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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公子哥儿话时尚 莫愁妹子展辩才

短短的冬至假放过之后,木兰和妹妹莫愁又离家去上学,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学校把家里假期中发生的事,对同学谁也没提。不过很显然,对每个女同学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发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内的。

她俩回京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丹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木兰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母亲反对,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毛笔字非常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聪明又机智,跟木兰一样,也能唱京戏。她坐着的时候,像男人一样,也会颤动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京戏,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木兰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好多旧小说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亏,所以后来木兰有轻度的近视。不过她始终不肯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当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还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丹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都赞成,就是反对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却反对旧式婚姻制度和妇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并不然,因为素丹,不管是在中国古代,或是在中国现代,她就是会闹风流韵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赞成。

新年即将来临,木兰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过年假。

姐妹俩发现体仁已经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生气,心里很欢喜。体仁每天和舅舅一块儿到铺子里去。因为表面儿上有个正业,又有自由去看银屏,体仁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追问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并不拦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为有人请吃饭,或有人约听戏,他就这样告诉母亲。当然,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难免的。甚至他舅舅,也从来没想到他还和银屏有来往。他一要钱,就要几十块钱,他舅舅认为没有什么可怪的。

因为体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处。银屏现在开始跟体仁要钱。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积攒点儿钱留着用,万一体仁的父亲知道了,或是有别的岔儿,她就分文不名,怎么过日子呢?体仁知道过年是结账的时候,他不愿意狮子大开口吓他舅舅一跳,也不愿意自己的花费让父亲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过完,有什么麻烦再说。这样至少在年假里,大家过个平平安安的快乐新年。体仁的快乐真够得上完美无缺了。若是没有银屏,他自然会在北京前门外找到别的女人;银屏若还在姚府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任性自由。现在不但把一个完全自由的银屏金屋藏娇,而且他发现在他离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里,银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会穿会打扮,还精于取悦男人的艺术呢。不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裸体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了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装饰得精美悦目,不过告诉她们他得把计划延到新年以后。同时他把驾临香巢的日子次数儿,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个礼拜不在家的时候,不超过一次,这样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谁怀疑。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立夫为憾事。事情只是赶巧,并无特别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时常到姚家来。两个女儿不在家,姚大爷总觉得寂寞无聊,所以立夫一来,就和立夫说话,并且要他下次再来。于是在这位老人和这位年轻人之间便产生了友情。立夫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姚大爷谈论政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姚大爷新近在澡房添置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别的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有时候,他到北京饭店去吃一次西餐。有一度,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会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替代。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刚爱上六朝的骈体文,但是姚大爷对那种文体则表示轻视,说那是徒供装饰而毫无实用的死文章,不过堆砌辞藻排列音韵而已。他向立夫说:“要读桐派的文章,读方苞、刘大櫆的文章,读诸子的文章。”姚大爷所喜爱的哲学家,是道家庄子。庄子的文章是才华绝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读了庄子之后,才开拓发展,这应当归功于姚大爷的影响。后来立夫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立夫有时候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觉到庄子文章的风格华丽,譬喻富有奇趣,其诙谐滑稽、几乎颠倒宇宙乾坤石破天惊的怀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动。

不过姚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眼睛总是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观察了许多西方的东西,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视人所记载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

道教精义和科学,是姚大爷的两大爱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道教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法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以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个人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个默默无言的神祇,根本实在无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却又坚持这个道,本来无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称。就是说,所谓“道”,用什么名字相称也是不适当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奥秘,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

他告诉立夫说:“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一道光线,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却把声光发展成一门学问,而制造出留声机、照相机、电话机。我还听说有电影,不过还没看见过。要学这个新世界的新东西,忘了我们的历史吧。”他这种意见,在傅增湘那位老学者看来,实在不敢苟同,认为是过于走极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这些话出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学生说出来,更使他受感动。

