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家也许会说错。也许,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定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甲医生会问乙医生:“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外行是想听见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对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类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同之处。至于木兰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木兰的眼睛比莫愁的长。比起莫愁来,木兰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泼愉快,生气充沛。莫愁,因为是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木兰沉稳而实际。莫愁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
莫愁若是嫁给荪亚,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木兰若嫁给立夫,也是一对佳偶无疑。不管这四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莫愁,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样的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木兰会改变立夫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木兰会觉得和立夫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也许立夫会更为清贫,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立夫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木兰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许她会成为像杨继盛太太那样的女人。杨继盛是立夫母亲的祖先,杨继盛监禁在狱中时,他太太曾经上表请求替丈夫一死。
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木兰大概会嫁给立夫,莫愁会嫁给荪亚。木兰会公开告诉人说她正和某青年男子热恋。因为她的感受是如此神秘微妙、不可言喻,她心猿意马,无法自控,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她认为它凌驾一切而上之。倘若木兰的热恋发生于今日,她会和曾家解除婚约,回归自由。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倒,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对荪亚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立夫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实际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兰是推动荪亚,把他刺激向前。因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动,这自然是一般人所习见,也许莫愁是个较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兰去推动气盛才高的立夫,则大可能招致灾难,后果不堪。
木兰出嫁时是二十岁,是宣统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龙凤帖,请求选择好日子,举行婚礼。随同龙凤帖,附有龙凤饼、绸缎、茶叶、水果、一对鹤、四坛子酒。姚家的回礼是十二种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礼,新郎应当亲自到女家去迎亲,这样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女方占尽,其实,女方把自己的女儿送与男方,这算是将恩惠施与男方。
男女双方同意,木兰的婚礼要大事铺张,要成为北京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有的是钱;第二,姚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曾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因为经亚那次结婚曾经办得有声有色,对荪亚也要公道,对外也要风光体面,曾家一定还要保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木兰的父亲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他觉得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值得风光大办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最后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几个月,向福建定制特别的烟火,一则由于运费高,一则由于特别请了一个制造烟火的师傅,远自福建来到北京,这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阿非和父亲在南方时,曾经和父亲见过那种烟火,他也曾经告诉过他姐姐和红玉那种烟火的美妙。
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满族的王公、公主。那时节,袁世凯已经罢黜还乡,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满族王爷的喜幛悬挂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几个大厅里挂着,就好像朝廷上觐见的名单一样——那些堂皇的名衔如军机大臣、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直隶总督、山东总督、满族的王爷。
曾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蛮硬朗,她早就盼着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因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经凉风刺骨。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匝匝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涛贝勒的喜幛,左边儿是军机处大臣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素云的父亲牛大人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份,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祖母已经搬到后面正院儿,家人去请安问候还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东南面那个院子,原是祖母住,现在素云搬进去,两栋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把素云的院子和另外一个小院子隔开,那个小院子里住的是塾师方老先生,再往远处是一栋老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曾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砾),是为夏季纳凉建筑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夏天曾先生和桂姐会住在里头。这是曾家这栋大住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商量办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决定把这栋房子让给他儿子荪亚住,因为曾先生记得木兰是那么喜爱这一带的空旷景色。