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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论中西辜老发奇论 悟签文玉女溺荷池

暮春的一天,华太太带来了一个美丽惊人的少女,到姚府来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宝芬。问她父母住在何处,她犹豫了一下,说是住在西城,并没说详细地址。还是由于羞愧难为情,还是另有原因,总之,她脸上有点儿神秘的表情。华太太说有一个旗人的朋友,把宝芬介绍到她的古玩铺。她说宝芬家庭很好,但是现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来做事。

宝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长眼毛遮着眼睛。她穿的衣裳显然是一个很讲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样,她梳着辫子,头发又厚又黑,垂在微有点儿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旧式的那样直筒子一样,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脚上穿着软底黑缎儿鞋,轻松自然地站着,因为按照旗人的规矩,旗人的女儿是不裹脚的。她那种出色的美丽,在场的人都觉得她求当一个女用人,实在奇怪。她似乎确是有点儿不对,因为美这种权利总是赋予富贵之身的。这么美而求用人之职,再加上对她自己身世的讳莫如深,使她加倍地神秘难测。她似乎淑静而知礼,风度可喜。她开口说话时,北京话自然优美,文雅高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养的旗人一样。莫愁低声对珊瑚说:“我不敢带这样儿的丫鬟出去,人家会把她看作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么样子,也会叫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舌头。阿非瞪着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动也不能动了。

姚先生一看见她,不由得有几分畏缩,觉得有点儿忧虑不安,仿佛宝芬是天降魔女,在他的老年前来诱惑。在珊瑚、莫愁、华太太,和这个旗人的女儿说话时,姚先生头脑里有千百个念头出现又消逝。他第一个想法是,除非雇用宝芬在客厅充当高级的女侍,否则,做别的事,实不相宜。但是怎么安排她呢?放在哪个院子里?伺候自己吗?还是伺候和自己同住的阿非?还是自己卧病的太太?还是莫愁?宝芬的父母为什么不把她嫁出去?她当然可以找个很好的丈夫。华太太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华太太的阴谋诡计?即使宝芬是因家庭情势所迫,非出外找事不可,但这种女人似乎会给男人招风险,她自己也势不可免会陷入纠纷的。她是作家在书上描写的“天生尤物”,这种美人会使人倾家荡产,会改变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他又想到体仁。体仁若还活着,一定会沉迷于她的美色。自己活了六十多岁,从来还没见过像这个满洲姑娘这么出色的美人。他的头脑又回想到自己跑野马般的青年时期所遇见的那些漂亮女子。只有一个能跟她比——是自己最为醉心迷恋想得到手,而没能成功的。在他这样的年龄,居然又对年轻的女人感兴趣,自己也感到意外。

宝芬站着和珊瑚低声说话,但是话不多,偶尔皱一下眉头,好像处一个新地位,觉得有点儿不安。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双肩向前微微低垂。但是在她身上,即使这是一点儿小毛病,也似乎极其调和而美丽。

华太太说:“在您这样深宅大院,这么大的花园里,再多用几个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她到哪儿做事,都会使哪儿生色,增几分美丽。”

姚先生心绪纷乱,百感交集,沉思不已,竟没怎么听到华太太说话。

华太太又说:“我说,姚叔叔,哪儿有她都会生色不少的。”

姚先生问:“为什么她父母不把她嫁出去?”

“在如今旗人里,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人家儿。家里情况又不怎么好。不然也不会让女儿出来挣钱了。”

姚先生说:“她当女用人太——太娇贵了。我们不敢——不敢用。”姚先生竟把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华太太微微一笑说:“您说笑话儿。她若不特别出色,我能不嫌麻烦带她跑到您贵府上来吗?您知道,我可不是开雇工介绍所的。我给您介绍了这座王府花园,我没有什么过错吧。现在又给您找到这位在旗的漂亮丫鬟。您真应当好好儿谢谢我才对。姚叔叔,谁像您有这么好运气?至于您说她在您家当用人太娇贵,这尤其毫无道理。她若在普通人家做事,那才是有点儿不相配,她的父母也许还不肯答应。可是她父母听说,我带她到这座王府花园来,他们好高兴。说实在话,在清朝时,她当然会选进宫去的。”华太太又转向宝芬说:“你看,这儿像住在宫殿里一样。老爷和小姐人又这么好。”

姚先生现在要决定雇用这个旗人姑娘,比当初决定购买这座王府花园还费踌躇。一个花园只是一个花园而已,一个美丽的小姐是会引起无限后果的呀。多少人间佳丽曾经倾国倾城啊!

但是姚家的女人都很喜爱宝芬,很愿意雇用她,姚先生只好答应了。

红玉正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和莫愁说新来的旗人丫鬟那么惊人地美丽,她要看看她。宝芬进屋去,屈膝请安,这是旗人的礼貌。红玉问她的父母,又问她会不会读书写字,甚至还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像你这么美的姑娘为什么不结婚呢?为什么出来做事?”

宝芬用高雅悦耳的京话回答说:“谢谢您夸奖,太不敢当。出来做事,也是没法子。谁有小姐这样好命啊!”

宝芬出去之后,红玉虽然觉得她比自己漂亮,但把心里刹那间出现的一点嫉妒之感抛开了,心想:“毕竟我是千金小姐,她只是个丫鬟。”她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什么觉得阿非对她自己的爱那么可靠。

姚先生若是怀疑华太太的用意,转眼也就丢开了。他觉得最好让宝芬伺候姚太太。几乎不可相信的是,宝芬立刻换上做事的衣裳,非常谦和卑顺地去做事,尽力讨好,唯恐得罪人,别人吩咐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穿着柔软的平底儿鞋,在太太房间和厨房间来回轻快地跑。她真正是像仆人一样做事。

雇用了这个新丫鬟,大家觉得好兴奋,珊瑚打电话告诉木兰,木兰那天下午带着暗香过来。她到母亲屋里去看。珊瑚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们家二小姐。”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宝芬。”

木兰说:“你们旗人非常喜欢这个‘宝’字儿。”宝芬回答说:“也不一定。宝玉、宝钗,是汉人。现在是民国了。五族共和,也没有什么满汉之分了。小姐,您说是不是?”

