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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亚染疾良医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栖身

曼娘与平亚在泰安的琐事这样详细叙述,也有其必要,因为在桂姐回京之后那年的春天,平亚忽然身染重病,曾家把曼娘接到北京与平亚完成了亲事。

平亚,一般说来,算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虽不是身材魁梧,以官宦之家的孩子论,还算可以,不健壮,可也没有什么疾病。但是在青年时期因为相当用功,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嫌太多。孩子越是功课好,往往脸色越苍白,身体越软弱。那年的二月,平亚时时发烧,又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娘听到这消息,知道对他清明节回泰安给岳父扫墓的希望,又粉碎了。

平亚回京两年,曼娘大大地改变了。平亚在家待了两个月,那段甜蜜的日子,只留给曼娘特别的寂寞,她也变得越发沉静。那段在默默之中似乎是冷淡的相爱,在她的芳心里留下了爱与愁,所以她的爱与穿孝服不可思议地联系在一起。她做了几身白孝服,常常替换,洗后烫得整整齐齐,而且开始喜爱这种孝服。她也爱听念佛经。她看门前别人家出殡,看得出神。在她心里想,丧礼也就表示爱情。别人会以为她丧父之后,心里忧伤,可是她母亲知道,因为木兰有信来告诉平亚的消息,或是北京有来信,她一定心情活泼兴奋几天,过后又恢复以前的孤独沉默。她母亲看出来,她一打开木兰的来信,就双颊红晕,小小薄薄的嘴唇就颤动,表现出她那独特的神情。李姨妈说曼娘跟平亚已经动了情,可是祖母不愿承认自己在他俩婚前使他们俩太接近。老太太由曼娘的母亲陪伴,如今已经很习惯,所以曼娘母女到北京去住是办不到的。曼娘别无他法,只有等三年居丧期满之后到北京去出嫁,那时就十九岁了。现在是十八。

所以今年清明节,她在父亲坟前哭得特别伤心,竟至着了凉。平亚病好的消息到时,她正生病在床,一听到这个喜讯,感冒很快就好了。

平亚吃了由治感冒常用的几剂兔耳草熬的汤药,发烧很快就痊愈了。在养病期间,他服用由甘草、阿胶、豆蔻配制的丸药,很有效,把病治好了。但是元气耗损太大。白天困倦,四肢无力,这样过了一个月,再一个半月之后,又去上学。

快到四月底的时候,他又病倒。阵阵打寒噤,阵阵头疼,脖子发酸。父母以为流行性感冒又犯了,又给他兔耳草熬的汤药吃。一个礼拜之后才请医生。由于木兰家的关系,他们认识了那位蒋太医。他到了之后,按了按脉,没说什么话,开了一服药,里面有桂皮、甘草、杏仁,好使病人出汗。

木兰那时已经十四岁,看过几本医书,由他父亲那位非常之士的鼓励,跟那位御医谈论过多次,所以一到曾家听说那个药方儿,她立刻明白那是治伤寒初起的。她回家之后,立刻告诉了父母。

伤寒是医生最怕的病。这个病在中国医学上争论得最多,以这种病为主题写的医书也最多,最不易了解,也是人懂得最少的一种非常复杂的病。这种病里头包括好多种其他的病在内,时而发烧,时而发冷,叫作“仲景伤寒”,现代称之为肠炎。这种病先犯“三阳经”,再可能犯“一阴经”或同时“三阴经”。三阳经是营养系统,指的是小肠、大肠、胃的入口,膀胱、幽门;有时说“六阴经”,则包括膀胱、胆囊、胃、肺、心、心外的薄膜与胰、肾、肝,都属于阴经,司呼吸循环,排除废物之用。阴与阳相关相辅,并非独自发挥功能,并非互相排斥。营养系统阳经司职支持身体,发热发力,而其他系统,也就是阴经,司职调和身体各部,分泌汗液,使全身灵活。肾与肝,尤其胰脏是分泌重要液体的器官,保持全身平衡的。

人身的疾病在初起之时,还局限于阳经之时,极需善加调养。不久之后,平亚觉得口与唇发干,但并不口渴,眼花、耳鸣、胸口发闷。医生告诉曾家大人平亚的病很严重,可是曾太太以为那病与心情也有关系,是青春期常有的。心中怪老太太不该让儿子和曼娘走得那么亲密。又过了半个月,烧仍不退,脉本来浮而不实,现在开始下沉,母亲真吓怕了。她立刻想到叫曼娘来。有两个理由:第一,她以为平亚的病大体上是相思病,唯一可靠的治疗法是见到、摸到、听到他的意中人。第二,因为她相信冲喜,想给病中的儿子完成花烛之喜。她想等一等,看看是不是需要走这一步。不过若是叫曼娘来京住在附近,如果需要总是方便的。医生,虽绝非一筹莫展,至少治伤寒也没有十分把握,于是也赞成这个办法。现代医学称之为混合心理治疗。