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靠北有一条小路,通到正开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个门;后面是静心斋,曼娘和她母亲由山东刚来到曾府时,曾在里面住过。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事情实在繁多,电报局的职员有一部分借来帮忙,有些山东的亲戚、山东同乡会的职员,在婚礼举行之前就来到曾府住了一个礼拜。大家分配事情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礼金礼物,有些人登记礼金礼物,有些人记账,发放送礼的仆人赏钱,有些人去雇戏班子和唱大鼓、说书、杂耍的艺人等,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旗、牌、罗、伞等,还给他们租行头,安排花轿,找饭庄子办筵席,从同乡会借家具,等等,一言难尽。四个仆人专管照顾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的东西;四个仆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照顾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在照顾家具的一批人协助之下,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工作严格分为伺候前面的男客和后面的女客,以大厅为界线。女客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就在静心斋、第三客厅以西的悟元堂招待。
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开始安排之时,老祖母就说一切都要照去年经亚结婚时候那个办法;不过,因为她老人家今年福体康泰,心情极好,又因为特别喜爱荪亚和木兰,只要有人提说加添点什么,她都答应,譬如在家里搭戏台唱戏,经亚结婚时就没有。全家看见老太太兴致那么高,大家都高兴,处处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是准备的庆祝节目,已远超过经亚的婚礼。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礼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亲、荪亚、经亚,都凑在祖母的屋子里。曾太太问经亚是不是一切已经准备齐全。经亚现在是曾家的长子,他负责指挥外面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说:“吹鼓手和其他乐队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就是从同乡会借家具。喜幛还会接着有人送,也得挂起来。筵席、蜡烛都有人专管,用不着操心。只有东边儿的厨房还没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炉灶、烟囱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前只有一件麻烦,就是明天还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云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轿,人家已经租出。全北京城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第二顶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去年三月涛贝勒第三个公子结婚的时候,新娘坐的是一辆马车。现在风俗习惯慢慢变了,咱们也大可以那么办。”
老祖母说:“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涛贝勒夫人,去借那辆马车吧。一辆马车,四匹好马,马头上装饰上丝绸彩饰,金红天鹅绒的花儿,看起来好神气。”
素云对她丈夫说:“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着一顶花轿,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顶轿子一样呢?”
爱莲说:“我想坐马车是个好办法,又新鲜,又壮观。”雪花说:“讨奶奶和太太的恩准,我要在您面前说几句话。我想这次婚礼既然办得这么风光,就不应当用人家用过的旧花轿。这个婚礼主要是为迎接新娘。咱们现在娶这么个仙女一般的木兰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轿,不但跟咱们这么大的气派不相称,也跟新娘不相配。”
经亚看了看这个丫鬟,没再说些什么。
曾太太说:“就那么办吧。你找人去向涛贝勒家借马车,告诉人家明天接新娘,千万别来晚了。”
素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吧。”素云说着看了经亚一眼。经亚出去之后,她又对别人说:“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要等他办。这几个礼拜以来,他都瘦了好多。”
祖母说:“给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分内的事。咱们也不应当太讲究,太浪费。不过,佛爷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儿是我最小的孙子,木兰又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姐。看了他们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来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没来看咱们了。姑娘害羞,也是自然的事。”
曼娘说:“奶奶,您会想不到,她是越长越漂亮。现在高多了。”
曾太太说:“今儿下午送嫁妆,听说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说:“锦儿跟小喜儿也是这么说的。”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
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有钱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家有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好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业也落到咱们手里了。”
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好坏。”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过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这个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自己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一个是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过的时间,还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地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虾须形的金丝镯子,一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玛瑙(木兰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别针、耳环、戒指,一个大玉压发,两条头上戴的大玉凤,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旧式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炉,白铜水烟袋,钟,卧房家具,扬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个汉鼎,一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象牙雕刻,然后是十大盒子的绸、罗、缎,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作为新娘的衣物,用来赠送新郎的亲属的。