木兰大惊。宝芬不但说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还提到《红楼梦》里的人名儿。

“你看过《红楼梦》?”

宝芬微微一笑说:“《红楼梦》谁没看过?您现在这个花园子,不就和在《红楼梦》大观园里一样吗?不是跟演《红楼梦》一样吗?”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后又说,“小姐,您原谅我失礼。”宝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木兰,就敢像对地位平等的人一样说话。

“那么你能读书写字了?”

“略识之无而已。别的不敢说。”木兰觉得宝芬是存心谦虚,她既会用“略识之无”,她读的书就不少了。宝芬继续说:“您知道,在过去,我们旗人不必忙着做事,年轻的男人都是骑马射箭放鹰。女人就嗑瓜子,玩牌,闲说话儿。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学读书写字,也从听戏和说不完的闲谈里学到不少。闲谈既久,博闻多识,就像学者宿儒一样了。”

木兰简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曼娘之外,她再没有碰到一个像宝芬那么令人心醉的小姐,而且她比曼娘更富有才艺。不过她觉得自己如堕入五里雾中,莫名究竟,她想事情确是蹊跷,无法相信。

后来,她又多次和宝芬说话,发现宝芬也通经典,也会诗词。她想到弟弟阿非。忽然她想起红玉在西湖月下老人祠抽的那句签文:

芬芳香过总成空

她名字叫“宝芬”!

木兰来了好几次,和宝芬说话。宝芬显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会。木兰很喜欢听她谈论旗人的家庭生活。宝芬常常在畅谈之时,忽然住口不言,这更使人觉得神秘难测。

木兰那么喜爱和宝芬在一起,一天她去对父亲说暗香生病,暂时需要人过去帮着做事,问是否可以把宝芬借去几天。虽然宝芬喜欢木兰,可是她似乎不愿意去。但是既然要她去,她只好过去。

这时候有蹊跷的事情出现了。前几天阿非已经常去看母亲,比以前去得勤。现在宝芬在木兰那边儿帮忙,阿非又常去看木兰。木兰感觉到了危险,就明白告诉阿非不要和新来的丫鬟太要好。

她对弟弟说:“你要知道,你现在等于和四妹订婚了。”

阿非自己辩护说:“我喜爱宝芬正和你喜爱她一样。”

木兰劝他说:“可是你是男的呀。”

暗香病好一点儿之后,木兰还要留宝芬,但是宝芬说:“谢谢您对我这么厚待。但是我不能再在您这儿做事了。其实我心里但愿伺候您一辈子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宝芬的这种态度,木兰百思莫解。难道她和阿非有了感情?

木兰说:“你知道,我弟弟和他表妹已经订了婚。”

宝芬一听,立即明白了木兰的意思,脸上立刻很郑重地说:“少奶奶,您弄错了。我在这儿是做用人。我并不存心巴结什么贵人。”

“那么为什么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宝芬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不能。”木兰实在不能懂。

所以,过了几天,宝芬就又回到姚太太院子里去,木兰送她回去的。木兰把她留在母亲屋里之后,就到莫愁院子里,莫愁的院子正在母亲院子的右边儿。木兰把宝芬坚持要回来这种不可解的情形,告诉了莫愁,并且又把她看出来阿非对这新丫鬟的用心,也告诉了她。

木兰又说:“这边儿你看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情形没有?”

莫愁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许是阿非比往常更多去看母亲。这也是自然的。哪个男孩子不喜欢看漂亮小姐?不过宝芬人很正派,对阿非不肯接近。她不是下贱女人。”

“红玉怎么样?”

“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阿非也去看她。你知道,在他们这种年龄最麻烦。若是红玉屋里没有别的人,他还不能进去。”

木兰说:“你觉得他们俩也该订婚了吧?一订婚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红玉也比较安心。咱们得跟爸爸去说。”

于是姐妹俩到红玉院里去。近来红玉比以前更消瘦。过去圆圆的小脸蛋儿,现在看着细长了。手腕子上的骨头和手指节,都在白白的肉皮儿之下看得很清楚。木兰很担心,但是没说什么,生怕惹起红玉的自怜之心。

红玉的丫鬟甜妹,扶着她坐起来,把枕头安放好。红玉说:“二姐,你来看我,真好。你要多来几次,不然,你没有多少次好看我了。”她说着眼里含满了泪,拿块手绢儿擦了擦。

木兰说:“你乱说。刚才我还跟三姐说要吃你的喜酒呢。”

“我的身子若不争气,那又有什么用?新郎看见新房里都是些药瓶子药罐子,那又有什么乐趣儿?”

木兰说:“你需要一个人伺候你,打扫卧室的地呀。”

红玉微笑说:“二姐,人家生病,你还拿人家取笑。”往常她还会加上一句,“等我好了,再跟你算账”。但是现在,她不说这话了。

在红玉心里,她很感激木兰,觉得木兰最了解她,因为木兰了解爱情的真义,在往杭州的旅途中,她曾经听木兰说过。

桌子上花瓶旁边儿,有几张纸,上头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木兰的眼光一看到,红玉赶紧去拿回来。

她大声说:“不要看。”

但是红玉够不着,木兰早抢到手。木兰把弄得褶皱的纸拿在背后,问她:“上面写的什么?”

红玉回答说:“只是两首诗。你若看,我可生气了。”

“我看你的诗进步了没有?”

