毁灭,光的行进,自然的声音,物之可测量和不可测量,和主观的知识。你想想他那‘以太’和‘无限’之间的对话,‘光’和‘无’之间的对话,‘云’和‘星雾’之间的对话,‘河伯’和‘海若’之间的对话。生命是永久的流动,宇宙是阴和阳,强和弱,积极和消极交互作用的结果。庄子的看法真使人惊异。只是他没用科学的语言表现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观点是科学的,是现代的。”
虽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几乎干枯,他说话时显出的思维力还很强。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说:“我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做。庄子的名文《齐物论》就是一篇相对论。庄子说:‘……蛇怜风,风怜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为多少,最大的风速为多少。他的物种进化的学说——人从马进化而来,当然可笑。但是我已经放弃了科学。我现在正研究人类的害虫。我每次见一个,就捏碎一个。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木兰微笑说:“你捏碎害虫,妹妹打碎萤火虫儿。在你们俩合作之下,虫子就要在人间绝迹了。”
姚老先生说:“世界上的虫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灭得完的。我警告你们,我大去之后,会有战争发生,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兰问:“那我们怎么办?”
“那很可怕。你们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我不会为你们担惊受怕,你们也不必担惊害怕。”
木兰问:“爸,您想中国能作战吗?”
老父回答说:“你的问题问错了。不管中国能不能打,日本会逼着中国打。”他停了一下,又慢慢说:“你问曼娘,曼娘若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赢的;曼娘若说中国千万不要打,中国就会输的。”
这几个年轻后辈听了颇感意外,但是木兰知道曼娘是激烈地反日的,所以她了解父亲的意思。立夫微笑说:“为什么曼娘的话这么重要呢?我们和博雅、阿瑄和别的孙子的态度就不算了吗?”
姚老先生很郑重地说:“不要怀疑我的话,只问曼娘怎么想。你们没有什么重要性。”
“为什么我们不重要?”
“等着看吧。”
姚老先生显然是以谜语做预言,佛教禅宗高僧往往如此。
他现在疲倦了,莫愁和立夫走出去,只留下木兰在父亲床侧。这时姚老先生问:“曹丽华怎么样了?”
“她结婚了,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姚老先生微笑说:“我做得不错,是不是?等我大去之后,做侦探得靠你自己了。”
木兰说:“爸爸,他现在真的很好了。”
姚老先生嘴边流露出微笑。
木兰问:“爸爸,你信不信人会成仙?道家都相信人会成仙的。”
父亲说:“完全荒唐无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们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会战胜死亡。他死的时候快乐。他不怕死,因为死就是‘返诸于道’。你记得庄子临死的时候告诉弟子不要葬埋他吗?弟子们怕他的尸体会被老鹰吃掉。庄子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丧礼上,我不愿请和尚来念经。”
木兰听见父亲引证《庄子》时微弱的笑声,很受感动,也颇觉意外。
木兰说:“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犹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样。根本没有死亡。人不能战胜自然。生命会延续不止的。”
莫愁和立夫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跟丈夫说:“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儿到呢。”
立夫回答说:“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做侦探。”
“什么侦探工作?”
“我现在并不是请假回来,我还有秘密任务在身。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这和搜捕上海的一个贩毒的人有关系,这里牵扯到一个要人。你知道,在天津和上海之间有很重大的贩毒交易。我在天津停下来就是调查此事。我请假时,他们要我调查这个案子,并且把整个儿走私情形做一个彻底的报告。关于这个数百万走私的情形,绝不可以在中国报上登出来,怕激起老百姓的反日情绪,没法儿控制。但是在伦敦和纽约的报上正在详细刊载,因为英美在中国的商业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之下,正在亏损不堪。”
“那么你还是公务在身!多久才能做完?”