所有这些盒子东西都到达,新郎家觉得真是气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说:“木兰是我生平所见最有福气的小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若送给一个没有她那么美的新娘,就把这些东西糟蹋了。”
但是华太太站在街角儿的前排,瞪着眼看着这些东西过去,尤其是金元宝和玉器,觉得随着一抬一抬地过去,眼睛都要随后飞去了。她回家之后,决定和体仁彻底谈一谈,叫他要和父亲和睦相处,不要太任意胡闹逼得父亲和他断绝了关系。所以两天以后,体仁来的时候,她对体仁说:“我以前若是知道你们家那么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们家了。你又是个长子,最大的产业继承人!我告诉你,小伙子,不要冒险丢了你这份家当。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讨父母欢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不在乎。”
体仁说:“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珠宝、那么多东西给我妹妹吗?他是跟我赛,看谁往外扔的钱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万块钱——老天爷才知道他存什么心!这次婚事又花了一万五千块。他若一直这么花,几年之后,我们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小看木兰结婚那天戴的钻石别针,那一个小东西就值五千块钱。”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早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体仁回答。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把它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永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亦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她们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以及因出嫁而破灭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数不胜数!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闻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的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相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声音的音乐美,她的身段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地完美,奈何!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也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是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笑的人,只认为这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对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
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
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音。最初他得意扬扬,因为每一次闹洞房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说话和走路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他又说一个故事想引大家发笑。
他说:“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剃你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同学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我等于守门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
“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放在树枝子上。他站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到一把扇子,他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他大喊说:‘天哪!是谁闹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
木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木兰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帮助她。抓住这个暗示,她立刻微笑说:“江先生,您真是多才多艺。谢谢您费心表演,使大家今儿晚上都很快乐。”
事情到此突然一转,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说的话似乎是和来开玩笑的人宾主易了位。姓江的这个小伙子觉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娱乐,简直成了个傻瓜,只好摇了摇头溜出去走了。因为新娘居然向闹洞房的道了谢!这可以说是个反高潮。以后别人没有再起哄开玩笑的了。牛东瑜走出去看京戏的时候,他和他哥哥说:“我一辈子还没看见闹洞房的人倒被新娘给耍笑了呢。这真是个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还得等,因为也许还有客人进来看新娘。荪亚的同学走了以后,荪亚向立夫道谢,感谢他的帮助解围。木兰说:“谢谢立夫哥。”于是一同笑那个闹新房小伙子的窘态。
立夫告辞要回去,他说他母亲和妹妹等着他回家呢。客人现在渐渐散去,但是奏乐之声,仍然可以听见,由窗子往外望,木兰仍可以看见花园里灯光明亮。到了半夜,声音才沉寂下来。这时锦儿和伴娘才帮着新娘卸妆,之后,请新娘安歇。她俩出来,顺手把门带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饮“合卺杯”时,木兰曾经和荪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在别人散去之后,忽然就剩他俩在屋里了,这时,他们没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对如陌生人那份尴尬拘束。
现在木兰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脱下太紧的鞋,弯下腰揉脚。荪亚看着,微微地笑。
木兰问:“你看什么呀?”
荪亚说:“我看你哪,妹妹。”
他过去要帮忙。木兰赶快把穿着袜子的脚放下去,说:“这跟你没关系。这双新鞋太折磨人了。”
荪亚请求说:“妹妹,我给你揉一揉吧。”
木兰把食指在脸上一画,半害羞半得意的样子说:“好意思!”但是荪亚弯下腰去替她揉脚的时候,她的脚在地下踢了几下,也就任凭他揉了。荪亚把木兰的脚在手里攥好之后,他说:“现在怎么样?我算得到你了吧。”
木兰的心怦怦地跳。荪亚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吗?”
“当然记得。你还记得在你们老家山东游泰山时,我们俩争论,说什么‘贵处宝山’‘敝处小山’吗?”
荪亚立起身来,引木兰到床上去。他俩接着说话。几乎还没有睡觉,天就黎明了。
木兰这位新娘第二天,一早起来,真是快乐幸福。伴娘赶快前去道喜。新娘必须向全曾家的每一个人“敬茶”,算是正式见面,由祖母开始。每一位长辈必须在茶盘子里放一件礼品,算是见面礼。这一天有午宴,招待第一天没招待过的客人;晚上又开宴席,请新娘全家,叫作“会亲戚”。在下午,木兰抓住一点儿机会,在新房里小睡一下。她是需要睡眠,但是刚刚打盹,就听见锦儿在外头和一个丫鬟小声说话。锦儿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里,木兰听见她又轻轻走出去,对人说新娘刚睡着。
木兰叫:“锦儿,有什么事儿吗?”锦儿就进来说:“石竹在外头呢,她说全家都在祖母屋里,她老人家很高兴。新郎也在那儿,祖母派她来看您是不是有事。老人家希望你也过去。我刚才看见您正睡觉,没惊动您。您大概还没怎么睡。”
木兰说:“我只是打了个盹儿。我怎么能真睡得着?现在什么时候了?”