甜妹说:“小姐昨天晚上在灯下写的。我劝小姐不要费精神。小姐不听。”

木兰不胜好奇,对红玉说:“让我看看。你我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开始看。红玉憋气又羞愧,转过脸儿去。莫愁也立在那儿看。

纸上是两首诗。第一首是有感于她自己的掉头发,第二首是普通的题目《闺怨》,意思指的是杭州之游。

木兰说:“写得很好。”

莫愁说:“妹妹,我告诉你,最好不要写诗。对你的身体不好。可是你偏偏不听我的话。”

红玉说:“这不是诗。我只觉得我心里有话要说,非说出来不可。没有人和我说话,一个人好寂寞,就对着纸说说而已。”

莫愁说:“你若不动笔写,你就不会想写诗。诗是表现情感的,你越想表现,你的情感就越多。”

木兰说:“莫愁说得对。我们若生在古代,我做大姐的,就应当打你。现在时代完全不同了。我自己也许还要写呢。但是治疗写‘闺怨’这类毛病,就是赶紧嫁人。那时候,你再写,写的也就不同了。”

红玉的脸羞红得像桃花一样,她自己辩解说:“我本意并不真想写诗,不论闺怨不闺怨。我只是看见枕头上有我落下的头发,就开始写了几行,不知不觉笔就写下去,我自己都忘了干什么呢!我得向二姐三姐告饶儿。”

红玉说话的腔调儿里,有一点儿与以前不同之处。还是病的缘故呢?还是爱情,使她更温柔,减少了平常的刚强好胜呢?还是因为在这种心事上,她觉得更需要依靠木兰呢?

出来之后,木兰对莫愁说:“你注意到她有了点儿变化吗?平常辩论什么,她坚持非她胜不可。现在她大不相同了。”

莫愁说:“我也看出来了。”

她俩听见甜妹轻轻叫她们:“小姐,我有话跟您说。”

木兰、莫愁立刻站住,很焦急地问:“甜妹,什么事?”

甜妹说:“是这么回事。我因为不分昼夜伺候我们小姐,我比别人更了解她。她觉睡不好,又没胃口吃东西。二少爷近来过来看她的时候越来越少,因为两个人都长大了。那一天二少爷来的时候,小姐微微地责怪他。您知道,我们小姐若说有毛病,就是她的嘴。她说什么‘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必然和新来的旗人丫鬟有关系。阿非满脸通红,走了,非常烦恼的样子。小姐的母亲当时也在,但是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哭了好久好久,我递给她大概有五六条手绢儿。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吃就睡了,我劝也没用。您知道她的脾气……对了,我要说的是,您两位小姐应当告诉你们的弟弟,她在病中,应当对她多加体谅……不然,她会越病越重……一顿饭她只吃半小碗儿——她把饭动一下,就说够了,就说吃好了……求您救一救我们小姐。”

甜妹的眼睛湿湿的,莫愁告诉她好好回去,跟她说:“静悄悄地告诉你们小姐,就说我们俩就跟我爸爸说办订婚的事。”

姐妹俩在自省堂看到父亲,木兰向父亲提到阿非订婚的事。

木兰说:“四妹病情不怎么好,您知道。现在他们该订婚了。”

姚老先生默不作声,好像心里盘算事情,眼睛在出神。两个女儿都看了看父亲,不敢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姚老先生说:“你们还有冲喜的想法?曼娘那一次也不灵验,能有什么用?等她好点儿再说吧。”

木兰说:“若是一订婚,红玉妹妹的病也许会见好。”

姚老先生说:“最好等一等。等她好一点儿,再订婚也不迟。”姚先生好像心中别有所思。

两个女儿茫然不解。往回走的时候,两人商定给红玉一个明确的希望。所以木兰走了之后,莫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她派人把甜妹找来跟她说:“虽然说着令人有点儿难为情,你是她的丫鬟,你可以好像若不经意地叫你们小姐知道,说老爷已经答应,一等她病好一点儿,就正式订婚。还告诉小姐,说我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她躺在床上,去看她也不怎么方便。告诉她,我弟弟若不常去看她,她要安心,不要错想。”

莫愁常常跟红玉说阿非问候她,红玉的胃口渐渐开了。这是夏天,有人谣传在秋天红玉就要订婚了。红玉相信是真的。

宝芬是个很好的丫鬟。除去回家看父母之外,很少离开姚太太。她看姚太太的神气,已经能知道姚太太的意思,猜她的心事。所以姚太太非常高兴她伺候,并且很喜爱她。阿非常常到母亲屋里去,因为母亲不能说话,少爷和丫鬟时常交谈,母亲在一旁看着,很满意,好像她很愿意听他们俩说话。阿非起身要走时,母亲往往做个姿势,要他再多坐一会儿。阿非,也有点儿像他哥哥,对年轻的美女极其殷勤。他常自愿帮宝芬做事情,比如擦擦茶杯、茶托儿,跑去找火柴等事。甜妹有一次发现阿非和宝芬一起笑,抢一盘子茶碗,她没和别人说。

到秋天,红玉恢复了不少,可以到花园儿去走一段路。一天晚饭之后,她漫步经过池塘,往自省堂去看阿非在做什么事。只见姚老先生一个人在里面。她问候之后又走出来,独自一个人徘徊,心中非常失望。

她在高树之下信步而行,忽然看见阿非在远处,站在忠敏堂的西北角,在看什么东西。她正在远望时,阿非走到忠敏堂后面不见了。

这惹起了红玉的好奇,她在树荫下的小径上走去,绕过北墙角。这儿是砌有方砖的庭院,里面陈列着盆栽的花木,在约一百步之外,有一个花木暖室,好多空花盆儿堆在前面。宝芬站在那儿,和阿非很激动地说话。旁边更无别人。红玉藏在矮树丛后,看见宝芬想走,但是阿非要拦住她。然后宝芬站住,阿非就一个人走开了。红玉向后退回,觉得若有人看见她偷窥他俩,实在太令人羞愧,若跟他们俩碰见,也觉得太丢脸。路在墙角儿往西北分岔,通到友耕亭的后面,她在这条路上踉踉跄跄往前走。眼泪使她看不清道路,跌倒几次。她在亭子下面坐了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心想若经过自省堂回去,她的眼睛肿肿的,会有人看见,她也会碰见阿非,于是就等了一会儿,才举步折回原路,从树木之下的小径上,走回自己的庭院。