母亲问平亚愿不愿曼娘来北京看他,平亚说愿意。

曾文璞于是往山东打电报。曾文璞那时在担任旧有的官职之外,又兼任政府电报局副总监,那时正是袁世凯当权。袁是朝廷的一个权威人物,官居直隶总督,兼铁路矿务督办、电报局督办,最主要的是新军训练处督办,训练新军使用来复枪。曾文璞经由一位姓牛的同僚又是山东同乡认识了袁世凯,袁世凯就给了他电报局副总监的职务。所以他往泰安家里打了一封长电报,让母亲立刻叫曼娘母女急速来京,说平亚病重。

对曼娘,这封电报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心里想她必须上京,毫无疑问。老太太与曼娘的母亲两人商量此事。老祖母低声向曼娘的母亲说,一定为了赶紧完婚,在病中冲喜,不然不会这样着急要母女同去。可是曼娘的母亲不能把这话告诉女儿,因为她不能说这种话。虽然坐船旅途还舒服,曼娘不在乎这个,她告诉母亲要坐车坐轿,这样一个礼拜就可以到北京。老祖母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震惊,因为平亚是长孙,在家里地位很重要。她说她想去,不过是几天之后带着李姨妈坐船去。她先派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陪着曼娘母女去,另外单派一个丫鬟叫小喜儿的伺候曼娘,小喜儿原本叫四喜。

北京曾家接到母女起程的复电,以为她们最快也要走十天。平亚那时已经病情危殆,已经显出憔悴而衰弱,还是发高烧,脉搏微弱,偶尔呕吐,四肢发冷,他说肚子里寒痛,闷胀而虚软。由种种病象上看,阳经“内陷”,已然侵入阴经,仿佛身体正在干涸,咽喉干,眼睛无神。这时医生不再用肉桂、甘草等热药表内热,而是用平和性的药来温暖阴经了,因为已然看出是一种阴寒,是分泌器官功能不调,于是服用干姜、葱白、猪胆等熬成的汤药。但是病人情况越来越坏,于是开始服用猛药,里面有大黄、芒硝等。

大家等曼娘到来等得十分焦急,她来后第一次与身染重病的平亚相见必须慎重安排。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因为她可以说是病人的医生,也是病人的救星,愿她能起死回生。平亚几次问他母亲曼娘是不是要来,什么时候才到京。有时他发高烧,神志不清,嘴里喃喃地叫曼娘。有一次,桂姐单独照顾他,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妹妹,你为什么跑走呢?”还有“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日子过呢”。她觉得这种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头不好听,偷偷地告诉曾太太,太太越相信曼娘一来,儿子的病就会大有起色。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使曾太太、桂姐和曾先生大为不安。那就是他们决定催曼娘来京时,平亚的病已经越来越重,原来打算冲喜的想法和现在情势已经不同。现在又该想到曼娘。病若不太重,自然还不难。现在平亚的病已经吉凶难卜,再叫曼娘嫁过来冲喜,对曼娘实在是太说不过去。曾太太说:“儿子已经病得这么重,我怎么开口向曼娘说呢?”她一心盼望曼娘一到,两人一见面,儿子的病就会好转。可是不成婚冲喜,单凭一见面儿,未免所望过奢,而冲喜已经是最后的一个办法,因为医生已经是人事已尽,束手无策。曾太太自然可以把冲喜的想法委婉地暗示一下,万一曼娘的母亲能自行提到,就不致那么难为情了。她心想,按理曼娘的母亲一定会想得到,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冲喜的事是显而易见的,不然曾家也不会特别请曼娘的母亲一同来北京。曼娘已经和平亚正式订婚,要再改嫁别人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曼娘和她母亲会愿意吗?因为冲喜,虽然也常常有,但若不得到对方家庭同意,自然不能办。在一切的婚姻上都是如此,现在对将来的新娘曼娘,更需要取得她的同意。