但是立夫感兴趣的却是文学。在这方面,姚先生对他的影响是引领他去看林琴南汉译的西洋小说。林琴南译英国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对西方真正热切的兴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学者,不通英文,他翻译时,是由一个英国留学生把原文译给他听,他再写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领,是他用文言文写长篇小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的译文风格,前后一致,琅琅可读。原作内容虽各有不同,译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这是他的汉译小说能风行一时的缘故。

在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一书里,立夫发现了木兰的铅笔字的圈点评注。评语是写在书的页边儿上,是关于芮白卡和罗文纳,非常有趣。好像木兰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对芮白卡的爱无动于衷处,木兰注上“糊涂”或写“糊涂!湖涂!”。在芮白卡叙述城堡战役之时,艾文侯只注意那场战役,对芮白卡的关心他,却毫无感觉。在这一段文字一旁,木兰写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涂时。”这种评语显然是以前写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时所写。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请立夫、他母亲、他妹妹,到他家吃饭。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曾家都有一次家庭寿宴,木兰都去拜寿。今年情形不同,因为木兰已与曾家荪亚订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兰叫锦儿拿一筐子枣儿、一筐子福州橘子送去,算是她送给老太太的礼物。她告诉锦儿说,曾家要问,就说她不去吃饭了。

锦儿正在准备东西,木兰听见体仁在他屋里叫赖妈。赖妈是个中年妇人,体仁回来之后,家里派去伺候他,并照管他的东西。体仁已习惯于银屏的照顾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觉得缺了她很不习惯,也嫌赖妈蠢笨,用着不称心。有一个熟练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乐事,这个中年妇人的伺候,真是毫无味道。他对这个声音粗哑的中年妇人说话,当然和对银屏说话不一样。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许因为她真不知道体仁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不能察颜观色,预先揣度他的意思,这就跟银屏大不相同了。也许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并无别的缘故。自从木兰姐妹带着素丹由学校回来之后,家里的用人,就感到不够,加之又快到腊月底,每个仆人都忙得不得了。赖妈在厨房帮着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爷会自己照顾自己。所以那天早晨,体仁就没有人伺候。

木兰听见她哥哥叫,就让锦儿去看看。锦儿一进屋,看见体仁穿着衬衫、内裤、拖鞋,在屋里站着。她站在门口儿,说赖妈正在忙,问他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

体仁这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扣儿放在哪儿了。你能给我找找吗?”

锦儿本是尽量躲着体仁,这时不知怎么样才对,因为她不愿进屋去,又不能转身就走。她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体仁说:“你在橱子里的抽屉里找一找,看是不是在里头放着。”

锦儿进屋去,在橱子里找,里头没有。她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说赖妈她没有动过那东西,也不知放在哪儿。体仁穿上了袜子,对锦儿说:“你找一找。一定在这屋里呢!”锦儿开始在各处找,正在找,忽然听见体仁嘟嘟嚷嚷地说他的一只袜子上有几个窟窿,骂那个“笨用人”没有修补就收了起来。锦儿现在低着头在地下找,看是不是会掉在地下。这时体仁看锦儿穿着一件鲜蓝色的棉袄,镶着有颜色的边儿,她那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身材比银屏还窈窕,他不住看着她弯腰低头找了半天,脸上色若桃花。体仁说:“没关系。我今天穿长袍好了。”他觉得锦儿那肉感的姿态好不动人。

锦儿说:“就因为您要穿洋服,才有这些扣子的麻烦。”

体仁说:“银屏若是还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笨头笨脑的老婆子来伺候我?你若来伺候我,你会比银屏还好呢。”

锦儿抢白说:“别乱说,我可不是银屏。”

体仁说:“为什么大伙儿都联合起来跟我作对呢?我妹妹她俩不在的时候,你们也不来伺候我。你不来,乳香也不来。”

锦儿回答说:“干什么问我?”她根本不愿谈这事,又说:“还让我给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

体仁说:“我今天穿中国衣裳。你把那些东西都收在橱子里吧。”

锦儿给他拿出来一件长袍,一件绸子小棉袄儿,一条裤子。有聪明懂事漂亮可爱的丫鬟在自己屋里伺候,那种快乐体仁又享受到了。锦儿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体仁伸出两只手说:“好妹妹,你若肯来伺候我,我就向妈妈说要你来。”“妹妹”一词在这儿用,当然有男人称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锦儿立刻把两只手往后缩,说:“放尊重点儿。谁是你的妹妹?”