刚才阿非看见宝芬独自在暖室前走来走去。他仔细望去,见宝芬的动作极不可解。她完全孤零零一个人,对旁边儿的花草一眼也不看,只是迈着大小一定的步伐,在暖室前的一个中心点,往返步行。她走四五步,然后停下来,一个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低着头仔细看那地面,显然是心中思索事情,同时自言自语,然后又走到原来的地点。在她往返步行之时,似乎是在测量自己的脚步。阿非看得全神贯注,他在院子的边儿上走过去,直到离她很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宝芬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看见阿非站在离她大概三十步之外,勉强微笑了一下。阿非走过去说:“我吓着你了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宝芬说:“看花儿呢。”

“但是这儿没有花儿啊。花儿都在暖室里头呢。你刚才并没有看花儿。”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远处望着你来着。”

宝芬便说:“我刚才找一个簪子。”随后又赶快补了一句:“你一个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伺候了你母亲一整天之后,到这儿来随便走走。”

阿非说:“我也是闲着走走。为什么一个簪子丢了,还这么费事找?要不要我帮你找?”

宝芬说:“没关系。”说着迈步要走,阿非想拦住她。

他说:“宝芬,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块儿。妹妹,我……”

宝芬瞪了他一眼说:“放尊重点儿,人若看见,会乱说话。”

阿非坚持不放她,她说:“去,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感激不尽。”

阿非乖乖地走开,两个人不知道已经有人看见他们。

阿非回到屋里之后,他父亲说红玉来看过他。

父亲说:“你可以去看看她。”

阿非走到红玉的院子,红玉不肯见他。甜妹出来,告诉他,说她们小姐太累了,别打扰她。

阿非说:“告诉她,我听说她去看我,我立刻就来了。”

阿非走回去,心里非常难过,不明白为什么遭到两个小姐的拒绝,一个是他心爱的,一个是他仰慕的。

他心里在思索:“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孩子?女孩子是最无法了解的。”他父亲看出来他脸上的沮丧失望,但是没说什么。

阿非没把在暖室前面看见宝芬的事告诉别人,一则是他并不怀疑宝芬在那儿有什么秘密,二则是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和宝芬曾经单独见过面。他只盼望宝芬会再出来,能在原来那个地方儿再碰见。

第二天,甜妹来见莫愁说:“三小姐,您应当过去和她好好儿谈一谈。昨儿晚上她晚饭后去散步,回来的时候,眼睛肿肿的。过了一会儿,少爷去看她,她不肯见。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理我。他俩一定又拌嘴了,因为她在床上躺了半点钟,她让我打开抽屉,把她的诗稿拿出来,然后叫我去拿铜脸盆,她把那诗稿扔在脸盆里,点了根火柴烧了。然后转过头去大哭起来。三小姐,我跟她怎么说话呢?看见她,我就伤心。今天早晨她起得早,起来就咳嗽。我细看那痰里,有一块鲜血。我去叫她母亲,她母亲和她父亲一齐过来,去抓了一剂药。可是药有什么用处呢?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不能告诉她父母。都是二少爷!年轻的男人那么不可靠……我恨他!”

她这么气冲冲地说完之后,莫愁说:“你也莫名其妙。你并不知道昨儿晚上是不是和阿非有关系。”

“小姐,请您别见怪。您知道,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都是那个旗人姑娘!”

莫愁问她:“你对你们小姐这么忠心耿耿,我很敬佩。可是咱们怎么办呢?”

“这种事我只能向您姐妹说。您能不能跟老爷说赶紧办了订婚这件事?”

红玉吐血这个消息惊动了全家。大家都过去看她,甚至姚太太在宝芬的搀扶之下,也过去了一趟。大家的眼睛都看阿非和红玉。但是甜妹站在红玉的床侧,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宝芬和阿非。在长辈面前,阿非不能向红玉充分表示情意,他没说多少话。

红玉谢谢大家的关心,尤其惊动姚太太,实在于心不安。红玉的父母也向姚太太道谢,请她回去。他们正要走的时候,甜妹说出了惊人的话:

“老爷,太太,谢谢您来……”

她还要说别的话,但喉头梗塞,两眼闪亮,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秋天已至,然后停住,套用了一句谚语说:“家财万贯,不如诸事遂心。”

姚老先生听了这个丫鬟的伤心话,感动至深,这比他两个女儿动人的恳求含义更深。往外走的时候,姚先生说:“我一定让你们都诸事遂心。”

甜妹破涕为笑,把大家送到门口儿。

三天之后,花园里又有一次集会。巴固约了一位美国小姐名叫董娜秀的,来看看中国的庭园,并见一见他的朋友辜鸿铭先生。董娜秀是专学庭园设计的,对绘画也略有功夫。她是在环游世界的途程中,经过北京,决定停留下来,在北京城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国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个中国厨子,一个华文教师,已经结交了些中国知识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时候甚至穿中国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艺术家,实在使她迷恋。大部分北京的外国人,不同于上海的外国人,董娜秀也是如此,就是说,她非常聪明,有高度的文化教养,因为北京自然会吸引艺术家,就犹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财富的人一样。有一天,董娜秀在木兰和荪亚的古玩铺里,见过他们夫妇,木兰答应邀她到家来。自然,她也迷恋巴固。巴固说一口漂亮的英文。在北京的人都认得巴固,因为什么地方也有巴固的足迹。木兰只能说一点儿英文的句子,而董娜秀也只能说一点儿中国话。巴固引荐她时,木兰曾笑她的名字,董娜秀很喜欢木兰的轻松自然,不拘俗礼。