“大概四点。我们家五点钟来吃晚饭,有一位舅妈和她的小孙子要看新娘。”
木兰问:“哪一位舅妈?”
锦儿说:“我也没见过,我听说她是太太的表亲,住得离北京不远。”
木兰坐起来,赶紧收拾停当。石竹现在正在门口儿带着小喜儿,羞羞涩涩地微笑,不敢进屋去。
木兰说:“石竹,小喜儿,进来。你们俩为什么没伺候你们太太呢?”
石竹解释说:“小喜儿央求我把她带来看新娘的唱时钟。”
小喜儿说:“她也是要看。对不对?是桂姐告诉我们的。”
木兰叫锦儿带着那俩小丫鬟去看那个金钟。到一个钟头和一刻钟的时候,一个小铃儿受到压力,就发出音乐声音。两个丫鬟都看得迷呆了。
小喜儿说:“桂姐告诉老太太,说新娘把闹新房的人弄得很窘,大家听了,觉得好有趣儿。”
木兰又问:“二少奶奶在那儿吗?”
小喜儿回答说:“没有。”现在她们都已准备好,但是小喜儿不愿把那个唱时钟放下,一定让木兰拿给老太太去看看。
木兰到了老太太屋里,差不多全家都在那儿,屋里因此挤满了人。祖母倚在她的卧榻上,伺候她的丫鬟石竹立在一旁,大卧榻上和她对面坐的是一位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身上穿的可以说是穷人家的好衣裳,看来人还蛮硬朗,就像乡下那些年岁大而健壮的老太太一样。她的孙子有十岁大,穿着一件没洗过的新衣裳,衣裳长得多两寸。曾先生和曾太太坐在比卧榻低的地方,桂姐、凤凰站在他们身后,曼娘的母亲坐在另一边儿,曼娘则站在母亲身后,雪花则更在他们母女身后。木兰在早晨已经正式见过全家,这一次只是非正式的家庭聚会而已。站在外面的丫鬟先通报木兰来了,屋里听见了就一阵动乱,祖母叫石竹扶着她坐起来。
曾太太说:“您不必动了,妈。”祖母说:“她是新娘。今天我敬她是新娘,以后她敬我的时候,就要伺候我,把家事管得合规矩,有条理,生男育女。咱们家的事不交给孙子媳妇手里,那还交给什么人手里呢?”
木兰一进来,祖母就哈哈大笑着欢迎她说:“孩子,来见你舅母,她从乡下来的。”
木兰看着屋里全家人微笑说:“真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她穿的是一件绣花粉红袄,下身是绣有云头儿海水波纹的密褶裙,比婚礼当天穿正式礼服,显得更为窈窕。胸前戴着一个绿玉坠儿,上面刻的是一只猴子两个仙桃儿,并没有戴昨天戴过的钻石胸针。她先走到卧榻前向祖母行礼,然后再向老舅妈行礼。
曾太太说:“这是你舅妈。以前没见过。”
锦儿随着用茶盘端来了一杯冰糖茶。木兰接过来,递给这位新舅妈。
木兰正式叫了一声“舅妈”。那位老太太在棉袄的兜儿里,掏出来两块银元,放在茶盘儿里说:“哎呀,侄女儿呀,你就像过年人家买的那面人儿一样啊。”
木兰把茶盘子交给锦儿,就停下来,不知道还要做什么。老舅妈拿出一副眼镜,戴上说:“侄女儿呀,你别走,让我看看你。”老舅妈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然后说:“我听老太太说,你上洋学堂,能念书能写字。能有这么个有学问的媳妇儿,真是好命啊。来,让我看看你胸膛前头戴的是什么。阿弥陀佛!这是真玉的呀?龙王爷的公主也没有这样的宝贝呀!”
祖母说:“我这个孙子媳妇哪儿会愁没有珠玉戴呀!”