一个小姐嫁给一个病势垂危的人,甚至可以说嫁给一个即将咽气的男人,要纯然出乎自愿,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虽然希望或是假定他病还会好,可也许一病不起。守寡一事在中国礼教上看得那么郑重,当然不可以轻易决定而冒昧一试,即便是普通的守寡,最严格的家庭也不能勉强。而现在这种性质的守寡,当然更是倍受敬重,视为非常之举。丈夫死后不嫁,谓之“守节”,未“过门”而终生不嫁谓之“守贞”,也叫“守望门寡”。若非完全出于本意,天下没有一种力量能勉强女人守节,或是守贞,因为那等于立誓进修道院、入尼姑庵了此一生,纯粹是个人自己的事。

曼娘也许会以处女之身,向爱情的神坛上郑重献祭,就犹如好多姑娘,因情郎死亡,自愿终身不嫁,坚拒一切求婚一样。曼娘的今日,未尝不会如此吧。

五月二十二下午,在黄尘漫漫之中,曼娘母女到达了北京。所谓黄尘漫漫就是说,在大地表面平静如常,可是在整个天空高处,却黄尘滚滚,不见边际。太阳隐约可见,如一个灰白圆盘,这时令人感觉全城异状,寂静安宁,好像朦胧黄昏,提早降临,特别漫长,迢迢无尽。

曼娘心情激动,因为现在来到她梦想的北京城,就要到平亚的家了。她还不知平亚病情多么严重,恨不得一步就踏入曾家大门才好。她注视着街道,尤其是看满汉妇女衣着服饰之各自不同的样子。她母亲、丫鬟小喜儿,以及女仆,无不心情激动,因为除那个男仆之外,她们没有一个人曾经来过京城。

曼娘心里也想着木兰,木兰一定知道她要来了。过了四年之后,木兰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心中很纳闷。她又想到自己处境的尴尬;若是个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现在自己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荪亚也十五岁,她怎么和他们相见,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她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车已经走近一所大宅第的门前。白墙有一百尺长,门口是高台阶,有二十五尺宽,左右两边儿的墙成八字状接着大门,门是朱红的,上有金钉点缀。门的顶上有一个黑漆匾额,刻着一尺高的金字“和气致祥”。门旁有个白底撒金的长牌子,上写“电报局副总监曾公馆”九个鲜绿的字。门口儿高台阶前面摆着两个张嘴狞笑的石狮子。大门前的横路正对大门那一段,向后展宽,后面端立一段绿色的影壁墙。这样门前宽敞,供停放车辆之用,曼娘在山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气派。

曾家已然充分准备来接待她们,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所以门房一回禀她们到了,全家立刻乱作一团。经亚与荪亚上学去了,曾先生、曾太太和桂姐所生的两个女儿,以及男女仆人都到大门迎接,留下桂姐照料生病的儿子。

平亚正在打瞌睡,桂姐不敢离开,她听见外面女人的说话声,仆人的高叫声。过了一会儿,她女儿爱莲跑进来说曼娘多么漂亮,她长大了,穿的什么衣裳。桂姐把手指头放到自己嘴前叫孩子住口,不要吵闹。但是一听到曼娘的名字,平亚睁开了眼说:“她来了吗?”桂姐赶紧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平儿,曼娘来了。你很高兴,是不是?”平亚高烧未退,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她真来了,你没说瞎话吧?为什么她不进来看我呢?”

桂姐说:“你别急。她们刚到。她还穿着孝,不能那样进病房来看你。”

“她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好像好久了呢。”

“才走了七天。心里别乱想这些事。她们算来得很快了。你在病中,你不知道。”

平亚说:“我的病能好吗?”二十岁身染重病的青年人说话像个孩子。

“当然能好。你先心里静一静,歇一歇,等紫丁香开花的时候,我带你和曼娘去逛什刹海。你说好不好?”她拿温着的热汤给平亚喝了点儿,叫一个仆人看着他,自己出去看曼娘和她妈。

曾公馆宅第宽大,有四层院子深,在正院儿的东侧,有一条榆树交荫的狭长小径,还有若干纡回曲折供散步的走廊通往正院儿西边的幽深的庭院。平亚已经搬到最深的西侧后院儿,有一道墙把他与父母居住的后中院儿隔开。他的屋子向着一个三十尺宽的院子,有假山,有鱼池,大花盆里种着石榴树。他搬到这个院子来就因为这里极其幽静,再者,若有个不幸,也省得正厅大院子以后会令人有点忌讳。桂姐若到曼娘母女跟曾氏夫妇正在说话的第三个客厅,必须从后院穿过一个六角形的门。