有一个人,虽然董娜秀在北京已经一年多,但是没能遇见过,那就是老哲学家辜鸿铭先生。关于辜鸿铭先生,北京的外国人时常提起,所以董娜秀请求巴固给她安排个机会,两人好能相见。一般而论,辜鸿铭恨年轻人,他认为年轻人身上已然失去了中国固有的温文有礼的风度。可是,另一方面,他会把寻常的年轻人让进他的屋子里,只要他们是保守的且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他就施以教训,只要他们肯听,他就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巴固请求他光临那个集会,由于两个理由,他才首肯。第一,因为有“四婵娟”在座,其中还有个处女寡妇曼娘,而曼娘真不愧为古典美人儿,就像从中国古代小说上的插图里走下来的一样。辜鸿铭喜欢美女,他之如此,并不以为是什么可耻之事。巴固像他平常作诗那样大声疾呼,把曼娘胡乱赞美了一番,所以辜鸿铭之来是以得睹此古典美人为荣的。巴固已经给木兰打电话,要她担保曼娘一定要到场,木兰答应了。第二,巴固告诉辜鸿铭,说姚家几个姐妹都是反对新派的,而且红玉能够写明朝传奇式的散曲。

关于木兰和莫愁的外貌,巴固以他高度诗化的风格告诉了辜鸿铭先生。他说:“木兰的眼睛长长的,莫愁的眼睛圆圆的。木兰的活泼如一条小溪,莫愁的安静如一池秋水。木兰如烈酒,莫愁似果露。木兰动人如秋天的林木,莫愁的爽快如夏日的清晨。木兰的心灵常翱翔于云表,莫愁的心灵静穆坚强如春日的大地。”

红玉决定无论冒什么危险,也要参加这次集会,因为她要见那个美国小姐和哲学家辜鸿铭先生。先一天她歇了一整天,又歇了一个早晨,中午吃了一顿清淡的午饭,又小睡了一会儿。她起来穿衣裳时,觉得兴奋愉快。梳头擦口红时,说说笑笑,真是平常少有,甜妹看了,非常安心。

红玉说:“我觉得很好。一位很有名的哲学家要来。我想见他好久了。那位美国小姐也要来。我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精神这么好!”

木兰、曼娘、荪亚三个人去看红玉,待了一小会儿,看到她精神那么好,真是出乎意料。她化妆化得那么好,除去两颊有点儿血色不够鲜艳外,简直谁也看不出来她有病。

他们听说巴固和素丹陪着辜鸿铭先生来到了,都到外面洄水榭上去喝茶。美国小姐董娜秀,已经学到东方人的悠闲轻松,所以还没有光临。姚思安先生、珊瑚、阿非、经亚、暗香,还有别人都在那儿,只有桂姐不在。因为照顾曾先生的操劳,她脸上增加了一点儿皱纹,也减少了一点青春的活泼,她女儿丽莲也不肯来。

曼娘松松绾着头发,袖子比较宽大,自然显得老式,但是显得异常富有青春气息,而老式的衣裳使她更为动人。她从来没听说过辜鸿铭,完全是由于木兰的面子,她才肯来的,当然木兰是花言巧语地哄了哄她。轮到介绍她时,她伸出手拜了拜,脸上羞红,就完全像在清朝时一样。

巴固说:“这是曾先生的大儿媳妇,木兰的妯娌。”

虽然辜鸿铭拥护中国固有的文化,包括女人应当深居闺房,包括裹小脚,但是他和年轻的女人却随意畅谈,相信自己有此等权利。他认为,第一,他是男人;第二,是老人。曼娘向他问好,他看着曼娘微笑。

他问曼娘:“你多大年纪?”

曼娘脸上羞红,拉着她儿子的手,好像借以自卫一样,露出珍珠一般的牙齿,微微一笑说:“我是狗年生的。”她于是退到一群年轻女人那边,好像一只穴熊闪着晶亮的眼睛向外看,觉得这个留辫子的老头儿真有趣。这个老人之像一个古物,正如她自己一样。

辜鸿铭说:“你二十岁?怎么会?”

曼娘微笑说:“还大一轮,托您福,是三十二。”

木兰说:“那是她儿子,已经十五了。”阿瑄近前向老人深深鞠躬。

辜鸿铭说:“怎么能信!不过我相信你的话。现代的女人再没有这样迷人的气质了。你们知道她的驻颜妙术为何?那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闺房,并且裹脚的缘故。你们年轻女士若是出门儿,再加上打网球,像现代的女学生,三十岁就老了。”

人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请您多讲一点儿吧。”阿非和红玉坐在一块儿,在老人接着谈笑诙谐,大家听着十分有趣时,他们俩彼此相视而笑。不过老人所说也不全是诙谐之词,他所说的话里,也有当视为教训的。

辜鸿铭先生,只要有人爱听他说话,他就很高兴,而且谈笑越发精彩。木兰想起来他在戏院里,当众站起来打趣西洋女人的衣裳那件事,自己颇想说点儿拥护妇女解放的话,但是由于尊重辜先生的高年,话又咽了回去。他虽然是厦门人,他的京话却几乎没有一点儿厦门话的口音,不愧是语言学名家。为纳妾发出了尽人皆知的名言的,就是他。他说,你曾经看见一个茶壶有四个茶碗,可是你见过一个茶碗有四个茶壶吗?不过现在他并没谈纳妾这件事。他正谈的是缠足的生理方面和道德方面的益处。他说的是缠足会增加女人的妩媚,改善女人的身段儿,使女人成为淑静节制的象征。辜鸿铭说:

“我以为使女人看来高贵文雅的,是皮肉细致——这种自然的高尚要从举止的优美得来。并且只要少在大庭广众间出头露面,你也能获得精神上自然的高尚。女人一旦不裹脚,把蒲扇般的大脚各处踩,她就失去了女性生理和道德的特质了。外国女人束腰,好显出上身的曲线,但是有害于消化。裹小脚儿有什么害处呢?什么害处也没有。于生理上主要的功能一点儿也没有妨碍。我问你们,你们是愿腿部受伤呢,还是肚子上面受伤呢?而且裹脚之后,站着多么挺直呀!你们见过裹了脚的女人走起来不是挺直而尊严的吗?外国女人束腰,使臀部挺出来,但是不自然。可是裹了脚,由于姿态上受影响,自然而然地使臀部发育,因为运动的中心后移到自脚到臀部一带,而血液自然去输送营养。”