这位乡下老舅妈攥着木兰的手,开始细看她的戒指、臂镯。她手摩挲着翡翠镯,大喊说:“在北京整个儿的珠宝市,我恐怕你也找不到一对像这个样子的。我今天看见这种东西,真是有眼福哇!小福,”她叫她的孙子说,“小福,你要好好儿念书,将来做官,也娶一个像她这样的穿戴讲究的新媳妇。”
石竹在祖母耳朵底下小声说了句话,祖母就说:“孙子媳妇儿,拿你那个金表给我看。”
木兰从兜儿拿出来,递给祖母。石竹告诉祖母怎么按才能响。一听那表一连串儿的音乐声,祖母好欢喜,在手里转着看,说:“洋人不懂礼教,可是做出的东西真叫巧哇!”这位乡间的舅妈看见孙子挤过来要这个表,她大吃一惊,大声向他喊:“别动。你若给弄坏了,一百担稷子豆子也赔不起。”
木兰说:“不要紧,让他看吧。”说着把表递给他。可是他害怕,不敢拿,手缩了回去。曾太太说:“让我看看。”木兰便递给了婆婆,孩子们都跟过去看。
曾太太对新娘说:“坐在这儿。”用手指给她靠近自己的一个座位。
木兰说:“大嫂还站着,我怎么敢坐呢?”于是曼娘坐下。祖母说:“这都是家里自己人,随便在一块儿说话儿。大家都要轻松随便,谁也不要拘礼。”木兰才坐下。那个表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连别的丫鬟也来看。
乡下舅母说:“光绪二十六年,外国兵抢皇宫的时候,有好多人看见外国的洋闹钟。可是我总没听说有这种少见的宝贝。这一定是皇宫里来的。不知道这个表有几百年。”木兰说那是她父亲从新加坡买回来的。
祖母想到素云,问她为什么没在屋里。
经亚说:“我想她大概有点儿头疼吧。”
祖母说:“叫她来。全家都在这儿。说我让她来。”
素云一直自己在屋里坐着,有点头疼,她说是这几天为喜事忙的。但是真正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在曾家原先那最富的儿媳妇的地位,如今受到威胁了。她的家是比木兰家富,但是富有之家在嫁女儿上,却不一定都会像姚家那么奢侈阔气。
现在她出现了,出乎大家的意料,穿得朴素,没戴珠宝。
祖母向她那个乡下舅妈介绍说:“这是我的二孙子媳妇儿,她是度支部牛大臣的小姐。”
素云发现屋里有一个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婆子,只点了点头儿,就在低处的座位上坐下。
乡下舅妈问:“她爸爸就是牛财神吗?”
祖母说:“一点儿也不错。你在乡下也听见了他的名字?”老婆子喊说:“怎么没听见!北京城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牛财神和马祖婆的。人都说他们家有金窖银窖呢。他们的门房儿都有成千成万的大洋,在城里有几家当铺,在乡下还有地。前天,门房儿他妈做寿,朝廷的大官还送礼呢。怎么阔家的小姐都嫁到咱们家来了!”
素云虽然不明白她家门房儿的事,也觉得很受到了恭维。大家的眼睛都转过去看她,但是她没说什么话。曼娘坐在她的上面,把那个表传给她:“这是新娘的表,我们刚才正传着看呢。”说着一按弹簧,表就响起来。
素云显着不耐烦的样子说:“噢,这倒很好玩儿。”连伸手去接也没有。曼娘碰了钉子,拿着那表走过屋子,还给木兰。木兰深悔不该拿这个表来。但是曾先生还没仔细看过,现在开始拿过去玩儿,按弹簧响了好几次。
他说:“这个很好。老年人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按这个表掌握时间,省得点灯看了。”
木兰说:“爸爸,您若爱那个表,您就用吧。我请我爸爸从新加坡再买一个来。”
公公说:“我只是说一说。”又把表递回来。但是木兰站起来,双手接过,送给婆婆:“就拿这个小东西孝敬您两位老人家吧。”
婆婆说:“我已经收过你的礼物了。”
“您就收下好了,算对您当年救我命的一点儿感恩的表示吧。”
祖母又玩笑说:“这是公公当众接受贿赂啊。小三儿,我可不许你欺负她呀。这件婚事真是天作之合。”大家都看荪亚,他只是微微地笑。
桂姐说:“老祖宗,您让我把事情说一下。荪亚的这位新娘,不会受她丈夫的气,也不会受别人的气。若有人能欺负她,我蹲在地下让您老人家当凳子坐。老祖宗,您告诉木兰别欺负小三儿就好了。您没看见我们这位新娘怎么捉弄闹新房的人丢脸呢。”
祖母说:“好孙子媳妇儿,你告诉我你怎么捉弄他。”木兰说:“您别信她。我只是向那位青年人道谢,谢他费心说故事。没有别的。老奶奶,我上有公婆,再往上还有您老人家,下有我丈夫、大哥、大嫂,还有小姑子。我若敢欺负谁,那还有什么家规吗?”