因为穿重孝的日子已满,曼娘现在穿着蓝褂子、绿裤子,她编起来的头发上戴着一个黑髻儿,上面有一朵黑花儿。她本来并不高,自从桂姐去年见过她之后,她似乎又长了不少。她们正说来时旅途中的事和平亚的病,不过曾太太还没敢说平亚真正的病况。曼娘母女一看见桂姐带着爱莲走进屋,她俩立刻离座站起来,桂姐道了个万福,向母女问好。桂姐道歉说:“孙伯母,您别怪罪,我来晚了。”母亲称呼亲戚往往随着孩子的辈分称呼,这是一般的习惯,所以桂姐也称曼娘的母亲为伯母。“一路一定很辛苦。我刚才陪着平儿了。爱莲进去说您两位到了,他正好睡醒。他问你们,又问曼娘为什么还没去看他。”

曼娘听了,脸上微微含羞发红,她母亲回答说:“告诉他安心养病。我们现在还穿孝,得沐浴更衣之后才能去看他。”

听了这话,曾太太心里又想到怎样安排曼娘见平亚才妥当呢。

于是她说:“一点儿不错。这次可真麻烦你们母女二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以为这病是心病。因为平亚已经长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待惯了,也许他们俩一见面儿,心里一高兴,病会好得快。在吃午饭时,我还和桂姐说你们这次来北京的事,心想你们起身的时辰一定已经选定了。按黄历上看,今天傍晚七点到九点是个吉辰。我说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洗澡歇息之后,可以先进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带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话暗示曼娘去看平亚,是比她母亲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对做母亲的礼貌周到,因为若按平常,她把这件事交给桂姐办,叫桂姐带去也就够了。曼娘的母亲谦谢说不敢劳驾,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自己陪她们母女过去。这因为是她觉得有好多话要告诉她们母女,不过这时候她还没想清楚要说什么话。于是她叫桂姐还是回去看着平亚,这时曼娘母女向曾先生和桂姐暂时告别。

她们的行李已经送到静心斋,这是在正院大厅西面的一个跨院儿,在西边有个旁门通到平亚的院子。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设计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每个院子都幽静、严谨,看着绝没有跟别的院子接连的感觉。曼娘穿过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门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们母女住的房子是有三间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东边有个走廊通到仆人住的屋子。靠着白色的南边围墙,有一丛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块又高又瘦玲珑剔透的石头,灰蓝色,八尺左右高。这个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质朴、高雅幽隐的灵淑之气。但是这个院落设计得仍然十分敞亮,白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时,得见明月,毫无阻塞之感。

靠西边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果树的枝丫都长野了,还有一个旧亭子,几堆瓦砾。宗祠后面是一个院子,现在平亚住着。

这是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致的几个院子之一,颇为适于另一家居住,因为和正厅不接连,若给书生做书斋,或给名妓做青楼,真使人羡慕之至。这个所在适于遗世退隐,寄兴于所好,或读书撰述,或陶性怡情,在此可以完全忘记红尘的扰攘烦嚣。

曾太太对她们母女待以非常之礼。她亲自察看屋子,检看被褥,看食橱碗柜,看梳妆台,亲自带着小喜儿与女仆到厨房里去。不久端上龙眼茶,杏仁汤。曾太太又告诉她们等一下再吃面,以做下午的点心。

一个仆人拿进来一对新椅垫子,一个新痰盂,一个白铜水烟袋,小桌儿上铺着新的白色绣花桌布。曾太太责怪仆人说:“为什么不早把各种东西准备好,到现在才忙乱?”她知道客人是比曾家预料的到得早几天,所以这并不是仆人的过错。她说这话也是表示对客人特别的敬意。

她又说:“您若缺什么东西,就叫小喜儿过去向桂姐要。”

曼娘的母亲回答说:“这次来北京慌慌张张,也没能从家乡带点儿像样儿的东西,反倒蒙您这么殷勤招待。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够好的。但愿有福气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说:“当然!当然!我们还怕请您请不来呢。我想我们今年是交厄运。自从春天,家里就不顺遂。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但愿借您母女二人大驾光临,我们的运气能够好转。平儿差不多病了一个月了,总不见好。”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