体仁一看锦儿恼了,就微笑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锦儿含怒之中又夹带鄙夷轻视的样子,回答说:“我们是奴才丫头,没有资格跟您开玩笑。您少爷当有少爷的身份。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女孩子家的身子,卖给你们府上来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们随便作践。我没有银屏的大志气,也没有银屏的大本领。现在银屏落了个什么下场?”说着,走出屋子去。

体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穿上长袍,准备赶紧到铺子里去,因为年底结账,他父亲也会在。

木兰问锦儿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锦儿回答说:“他找不到领扣儿,叫我替他找。他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胡说八道?”

木兰问:“他说什么?”

“他叫我去做第二个银屏,我告诉他趁早儿少妄想。”

木兰答:“你说得好!”

锦儿去送礼,回来说,曾太太一定要木兰去吃饭。木兰说:“那像什么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点了,雪花来催木兰,说祖母想她呢。木兰更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她半年来没看见过荪亚,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太难为情;并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见到立夫了。她跟母亲商量。她们认为她应当去,应当去给老祖母拜寿请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饭。她于是穿上一件银狐的蓝闪缎子皮袄,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见荪亚也在祖母的屋子里,彼此相向微笑,问了几句礼貌上的话,荪亚和木兰一样羞涩。曼娘赶进屋子来,笑着说:“这次你该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给荪亚煮腊八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木兰觉得忸怩不安,竟找个借口跑出屋子去。他们都知道木兰在曾家会局促不安的,就没坚持留她吃饭。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那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她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去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

“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

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

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两人手拉手!”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作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站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红玉这才满意,站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撒克逊劫后英雄传》。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上。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两人谈得很起劲。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素丹说:“你喜欢谁?”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体仁说:“妙哇!”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问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地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纨!对不对?”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会着凉。乳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来。”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乳香拿来衣服之后,他站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

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穿起来也方便?”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他大模大样地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作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体仁很得意,莫愁一时无话可说,算暂时失败。可是转眼之间又开始反攻,她说:“噢,是了,您尊驾没到剑桥,却把剑桥的学问学会了!您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个扣子上啊。”

体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话的刻薄。木兰打算给他解解围,于是说:“我不知道每个英国绅士是不是背心儿的最下一个扣子都不扣上。这也许和个人的肚子大小有关系吧。”

木兰是存心开玩笑说的,可是体仁却认真起来,他郑重其事地说:“妹妹,你说的也许对。也许吃完饭之后要敞开,但是饭前不敞开。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着说:“你既然没到英国,你哪儿来的这套学问呢?”

体仁说:“噢,听东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缝说的。”

立夫正端着茶杯喝茶,无法自制,就大笑出来,把茶喝呛了,竟把茶喷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笑起来。体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卫之道,于是开着玩笑说:“你们不记得我临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说的话吗?他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们得把眼光放大一点儿,并不是只有书本儿上的学问才是学问。”

莫愁说:“哎呀!不得了!这比你解释《孟子》还精彩得多呀。”

立夫对莫愁辩才的锋利,至感惊奇,这使他想起三国时代的陈琳,他的一篇讨伐曹操的檄文,雄辩滔滔,竟使曹操阅读之后,当时头疼立即痊愈。因此他这时插嘴说:“体仁的头疼现在应当好了吧。”

木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立夫说:“你妹妹有点像写讨曹操檄文的陈琳。”

莫愁觉得很受恭维,又说:“不会,他的头疼会更厉害。”可是这些话的含义体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见立夫的棉袄被茶喷湿,站起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立夫接过去,向她道了声谢。莫愁很想替立夫擦干,但是不敢。

这时候,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趣?”心情颇为愉快。

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又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 Vh/s0JDznex5OGMNlOHDnq2TZLqL/6IEUakCKg493cLhoWoz3w1FMMMuKF6DDJ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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