桂姐说:“您听,她说得多么好!”
祖母非常欢喜,她说:“不过她说得蛮有道理。真正的口才就是得占在理上。”说完转身对她儿子说:“儿子,现在我的孙子都成家了,全家又都安乐团圆,你应当对他们年轻人说一说治家之道才是。”
做父亲的先高兴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曼娘,你来到我们家已经五年了,我在你做人做事上,没找到一点儿过错,这都得归功于你母亲的教训。经亚和荪亚,你们都是已婚的。我这两个媳妇都是出自好家庭,教养都很好,甚至比你们还好。我们做公婆的非常满意。这一家现在是在你们年轻人手里。我们老年人不久也就该退下去了。治家之道只在两个字上,一个是忍,一个是让,我很高兴看见木兰把表让给别人。并不是在乎这个表,而是在于这个让的道理,要自己退让,要顾到别人。你们做儿媳妇的,在家都受过教育,用不着我来说,你们的第一个本分,就是帮助丈夫。一个姑娘家受的教育越好,在家里就越有礼貌。若不然,念书有才学,反倒有害于人品。要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帮助丈夫,也就等于孝敬我。”
这一段话说得很好,也很谨慎,但是德行的对比,却无可避免。木兰由于性格愉快,慷慨大方,又有天生的魅力,获得了家人以及仆人的欢心之后,素云就一直愁眉苦脸,一百个不高兴。
木兰的家里人现在来“会亲戚”了,大家到外面客厅去接待。爱莲走近木兰问:“那个表多少钱买的?”
木兰说:“我不知道。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你若再买一个的时候,能不能请你爸爸也给我买一个?”
“你若真喜欢,当然可以。”
素云这时站得不远,对小爱莲说:“你若买,就买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送给将来的公公。不然将来结婚的时候,还得再从新加坡买,不是麻烦吗?”
木兰听见素云讽刺的话,忍住不回答,装作没听见。
木兰家来的人没有待多久,因为这种“请宴”只是一个形式,主人知道他们也不会真吃的。
新郎家极力称赞木兰的规矩礼貌,莫愁也很受曾家赞美。
第四天新娘回门的日子,丈人家要正式请新郎。一对新人要早起,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到达。这是老风俗,大概跟新娘不看自己家的“屋顶”这种迷信有关,“屋顶”这一个字眼一定又和一句俏皮话儿或是双关语有关,不过现在失传了。
新娘回门的宴会只是自己一家人。木兰虽然只离开家三天,现在回来却好快乐,看见阿非非常高兴,荪亚也很喜欢阿非。
那天晚上,晚饭之后,立即举行早已说好的放焰火了。阿非好像是自命为放焰火的主持人,又是焰火的说明人。他一整天焰火不离口,也看着焰火匠在房子西边靠近宗祠的那片地上立起一根高高的柱子。因为嫌后面果园的地方太小,而且树木太多,会挡着,不容易看,木兰的父亲愿意把这美丽的焰火让邻居一齐看。因为姚家嫁女儿已是人人皆知,这项特别的焰火节目也早传出去,所以在那天傍晚七点钟,附近的胡同儿里就挤满了人,有的人甚至高高地坐在祠堂的墙上。
一套不同的焰火摆在横杆子上,从二十尺高的木头柱子上伸出来,就像一排帆桁一样。引芯的时间和各焰火之间的联系安排得恰好,第一次火花冒完了就自动紧跟着第二次。在焰火开始之前,那些焰火在横杆子上悬挂着,就像许多纸包和折叠起来的竹框子。不过这些纸包必须排列好,保护好,不要接触火星,免得还不到时候就着火燃放起来。柱子的顶端是一只仙鹤,开始的时候,由仙鹤嘴里喷出火焰,高射入天空,然后爆炸,金紫两色的星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之而出现的是接连发射的九支火箭,叫作“九龙入云”。阿非说:“这还不算最好的。后头还有猴子打旋儿呢。”
的确不错,忽然从竹框子里猛跳出来一个红猴子,身子被照得通明,由后面火力的推动,嗖嗖地旋转,从身后放出一圈儿发出嘶嘶声音的火花,所以站在木柱子附近的孩子妇女的脸,突然照得很清楚。
阿非兴高采烈地喊:“这叫猴子撒尿!”