曾太太说:“一个年轻人的身子,怎么能经得起肚子里的火煎熬这么多日子呢?”一边说,一边想到应当把孩子的病情先给曼娘母亲透个底,于是又接下去说,“他大便秘结,小便频繁,说肚子寒痛,膨闷胀饱,四肢发冷,软弱无力。昨天给他换内衣,我看见他的肩胛骨都高伸出来了。病初起的时候,没请医生看,真是千错万错。那时候竟会以为是感受风寒!现在医生开的药是十全大补汤。医生说这种药是克制实火,您知道,这跟虚火是不一样的。这药里用硝石,若不是血里有毒,是不会用硝石的。可是我一直想这么个年轻轻的身子,能抗得住多少硝石呢?每种病都是因为在内元气不调,在外感受寒热而起,就跟草木一样:根强,枝叶就茂盛;根出了毛病,枝叶就枯萎。因为别无办法,平亚的父亲和我心想你们来了,他心里一定高兴,他那元气的泉源自然就开了。这是我们为什么请您母女两位来北京的意思。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曾太太说着哭起来。

曼娘的母亲说:“您请放宽心。这么个好孩子不会年轻轻的有什么好啊歹儿的。我们要尽人力,但愿菩萨保佑。我们母女二人是愿尽全力让他早日复原的。”

曾太太带着眼泪说:“你们母女若能救我这个儿子一条命,就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了。”

说到这个节骨眼儿,她悲悲切切地转向曼娘说:“曼娘小姐,求求你救我儿子的命。”

曾太太说话,已经不再是一位表伯母,完全没有未来的婆婆那副权威的样子,而是可怜的母亲为生病的儿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恳求了。

听到这样叙述平亚的病况,曼娘的心尖感到一阵剧痛,泪如泉涌,像断线的珍珠自脸上滚下来,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而已。等听到曾太太说求求她,她再无法忍耐,走到另一间屋里,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地哭。

曾太太听见那间屋里嘤嘤啜泣之声,立刻又精神贯注。勉强抑制住自己,她说:“天老爷若有眼,他应当保佑这一对好孩子,让他们完成婚配才是。”说到这儿,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觉得仿佛像曼娘的母亲一样,走进那间屋子,坐在床边儿,想办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来,觉得很羞惭,又趴在曾太太的怀里低声哭泣。

这样,这位太太和这位姑娘,就达到了一项默契。

那时,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经在门帘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等曾太太抬头看,看见珠帘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进来。你要干什么?”曼娘很难为情,身子转过去,低着头,一声不响。

香薇回答说:“妈派我来问孙太太现在吃面呢,还是等一等?现在要,立刻就端来。”

孙太太说:“我们还不饿。”这时她已经随着曾太太到这间屋里来了。

曾太太又问曼娘的母亲,但是曼娘的母亲说心情不好,这时候不想吃东西。曾太太向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一个钟头以后,她们歇一会儿再端来。”然后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来,我不应当把心烦的事打扰你们,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一洗完脸,换了衣裳,把头上的黑结子拿下来,立刻去看平亚。至于她的孝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个钟头以后,会有个丫鬟过来带她去。

曾太太说:“您应当劝劝曼儿,叫她镇静一下。”曼儿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不知不觉,连事前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她又说:“她应当好好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儿的时候,您给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样平儿看见更高兴。”

香薇要陪着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并不太远,但是顺着墙有走廊,设计的时候是要尽量建造成迷宫的样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处甚多,闲来无事之时,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时要急忙走过,就嫌不方便。主仆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里。曾先生正在里间小睡,桂姐走出来告诉曾太太平亚的病情。她说:“他醒来之后,就没再睡,一再问曼娘为什么还不来。”

曾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曼娘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了。”

桂姐问:“您提到冲喜的事了吗?”

“她俩刚来,我还不能说,不知道她妈愿不愿意。”

桂姐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俩的命已经联结起来,密不可分了。有谁能解得开老天爷红线牵定的姻缘呢?我去跟曼娘说;她若愿意,她妈就不会反对。自从我去年回山东,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会告诉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当然会害羞的。”

曾太太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一下她妈来看平亚。那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儿去跟曼娘说。”

曾太太于是进去看平亚,要在那儿等着曼娘的母亲来。她由桂姐房里出来,碰见儿子经亚和荪亚,刚刚下学,都很兴奋,要去看表姐,但是母亲告诉他们说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俩再去。

在屋里,香薇向桂姐说她看见的情形,吃吃地傻笑。她说:“我看见婆婆跟儿媳妇两人,哭成了一团。”

桂姐很关心,问她:“曼娘哭得很厉害吗?”