那些年轻女人,尤其是曼娘为甚,几乎都要羞死了。可是,红玉聚精会神听着,非常着迷。

辜老先生又继续说:“我是不是毁谤诸位呢?天津、上海洋行橱窗里摆的束腰和奶罩儿,那才是挖苦女人、毁谤女人呢。在这所谓西洋文明的势力之下,女人的秘密已经揭露无余了,女人的身体已完全被商人利用了,从头到脚底。我告诉你们,改造你们的脚,切莫改造你们的肚子,肚子是生产的要地,经不起糟蹋。”

现在美国小姐董娜秀到了。使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她今天穿了一身中国衣裳,暗香吃吃而笑,后来木兰告诉她那算失礼,她才停止。在她走近之前,巴固跟大家说董娜秀小姐多么漂亮聪明。在中国的眼光看来,她的身段儿若再小一点儿,就十全十美了。但是按西洋的标准看,她不能算高。穿着中国衣裳来见这位中国学者,足见她是极具深思、特表敬意的。

姚先生站起来和她握手,她就向姚先生伸出手来,然后走到辜先生跟前。

董娜秀用有英文腔调儿的中国话向辜先生说:“久仰。”平仄的声音差不多算对了。

辜先生用英文对她说:“你也说中国话?幸会,幸会。”

董娜秀说:“只能说一点儿。”她转过身子去,因为认识木兰、巴固、素丹,就和他们握手。在中国人群里,不论她做什么,她的动作都嫌快了一点儿,当然也因为她是外国人,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巴固告诉木兰把她介绍给别人,木兰跟她说中国话。介绍到红玉时,木兰说红玉是她表妹,又插进两个英文字“most clever”,自己也笑自己的英文。

木兰叫巴固,对他说:“关于红玉,你告诉她吧。”

巴固走过去说:“她就是写诗写戏剧的小姐。”

董娜秀说:“噢,我听巴固说的就是您这位小姐呀!”她于是靠近红玉坐下,红玉听得懂英文,但是自己只能说几个单字而已。那位美国小姐不住看曼娘,觉得她好像自己在中国画上看到的仕女。

董娜秀用英文向辜老先生说:“不要让我打断了您和诸位的谈话。用中国话说吧。我听听也可以多学一点儿。”

辜老先生说:“我们刚才正说裹小脚儿在生理上、在道德上的好处。”

董娜秀说:“多么有趣呀!”

“不过你大概是不喜欢。”

“辜先生,我无须跟您一致。不过您说什么我都爱听。”

这时候,素丹跟木兰低声说了点儿什么,木兰又低声向荪亚说。荪亚就高声向大家说:“我有重要消息向大家宣布。咱们的朋友巴固和素丹就快结婚了!”

这个消息立刻使全屋热闹起来,大家都向新订婚的这一对道喜。素丹简直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她过去经过的那一段生活,只留给她凄凉厌倦的模样,而这种模样却增添了她几分妩媚。她过去都习惯于有气无力地说话,声音含糊而微弱,但现在却活泼愉快,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她的头发前面留着刘海儿,每逢笑时都有少女的神态,而且她的眼睛里也有一股水汪汪儿的奇妙光亮。她像孩子般任性,虽然过去结过婚,她今天来不是穿的裙子,而是穿的裤子,肩膀上披了一块紫纱围巾。围巾是北京女人上街常常围的,有风沙的日子坐在洋车上,常用围巾遮着脸。

因为天渐渐热起来,今天吃晚饭就要早一点儿,饭后仍然可以在花园儿里徘徊游玩。美国小姐对这花园之美,真是十分迷恋。巴固出主意说吃晚饭之前可以在园内走走。董娜秀请红玉一齐去,于是阿非和素丹都一齐去了。

过了一会儿,红玉说她得歇一歇儿,阿非就跟她一齐停住,别人接着向前走去。他俩走到暗香斋南边儿的梅园,已经离红玉的住处很近。那儿有很精巧的假山,假山的南边儿是一座小桥,桥下是一片池塘。红玉在小桥上徘徊,观赏水中墨黑和赤金色的金鱼,在水里悠然游泳。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阿非说:“妹妹,那天晚上我去看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进去?”

红玉向他望了一眼,只说:“冤家!”停了一下,她又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说实话,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也还不明白。”

阿非心想也许她看见他和宝芬在一起了。他想要告诉红玉他是看宝芬在那儿做什么,但心想恐怕有点儿不相宜。最后,他想应当告诉红玉为什么红玉去看他时,他不在屋里。

他开口先说:“妹妹,让我解释……”

红玉一句话堵住他的嘴:“不用解释。”

阿非恳求她,声音非常温柔:“妹妹,你知道过不久咱们就要订婚了,不要再争吵。”

红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非面前,她总是要把话说得那么惹人生气,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凶狠,结果自己一回房中,想起他来,又深悔不应该。这也就是男人头脑比较简单的缘故,也许是女人有一种要制伏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天性,也许只是女人要考验一下她对男人是不是真控制得住。所以现在红玉只是说:“你去找她们吧。我要进去歇一会儿。”

“你来吃晚饭?”

“我来。”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去。”

阿非站着,一直看着红玉进了侧门儿,消失了踪影,自己很凄凉地走回去。

红玉一到屋里,又后悔刚才自己太冷酷无情。

红玉回去时,大家已经往忠敏堂去了。她正要转回,听见阿非的声音,也看见环儿的头在忠敏堂内,然后又听见美国小姐的声音。

她正往里走,在台阶儿上,听见阿非说订婚的事。她就躲在假山后偷听。阿非刚才是说巴固要和素丹结婚,是因为不忍心教素丹做卖煤球儿的生意,但是说话的声音低,她只能听见说话的片段。

她听见阿非说:“男人就是那个样子。为自己心爱的小姐怎么样都可以。我也是那样儿。”

环儿说:“我听说她有个痨病根儿。”

美国小姐问:“痨病是什么?”

阿非很严肃地说:“就是tuberculosis。”

“那么你还娶她吗?”