再后,是一个大西瓜裂开,火星四散,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红玉怕得用手堵住耳朵。阿非说:“这有什么可怕。这后头是葡萄。”阿非好像把整个的顺序都已记住。等西瓜里最后的那些熔渣消失了,果然掉下一串串又紫又白的葡萄,默默无声地放光,照亮了下面的一切。每个人都为之咋舌喘气,大饱眼福,看着那胶质的东西燃烧,停息之后,掉在地下。这个以后,是“散仙桃”,有一个轮子,依照火箭原理,自动旋转,随着出现的就是最美一幕。忽然间,一个四尺长的七层纸塔由框子里跳出来,向下悬垂,每一层里面都有光亮照明。然后是两三个焰火,有颜色的烟构成浓云向四外散开。再往后是“快开莲”和“慢开莲”。再后是“窜老鼠”,有颜色的小火球自半空中掉在地上,向各处乱窜,乱抽搐蠕动,在熄灭前,引起靠内一圈儿人的欢呼喊叫。再后是各种照亮的人物,如“八仙献桃”“七圣降妖”,赤魔红孩儿在烟里烧得失去踪影。还有“田园景色”“家船景物”,还有“朱红楼阁”“仕女凭栏”。最后一个焰火是“连升三级”,是用一个大火箭在高空中爆炸三次。一切都完毕之后,人群四散,只恨结束得太早。
红玉最喜爱最后的人物图,每一个最后燃烧消失,她就立刻喊叫:“不要烧掉!干什么要烧?我要永远看哪。”焰火都放完之后,她很失望,问:“放完了?”
阿非说:“放完了。焰火当然早晚要放完的。”
红玉说:“那么我再不看放焰火了。”
阿非带着红玉走后,荪亚对木兰说:“看看你那个小表妹,她那副伤心的样子,太多愁善感了。”红玉站在那根木柱子附近,望着那个空架子,上面垂着一两根没烧完的细绳,在空中摇摆,刚才还朱红的楼阁、家船、穿着漂亮的人物,由焰火匠的神奇技术使之昙花一现,深深印在她那孩童的心里,而现在真的烟消云散渺不可见了,红玉脸上,显得那样悲痛欲绝。
在整个燃放焰火的时间,那个焰火匠,是个老年人,辫子缠在头上,坐着抽旱烟,很喜欢自己制作的焰火,看得也和那些小孩子一样高兴。阿非走过去,带着他去看新娘。木兰赞美那个老人,说他做的焰火非常之好。但是发现老人来自福建,听不懂她的话。阿非在南洋时,曾经随便学会几句福建话,就替老人翻译。荪亚拿出来两块钱给那个老人,他十分欢喜,深深作揖,谢谢新娘新郎。荪亚问他怎么学的这种技术,他说他家做焰火为业,已经三代。
木兰的新婚庆祝就这样结束。可是红玉还吵着要千年万年永远点着不灭的灯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