香薇说:“我怎么能看得见她。我一进去,她就背过脸去。”

自从来到北京,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亲两人单独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么舒服,又那么熟悉。一个大金鱼缸,直径有四尺,里面养着金鱼,放在庭院里。看见丫鬟打扮得那么美,她都会觉得局促不安;门房儿都比当年她父亲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儿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帐幔的床柱上有黑棕两色的花纹,帐子是淡绿的罗纱,镀金的帐钩样子很精巧。床顶由三部分构成,在丝绸上有三个颜色的画。中间是荷叶荷花鸳鸯戏水;右边是几只燕子在富丽娇艳的牡丹花上飞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闻到一种异香,从帐子里前面的两个床柱儿上挂着的香囊里发出来,里面装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见褥子上有自己湿湿的泪痕,不由得觉得羞惭。

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边接着西院,下午向晚,温柔的阳光由窗纸和密集的贝壳窗台上穿射进来。那天下午,好像在异地他乡度一个漫长无已的黄昏。靠近窗子放着一个红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多年的旧竹子笔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已变成了棕红色。南墙上有一个书架子,西墙上挂着草书对联。这间屋子显然以前是一个书房。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象。坐在床上,她看见西南角书架子一旁,有一座细瓷的观音像,大概有两尺高,雪白的瓷,精致高雅的身形,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每个女人都知道观音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曼娘不知不觉走到观世音菩萨像前面,立在那儿,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这是女孩子在孤立无援无可奈何之下,来皈依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灵,祈求对隐而未现的神秘,对尚未出现的命运,得到玄秘的启示。

曼娘的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缄默阴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衣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门那儿,也不知怎么走的。门房儿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到后面厨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告诉我一直往里走,在第三个院子往右转。可是回来的时候,我又绕了半天才找回来。”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北京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入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鸡丝面,说她母亲在那边儿吃。曼娘还多少有点儿头晕,两腿一路坐车太久还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热汤面,觉得暖和了,进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觉得有点异乎寻常的困倦,刚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古庙,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还纷纷扬扬地下。她自己不由得纳闷,而同伴又哪儿去了呢?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原来是一家的宗祠,匾额太旧,看不出字迹。她迈步进去,见里头完全荒废冷落。天已黄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许能点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点儿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见一个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着一篮子炭,微笑说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木兰,只记得是似乎多年没见了。黑衣姑娘走进来,她正自己说:“哪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于是说:“你看,那盏万年灯上不是有火吗?”她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挂在神桌上的油灯。她们俩都拿了点儿稻草到油灯上去点,于是点起很好的一堆火。她俩走到里间,看见几个棺材停在狭长的走廊下,她怕起来。忽然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脸生得很俊,因为很像观音菩萨。那个女人向她叫:“曼娘,过来。”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过走廊过去,不过她很想去走近看看那个女人慈祥的脸。她要黑衣女郎陪她过去,可是黑衣女郎说:“不,我不去,我要站在这儿,好让这火一直着,不要灭,我会等着你回来。”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她走过边上停满棺材的走廊。道路很黑,她犹豫不决。这时像观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别怕,说过去之后,她会带曼娘去看她的宫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横摆在上面当作桥,而白衣大士却在沟的那一边儿。她向白衣大士说:“我过不去。”“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个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而且向下扣着,而她又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玉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黄的殿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宫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孝,而白得那么美。银树上悬着冰坠,整个气氛是清丽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理石台,进入一座宫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宫”,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衣裳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来,真是高兴。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宫殿果然似乎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惭的感觉,跟男孩子说话,一起过从,完全轻松自然。绿衣女郎问她:“跟你降落凡尘的那个同伴现在在哪儿?”曼娘心中纳闷,想不起来那个同伴是谁。绿衣女郎说:“你们俩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现在曼娘想起来了。她以前也是果园里的一个仙女,起凡心爱上了一个青年园丁,那是不应当的。于是两个人被贬谪出去,去尝爱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比她的同伴受的苦难更多更大。

那个白衣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她们走到大门口,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地一推她,她似乎自高处向低处落下来,忽听见身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衣女郎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问:“我现在身在何处?”

“你一直就在这儿。你一定做梦了。你已经睡了半点钟。你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认为自己一定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极美的怪地方。我走过了旁边停着棺材的狭长走廊,走了一块棺材盖做的独木桥,你并没跟我一齐去。”

黑衣女郎问:“什么走廊?”

曼娘回答说:“在那儿呢!”起身就去找。

“你刚才做梦了。没有什么走廊——这儿就是这么一个院子。”

“不会。是你刚才做梦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来,向她说:“简直糊涂!做了一个傻梦,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儿,外面还下雪呢。”那个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时,她又听见:“曼娘!你做梦呢。”她一睁眼,看见桂姐站在她旁边儿,在曾家的卧室之中,拉着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说:“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来,迷离恍惚。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我让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说:“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紧她的胳膊。

曼娘说:“不要拉得这么用力,会叫我把梦忘光的。”

桂姐问:“你说什么?你到底醒了没醒?”