“我当然还要娶她。男人就是那样儿……由于怜香惜玉……宁愿伺候她一辈子……她好美,就是任性。”

红玉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心事,竟没有听出来那段话是指的素丹。她能听到自己心怦怦地跳,羞愧、自责、爱怜、惋惜、自尊、牺牲——一切想法乱作一团,眼花缭乱,晕眩不定。那一群站起来走开时,红玉看见他们出来,赶紧自己藏起来,两腿打战,不知不觉中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才站稳没跌倒。

他们走去之后,她才摇摇摆摆走到洄水榭去,瘫软在椅子上,她的两颊一会儿气得苍白,一会儿羞得通红。她的自尊受到了破坏,她的爱情受到了创伤。他爱她,可是……事实是……他那么说了……可是他会娶了她,由于怜香惜玉而伺候她一辈子……他爱宝芬不?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觉得应当去吃饭才对,一定要见阿非。

她到时,别人都已坐好,正在等着她。她笑了一声,看着阿非说:“阿非,我一直想找到你,我以为丢了你了。”

她的两颊鲜艳娇红,眼睛闪亮,阿非很高兴,因为红玉显然是饶恕了他。

宴席上今天有酒。一道菜一道菜端上来,红玉却眼睛一直盯着阿非。辜鸿铭先生一直在谈论爱和淑静高雅。他的话里有一点,就是小姐若去物色男人则不道德,而且是伤风败俗。现代小姐再不能讲求淑静高雅,因为一淑静高雅,就永远找不到丈夫了。男人选妻,也只从敢向男人卖弄娇媚的小姐群中去寻求。贤淑的小姐不肯出去自己物色男人,她觉得那会羞死的。

红玉只是听,自己的思想断续纷纭,无法把话听得清楚,但是似乎辜鸿铭先生正是谈论她,正是当众指责她。

她忽然大声说:“阿非,你心里想什么呢?”她看着阿非微笑,又说:“来,我喝这杯,祝你幸福如意!”

阿非举起杯来喝下去时,姐妹几个人彼此望了望。

莫愁说:“你有病啊。”

红玉说:“我很好。”接着咳嗽了几声,喘不过气来。一咳嗽,酒也吐出来,酒中带血。

木兰立刻起来,坚持她非立刻回去休息不可。

红玉说:“我什么时候这么快乐过?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呢?”

但是她们让她站起来。莫愁和木兰立起来去扶她。红玉转向阿非说:“你来不来?”阿非一跃而起。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红玉突然这个样子,因为她并没有喝多少酒。

到了她自己的院子之后,红玉说:“三姐,您可以回去。二姐也回去。我要和阿非说话。”

木兰对阿非说:“你和她吵架了没有?”

红玉立刻回答说:“没有,我们很好。我只是有话跟他说。”

木兰低声告诉阿非要特别小心,并且说她们会在路上等他。

这一连串的事情,阿非实在无法了解。刚一剩下他们俩,红玉就说:“我要你把心里的事完全告诉我。”

这话说得非常突然,阿非一时踌躇狐疑,莫名究竟。他在暗中仔细望红玉的脸,把她拉紧到怀里说:“妹妹,当然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交给你了。”

红玉说:“我就要知道这个。”

阿非说:“咱们不久就要订婚了。”

“是啊。”

他俩走进她屋里去,手拉着手。阿非说:“你躺下。叫甜妹来。你今天晚上有点儿怪。”

“不,一点儿也不怪。我只是爱你。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你。”

阿非靠近过去,好热切地吻她,红玉任凭阿非吻,并不反对。阿非也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甜蜜。过了一会儿,阿非去把甜妹找来陪着红玉,他就走了。红玉的眼睛在后面一直望着他,直到他失去了踪影。这时红玉的神情突然改变。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块岩石一样,这样坐了很久;后来渐渐松弛下来,甜妹看见红玉脸上显出宁静平安的表情。忽然间,红玉狂笑起来,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泪。

甜妹说:“不要这么吓人,您到底笑什么?”

红玉笑着说:“我现在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应当早就知道。”

“您和他拌嘴了吗?”

红玉说:“没有!没有!过来,我告诉你。”她接着向甜妹低声说:“你知道阿非是真爱我吗?他才说了这话不久。”

甜妹现在以为她知道了为什么刚才小姐那么笑,自己也很高兴。

红玉问她:“他是个挺好的青年。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最后五个字说得语气好重。

她走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

她向甜妹说:“你信命运不?”

“是啊。可是您为什么问这个?”

红玉不回答,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又开始化妆。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她对甜妹说:“现在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我只要静一下。”

甜妹问红玉是不是还要到宴席上去看那些客人。“也许去。你在那儿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妈还要你照顾呢。”

红玉坐在梳妆台前重画娥眉,甜妹就走去了。

一个钟头之后,甜妹回来,一看,小姐没在屋里。她显然已经换了一双新鞋,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支眉笔。她相信红玉一定又回到宴会上去了,所以就坐下拿起针线做活,心想今天晚上小姐真有点儿古怪。

甜妹在那儿做针线做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大概有一个钟头。她想宴会一定已经散了,就到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去沏了壶云南普洱茶,等小姐宴会上回来喝了好帮助消化。她把茶壶端回来,放在茶壶套里,又到院子里把灯点上,走回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倘若小姐熬到很晚才睡,又要病个五六天。这时她听到有说话的声音。甜妹跑出去,看见珊瑚、木兰、莫愁、曼娘、阿非,都在门口儿。

莫愁问:“你们小姐怎么样?”

甜妹喊说:“她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阿非问:“没有。我走的时候让你陪着她了,不是吗?”