“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就得多久,也许要一个月。因为这种缘故,我不便出去见人。我如今在北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莫愁说:“你只要在家就可以了。阿非、陈三、阿瑄,可以供给你情报。”
立夫说:“看看情形再说吧。”
因为立夫对贩毒的情形想得到透彻的了解,他去看博雅。博雅正在家中戒毒,颇有显著的进步。博雅是一副可怜相。他脸上,是恐惧、祈求和仇恨的混而为一的表情,同时还有一种精神上无可奈何受折磨的神态。在他那消瘦低陷的双颊、高颧骨、深眼眶之后,两个转动的大眼睛流露出高度的聪明。他的嘴,宽大而有粗短的胡子,生得很端正好看,使人想起银屏的嘴。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不少的瓶子和几碟子糖果。他说在伯母珊瑚去世之后,他住在天津的饭店里养成了那种要命的习惯。一个茶房引诱他吸一支头上藏有“白面儿”的香烟。他说他由于好奇,就吸了那支香烟。不久染上了那种坏习惯,需求越来越多。他告诉立夫,说他曾看见有人买多福牌香烟,只是把烟头掐下来,放在锡箔上点着吸。
立夫临走时说:“不要忘记你母亲,你就会戒除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不像是听见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阿瑄回家度周末。晚饭之后,立夫打算和他与陈三谈一次。曼娘和其他女人都不在座。现在立夫虽然不是曾家的人,阿瑄心中却佩服他,阿非则与荪亚较为亲近。
问到一般的情形,阿瑄解释说:
“是这样儿。我们海关上的人员,不能带武器,但是认为应当对走私的日本人和高丽人执行中国法律,而他们是不守中国法的。我们尽量抓他们的货。今年这四月、五月,每个礼拜都闹了一件事。铁路当局更是有苦难言。每天早晨,‘走私者的专车’离开他们的巢穴开到天津,私货就扔在火车站,预备往本地分发,或是再运往山东。通常是几个韩国人和小日本儿在那儿看着货。每天有十班货车开来,停在用卡车运来的私货旁边儿。最初,日本人很客气,日本军事当局向火车站要特派货车载运私货。我们的铁路当局若不答应,日本当局指控说‘缺乏合作诚意’和‘反日’。但是现在他们不再费事通知我们要车皮。武装的日本人和高丽人索性把私货一包一包地扔到二等车三等车上,把乘客赶下来,把窗子座位毁坏,殴打妨碍他们的苦力。有时到最后车要开时,货车必须加挂,或是卸下,结果耽误时间,车不能按时开出。”
立夫问:“铁路警察怎么办?”
阿瑄回答说:“他们能干什么?走私的人有治外法权保护,路警也不敢碰他们。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敢怒而不敢言。就在这个礼拜,一百多日本人和高丽人,闯进火车站,因为他们无处放货,就把铁路局和海关的职员连踢带打。我们同事有的被打在头上,好多人由于路警劝解才免得挨揍受伤。”
立夫又问:“为什么你们不带武器呢?”
“看来像笑话儿,其实也很简单。去年好多白银走私出去,主要是从长城的关口,在那儿自然有中国海关人员巡逻,也自然带有武器。两个走私的人由长城上跳下去时受了伤,先是个韩国人,后一个是日本鬼子。于是日本军方要求五千块钱给受伤的人,并且要求整个长城沿线取消海关的巡逻。如不接受要求,就以武力恫吓。为了避免武装冲突,我们不同意又怎么办?这样,就失去了长城线上具有优势的地点,只得在长城下头小心翼翼地勉强维持,还要避免进一步的冲突事件。您看‘冀东防共政府’是真正日本人的,但是海关则仍是中外共管,所以我们仍要尽职责,但是实际情形却如此荒唐古怪。”
“去年九月,日本司令官通知海关税务司说,由于政治情势,海关巡逻队应即停止携带手枪。后来,另一个日本司令官又要求海关缉私船只,应当解除武装,机关枪也都没收。又过了不久,来了进一步的要求,就是所有海关的缉私船只,不管有没有武装,一律撤离‘非武装地区’三里,就是从东北的海岸线延伸到天津附近的芦台。好像这还不满足,日本海军当局拒绝承认中国海关人员有在十二海里之内行使职责之权,中国海关人员并无权向可疑的船只发出信号使其停止航行,并且警告中国海关人员不得干涉日本船只,不论船只有无日本国徽,否则以在公海上犯有海盗行为论处。”