曼娘说:“你捏我。”桂姐依话捏她。曼娘觉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语说:“这次大概真醒过来了。”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你刚才跟人说话,跟人辩论,说你没有做梦,说那个人是做梦。”

“我梦见我做了一个怪梦……后来由第二个梦中醒来,回到第一个梦里,那时火还没灭,地上还有雪……噢,我都糊涂了!”

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书房角上的观音菩萨像,那就是在梦里跟她说话的那个白衣女人的脸。她想起来刚才曾经过去仔细看过观音像的脸,而现在自己住的这所大宅子正像梦里的宫殿。

桂姐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作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北京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她来是为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干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这话是要免得害羞。桂姐说:“你父亲去世之后,有个人愿意穿孝,还把他的名字在你家的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现在那个人病了,你连去看一下都不肯?”

曼娘说:“我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人家会笑呀。订婚是由父母依照规矩办的。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儿,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会说闲话。我不羞死了吗?”

“这倒用不着担心。这也不是幽期密约。当然没有别的男人在场。只有他母亲,你母亲,另外还有我,没有人会笑你。起来我给你梳辫子。”

曼娘说不敢劳驾,可是桂姐坚持要替她梳。于是拉着她到梳妆台,让她坐在前面。桂姐打开上面那个黑漆小橱子,打开盖子,里头有个镜子,把镜子立好。她站在曼娘身后,觉得这样两人才容易谈论她心里那件事,同时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曼娘脸上的表情。她打开了曼娘的头发,头发就披散在肩膀儿上,正好清清楚楚衬托出曼娘那小白脸蛋儿和秀气的朱唇。曼娘的眼睛微微发红。

桂姐说:“你不用瞒着我。你哭过。”

曼娘有点儿烦恼,转过去抢那梳子。她说:“奶奶,你若想跟我开玩笑,我就不让你给我梳头了。给我吧。”

桂姐按着她坐好,又向镜子说:“若不赶快,永远梳不完了。经亚和荪亚已经放学,也等着见你呢。”

曼娘这才服帖地听话,梳好了辫子。桂姐看了看镜子里曼娘的脸,她说:“看哪!我不怪平亚。脸生得这么漂亮,我若是男人,也会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见这么美的脸,我的病也会好的。”

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你把我看作什么?我又不是一味草药可以治病。”

桂姐说:“还不止呢。你简直是个活神仙。”这时用两个手指头压平曼娘的头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真不知道平亚打听你打听过多少次。几天以前,我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时他发高烧,他叫你的名字,还说:‘妹妹,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曼娘羞得满脸通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又颤动几下。在她心里,只想此时此刻能立刻跑去看他才好。

桂姐又把话加紧:“说实话,我告诉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作一个活神仙去救平亚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见,心里就会舒服,病也就会减轻,也不用那么受罪了。”

曼娘低下头,用双手捂起了脸。

桂姐坐在后面,两手扶着曼娘的肩膀儿,她说:“我知道你也为难。不过你与平亚也不是不认识,表兄妹,一块儿长大的,这也是长辈的意思,并且平亚病得很重,这也不是拘泥老规矩的时候了。”

曼娘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我们俩也还没成亲,我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愿意伺候他,调养他,又怎么办呢?”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想去看平亚,并且愿意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激的。现在,当然不方便,太太昨天晚上跟我说,你若是跟平亚成了亲,你就可以一直看着他,别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话。可是现在,你若在他屋里,我们也得在,这就成了个徒具形式的探病了。”曼娘一直仔细地听着,桂姐又接着往下说,“曼娘,你知道,我们最初给你打电报让你来,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亚立刻就成亲,这样好冲冲喜,这也就是为什么也请你母亲陪同你一起来的缘故。可是现在平亚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了。万一有什么不幸——你又这么年轻。”

曼娘毫不犹豫,立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你想我还会再嫁别人吗?他们家对我这么好。我若不感恩图报,我就不是个人了。”她脸上十分严肃,接着往下说,“奶奶我告诉您我心里的话。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

这句话,说得简明有力,出乎真诚,说时态度严肃冷静,并不是感情的冲动,就好像她心里对这种态度从来就没有半点儿疑问。

桂姐说:“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愿意。我们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心里高兴,病就会快快好起来。但是做父母的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你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肯那么做。现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怎么决定,实在为难。”

曼娘哽咽而言:“不论怎么办,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

曼娘想了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就削发为尼。”桂姐说:“别乱说!事情也不会那么糟。公婆也不会答应,而且你还有母亲呢。照我看来,你现在已经算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和平亚的命是分不开的。谁又敢说明年老爷太太不会得个孙子,我们也会有红蛋吃呢?”