大家都跑进屋去,七嘴八舌地说话。

甜妹说:“刚才她非常高兴,告诉我回到客厅去。我就去了,因为当时大家正吃饭,伺候的人手儿不够。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大笑,脸上不断有笑容,坐在梳妆台前头描眉,她也换了一双鞋。所以我以为她还到宴席上去呢。”

木兰忽觉心里一阵恐惧袭来,阿非也觉得可怕,由前门冲出去,大喊:“红玉、红玉,你在哪儿?”过了片刻,他走回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外头没有她。”他大喊说,“她到哪儿去了呢?”阿非于是像疯子一样,在黑暗中跑向冯舅爷的院里去,问是不是她到那儿去了。红玉的父母和两个弟弟,立刻跟着阿非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呢?木兰觉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么也没找着。她看见一管笔,还有白铜墨盒儿,放在书桌子上。她从笔帽儿里拔出笔来,一看,笔头还潮湿。她翻那些文稿,希望能找到点儿信息。她打开抽屉,看见一个包儿,上面写着“交甜妹”。

她说:“我找着点儿东西了。”别人也过去看,是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有几个玉耳环,还有一个很美的簪子。

阿非喊起来:“这儿也有点儿东西。”他说着从抽屉里拿起一张纸来。

纸上有血渍。字的样子是手颤抖时写的,纸最后是红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破手指头写的,字迹潦草。纸上血泪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漶不清了。

冯舅爷把纸抢过去看,他的手颤动不已。那正是红玉写给她父母的,是文言骈体: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女幼承抚养,未报万一。姑母姑丈钟爱至深,视如己出。起居务尽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适。不幸生而体弱,卧病时多,所进药物,多于羹饭。虽欲侍双亲于百年,恐终累人于晨夕。呜呼!生死有命无如之何。幼读诗书经传,长难逃乎情网。经月老之垂示,遂启我于愚蒙。

神意既明,如梦方觉。感天地之无穷,叹儿命之有数。已矣乎!生死难逃,勿为儿悲。纯洁骨肉,璧还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务请代为申谢。弱弟黾勉,敬事双亲。恕小女之不孝,容图报于来生。

薄命女红玉绝笔敬叩

冯舅爷一看见女儿用血签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诀别书。他刚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脚顿地,悲痛万分,对他太太说:“不好了!”泪从脸上流下来。他太太开始号啕大哭。阿非坐在那儿,茫然不知所以,脸藏在自己手里,也大哭起来。曼娘把儿子抱得好紧,一手扶着木兰。

冯子安过了那一阵临时的震惊,立刻说:“赶紧!赶紧去找她。甜妹,你离开她多久了?”

甜妹回答说:“那是我到您那边儿吃晚饭的时候,恐怕有两个钟头了。”

现在别人也听见这边儿喊叫。立夫、他母亲、他妹妹都走进屋子来。宝芬来听听出了什么事,回去告诉姚先生夫妇。

有人猜想红玉可能跳进池塘淹死了。

也许是上吊自尽,可是到别的地方去上吊,而不在自己的屋里,这个说法也没有道理。所以结论是她跳了池塘,因此仆人们都到各院里去找她。姚先生、冯先生、立夫、荪亚,一直向池塘走去。

挤在屋里的一群女人之中,只有莫愁还能保持头脑的冷静。大家都因红玉的血书而心情激动不已,就忘了她留给甜妹的小包儿。那封皮纸现在扔在地上,莫愁看见上面有字,就去捡起来。在反面儿有一封短信,只是:

告知阿非,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满。

红玉

这一定是先写的,因为上头没有血迹。

在外面,噼啪乱响的火把的光亮,在池塘周围移动,惊动了树上安息的夜鸟,火焰的光亮在水中反映出来,而池水在苍白的月光之下平静无波,硬是紧抱住深绿色池水中可能的秘密,心惊胆战的池边人莫名其究竟。男人们若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各有心思占据心头。只有仆人在池塘对面说话的声音、受惊的乌鸦啼声、猫头鹰的尖叫声,震破了深厚的沉寂。

立夫默默无言,把红玉住处的对联指给荪亚看。

曲水抱山山抱水

闲人观伶伶观人

后来姚先生教人把这一副对联摘下去,免得看了伤心。

在戏台那边,池塘有五六尺深,在书斋那边则有十二或十五尺深。红玉从那边跳下去可能性较大。夜里打捞是办不到的。只有几个仆人在浅的那一边走下水去,也只能尽可能往里走而已,天那么晚,做什么也困难。大家都相信她若两个钟头前跳下去,已经救援不及了,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坐在那儿,等往后花园去寻找的仆人传回消息。他们回来,说一无所获,冯舅爷说他们应当去休息,向大家道声辛苦。木兰、荪亚、曼娘回到曾家时,已经半夜,仍然没有带回确实的消息。荪亚曾经说在姚家过夜,但是他们怕曼娘胆儿小,只好回去。甜妹哭得好伤心,大家勉强把她拉到冯舅爷的院里去,大家一夜没睡。

天还不到黎明,冯舅爷就起身,又出去找他女儿。他到“蜃楼”,在晨曦中,看见靠近暗香斋的基底的附近,有一个微微闪亮的黑东西。他越看,越像一只女人的鞋。他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只漆皮鞋。他跑回去告诉太太。甜妹告诉他红玉换的鞋是漆皮的,所以她应当是从池塘的那一边跳下水去的。现在可以看得出来,红玉可能是从西边旁门儿出去,到了暗香斋,那里前天夜里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她可能从敞着的窗子,跳过走廊上二尺高的矮墙,那样跳下去的。冯太太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说她那苦命的女儿,自从孩提时在什刹海看见淹死的那个小姑娘,就一直怕水。

她的尸体必须赶紧捞起来,不然是会泡坏的。现在已然确定她已死去,所以又雇了外头人来打捞,除去红玉的母亲和几个老仆人之外,让所有的女人都离开。阿非站在自省堂里等,就在自省堂的拐角儿上,前天下午,红玉听见他和环儿,还有那个美国小姐说话。

红玉的尸体从水里捞上来时,阿非赶紧把眼睛转过去。他现在不能看她。纵然她跳水自杀之前,不惜精神,化妆打扮得整齐漂亮,她的脸上身上,如今也是泥污一片,长辫子上的泥水,向池塘里滴滴答答地落下。 bhDlRnrfLgmvnToLpDc/xRFx0Fu+nHaxDkFfDbnsjQcbQ/SZKKpxW5Q2E875vZ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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