“所以由山海关到天津整个海岸不但成了自由港,也成了自由海岸。大批的拖网船和汽船,从五百到一千吨,停在海岸边,汽艇直接开进大沽口。”
阿瑄结束了他这一大段报告,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陈三说:“这不能算是走私。这是一个友邦在青天白日之下抢劫中国的国库了。我在海岸亲自见过。一天,我算了算有三十八条走私的船靠近山海关的港口。海岸上搭起帐篷,好像一个小市镇。多少堆的人造丝、白糖、烟卷纸、自行车零件、煤油、摩托轮胎、酒精、金属网,大白天堆在那儿,每一堆上都插着一个白旗子,上面写着日本运输公司的名字。这些货由那儿往南运,用载重汽车拉,用牲口驮,用挑夫挑,通常是由几个日本人或高丽人护送。我们也设法阻挡。我们接近时,中国司机就逃跑,但是日本人和高丽人则用石头投我们,石头是在汽车上先装好的。”
环儿说:“我曾经听说两个国家会为商业发生战争,但是还没听说一个国家会用走私做商业竞争的手段。若是不卖多余的煤油和金属网子,难道日本帝国就会亡吗?”
阿瑄说:“这并不是小事儿。日本走私的货已然南达长江流域,逼得英美没有生意可做了。我们海关税收的损失,每星期超过一百万。在四、五两个月走私最凶的时候,每星期的损失几乎达到两百万。”
立夫问:“中国人之外,你们也抓日本人吗?”
陈三说:“必要的时候也抓他们。有时候会误抓。有时候日本人假扮作中国人,甚至也起个中国名字。但是一看他们矮小的身材,黑浓的小胡子,罗圈儿腿,走起来那副怪样子,就认出来是日本人。”
立夫说:“他们一定是日本和高丽的贱民。”
陈三说:“不错。一个国家派本国的贱民到外国去,使他们不守人家的国法,还给他们本国官方的保护,自然就发生这种怪现象了。”
“你们抓日本货或是日本人时,怎么办呢?”
陈三说:“若在乡间,那又不同。我们把他们送交日本领事馆的警察。这时日本人来要求退还他们的货物,往往有麻烦。但是我们很细心。货包上若写着‘军用品’,或是‘交日本司令部’,我们知道那是吗啡、海洛因、鸦片,但是我们却毫无办法。在过去一年半之间,我们抓住了几百次这种货物。”
立夫问:“海关税务司不向日本当局抗议吗?”
阿瑄说:“啊,那就妙不可言了。税务司是提出抗议,但是日本军事当局又把他们送往日本的领事馆的警察。而我们向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抗议之时,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第一,向中国走私,在日本法律上并不算犯法,因此不能限制他们的此种活动。那意思是,所有抓到的日本人走私的,全都要释放,这是根据日本的法律。第二,他们说,走私只能在国界上发生,所以应当在万里长城上去制止,离开长城,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是他们禁止我们在长城巡逻以后说的。”
曼娘说:“立夫,你觉得阿瑄不是应当辞去那个差事吗?至少也要调到上海或是别的地方儿啊。我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老来是个倚靠,他的太太年轻,孩子小。”
立夫看了看曼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阿瑄说:“妈,您不知道。上海、厦门、汕头,哪儿都是一模一样。不管哪儿,只要有日本人,就有走私。再者,我若辞职,一定让同事笑话,说我没胆子。他们精神很好,苦干有朝气,我不能离开他们。现在我们政府最后终于采取较为强硬的措施了,情形会好转的。人人若都离开,海关的事怎么办?”
立夫说:“你也许要仔细想一想。你上有老母,下有娇妻幼子。你又是曾家的长孙。”立夫听见自己以如此客观的语气对一个青年人进此忠言警告,自己也感觉到意外。家人这个聚会散开之时,曼娘向他很感激地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