曼娘叹息了一声说:“你怎么又跟我开玩笑?”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子去。

香薇这时站在门外,回禀说二少爷、三少爷要见曼娘。桂姐向曼娘小声说她要擦干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们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荪亚现在还是淘气不改。你知道,他还是孩子气。”

曼娘到镜子前头擦干脸,桂姐告诉香薇把两个男孩子带到中间客厅。这又提醒桂姐,木兰不住地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到,桂姐答应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诉她。曼娘一边在脸上擦粉,一边觉得这一天的事简直全像是梦。不久听见荪亚在外面叫:“曼娘,我们来看天仙来了,天仙怎么化妆还没完呢?”

曼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荪亚正站在门口儿。

桂姐大声责备说:“怎么小叔子能往屋里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坐下,我告诉曼娘不要见你。”

虽然曼娘天性羞怯,一点儿激动就心跳,可是听见荪亚的声音,还是高兴,也令她想起了木兰,和四年前那段快乐的日子。她一出去就笑容满面,经亚、荪亚看见她乌黑的眼睛,在睫毛下闪动。她袅袅娜娜走出去,立在门口儿,向大家问好。经亚已经长了不少,脸比以前显得瘦长,荪亚还是肥胖,不高,脸色比以前红,咧着大嘴笑。两个人都穿着家常穿的灰蓝的绉绸大褂儿。荪亚长得较为英俊,眼睛大大的,嘴唇显得厚了一点,一笑有个酒窝,好像是问:“现在你要干什么呀?”经亚十七岁,欲笑不笑,有点儿忸怩不安。

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

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地咧着嘴笑,一边不停地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她觉得与她漠不相干。她父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贱的新人物鼓吹什么天足运动。

曼娘一边想象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又问:“你们还学什么中国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母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欢那首诗。现在在班上连高声朗诵都认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当时朗诵的声调韵味,现在依然在耳。

曼娘说:“荪亚,你还是那么淘气。”但是荪亚跳起来拦住她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念英文了!Good morning.Father.Mother.Brother.Sister.You are my sister.I ime your brother.One, two, three, four, fav……”荪亚,像北方人一样永远不能发a的短音,又把am和ime、five和fav弄混。经亚嘻嘻大笑,曼娘则哈哈大笑。曼娘问:“你说的是什么?”荪亚又说:“Fav, one, two, three, four, fav,”一边说一边屈指计算,“You are my sister.You are my sister.Ping ya is my brother.”

荪亚哈哈大笑,经亚则抿嘴轻笑。曼娘则茫然不解。她只听见“平亚”那个字,觉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说:“好哇,你学洋文骂人哪。”

荪亚说:“我没骂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问经亚:“那是什么意思?我敢说,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经亚不回答,只是大笑起来,曼娘气恼了,满脸羞红。

这时候,曼娘她母亲走了进来,雪花引路来的。这些男孩子们早在那个院里见过,都立起身来。她看见他们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说:“是怎么回事?”又转向孩子们说,“曼娘刚来你们可别欺负她。”

桂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经亚。”

经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荪亚。”

荪亚回答说:“我们不是欺负大姐。经亚说我们在学校怎么念英文来着。”

曼娘说:“我听见他说……”她要说“平亚”两个字,又从舌头尖上咽下去。

荪亚问:“说什么?”

曼娘说:“算了,没关系。你们说洋文,我就以为你们骂我。”这样把问题躲开了。

桂姐转向经亚问:“荪亚说的是什么?”

经亚解释说:“他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母亲说:“这也不算什么坏话呀。”但是曼娘抬起脚来,用脚踩地。荪亚走近曼娘身边,很温柔地说:“别生气呀,你看,我不是骂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荪亚虽然顽皮淘气,她还是喜欢他。

桂姐带着孩子们到他们的院子里去了。自此以后,荪亚只要是开玩笑或是要逗弄曼娘,就用sister这个词。不过不论是荪亚或是他们别个弟兄,在学会这几个基本的单词之后,在英文方面都没有什么其他进步。 DwiJHTMyGCpCUrfzgdNm/PZGJ5cJ77cZNcVpwE6gVRaMHmuTki4rwYG8H4GWmt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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