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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信奉者

我唯一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让我非常难过。

遗书

幸福就像脆弱的肥皂泡。——用这句话作为中学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的开头,会让人不舒服吗?

唯一挚爱的人离我而去的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现连香波瓶都是空的。人生就是这样。我只好往香波瓶子里接了够洗一次的水,用力摇晃,于是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泡沫。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将空瓶中残存的幸福残骸稀释,使其被小泡沫充满。即使知道这是无数空洞构成的幻象,也比空无一物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里安装了一个炸弹。

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的发送键。只要使装入炸弹里的手机振动就会引爆。那个手机是我为此特地新买的,只要知道号码,任何人的手机都可以引爆它,如果有人打错电话,炸弹就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就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会在那里接受表彰。因为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了全县最优秀奖,昨天班主任寺田打电话告诉我的,还告诉了我表彰时的具体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校长就走下讲台,我站在讲台前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短短几句告别词,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会被炸得粉碎。那群没用的废物也都得跟我一起消失。

对这起前所未有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一定会喜出望外吧?媒体会大肆炒作吧?这样一来,我会被大家看作什么样的人呢?与其让人们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辞和庸俗的想象安在我身上,不如直接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问题是,对于犯罪者,人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是成长过程、埋藏于内心的疯狂,抑或是犯罪动机呢?好吧,我就围绕这些来写吧。

我知道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必须消灭某个物体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尽管我有不同看法,但学校给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我仍然可以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都好。

我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里的一句话:“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拥有僭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对此论点,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可以被容忍的杀人行为。半小时不到我就写完了五张稿纸。

我到底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文章里所叙述的道德观等只不过是在学校教育中获得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没有人本能地觉得杀人是恶呢?在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难道不是从一懂事就通过学校教育被灌输这种观念吗?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被判处死刑理所当然,尽管这里面会产生一些问题。

当然了,虽然极其罕见,也有人在通过学校教育,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名誉,主张即便是犯罪者,生命也是同样宝贵。到底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大人给孩子讲述歌颂生命尊严的童话故事吗?(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释然了。怪不得我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母亲给我讲过童话故事。她虽然陪我入睡,但每天晚上给我讲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内容。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南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我想要制造出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结束。

一个人的价值观或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我认为依据的是自己最初接触的人,一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母亲。比方说对于A这个人,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至少我的价值标准是我的母亲。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在我周围,都是些死了也不足为惜的人。很遗憾,其中也包括我父亲。他就是个典型的开朗快活的乡下电器行老板。我虽然不那么讨厌他,但也不认为他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时候,或者尽管不是自己的错,也会有被别人牵连的背运时期。母亲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父亲的。

母亲是归国子女,在日本顶尖的大学读电子工程博士。她在研究的最后阶段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而且,还在同一时期遭遇了车祸。

她去外县市的国立大学参加学会活动,回东京的时候,因夜行大巴的司机打瞌睡,巴士翻落到山崖下,死伤人数十多人,非常严重。父亲搭乘同一班巴士去参加学生时代朋友的结婚典礼,他把撞到头失去意识的母亲从车上拖出来,送上了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护车。

因此机缘,二人相恋结婚,生下了我。不,也可能顺序相反。母亲没有完成研究课题,只修完了课程,无从施展多年所学,便来到了这个乡镇。

这段时期,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她的康复时期。

母亲常常在日渐萧条的商店街电器行的一角,用简单易懂的方法把她拥有的知识教给我一点儿。有时打开小闹钟的后盖,有时拆卸大电视,“研究没有尽头”,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阿修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妈妈无法完成的梦想就指望阿修了。”

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语言反反复复地给孩子讲解她无法完成的研究。母亲或许获得了灵感,她瞒着父亲写了一篇论文,寄给了美国的学会。那一年我九岁。

没过多久,原先大学研究室的教授来劝说母亲回大学继续学习。我在隔壁房间偷听到了,有人高度评价母亲的优秀才能令我十分高兴,甚至忘却了母亲可能离开自己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还是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无法抛下孩子。

由于我的存在,母亲拒绝了教授,这使我备受打击。是我扯了母亲的后腿。我何止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正所谓断肠之思,我想,当时的母亲大概是出于这种心情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吧。母亲将强压的憋屈直接朝我发泄起来。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这么说,开始每天打我。饭菜没吃完,考试丢了点儿分,关门声音太大……随便因为什么理由,都会挨打。她不能允许的恐怕只是我在她眼前这个事实吧。

每次被打,我都会感觉身体里的空洞在扩大。

但是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并不讨厌父亲,但他凡事依赖母亲,自己什么都不过问,于是我就越来越瞧不起他了。

当然,我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瘀青,也没有恨过母亲。因为每次她情绪失控打了我,当天晚上,一定会到我房间来,温柔地抚摩着假装睡着的我的头,一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怎么可能恨她呢?

母亲一离开房间,我就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我唯一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让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亲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我在脑子里演练所有能想到的自杀方法。冲到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卡车前面去。从小学的屋顶上跳下来。把刀刺进心脏。不管哪种死法都丑恶不堪。想起前年冬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安详去世的奶奶,真想生场大病死掉。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怎么去死的时候,父母离婚了。那年我十岁。因为父亲发现了母亲虐待我的事。好像是商店街的邻居告诉他的。母亲没有做任何辩解,决定办完离婚手续就离开家。尽管我知道母亲不会带我走,还是撕心裂肺般伤心地哭个不停,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空洞。

决定离婚后,母亲就不再打我了。相反,一有空闲,她就爱怜地抚摩我的脸和额头。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包心菜肉卷、奶汁焗烤、蛋包饭……心灵手巧的母亲做的菜比任何餐厅做的都好吃。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母子俩最后一次一起出了门。母亲问我想去哪里,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因为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后来就去了郊区国道旁新建的购物中心。

母亲在那里给我买了几十本书和最新的游戏机。游戏机多半是为了让我排遣寂寞而买的,游戏软件让我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书全部是她选的。

“这些书,你现在看可能还有点儿难,等上了中学以后再看吧。全都是对妈妈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的书。阿修身上流着妈妈的血,也一定会被感动的。”

她这么对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加缪……看起来都没什么意思,不过这都无所谓。身上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记得最后的晚餐吃的是汉堡。虽然母亲说去个更好吃的餐厅吃,但要不是轻松热闹的地方,我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委托了送货服务,我们是牵着手走回家的。灵活地使用螺丝刀的手、做出好吃的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摩我的头的手。直到即将分别的那天之前,我才知道手能传达给我这么多的回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边迈步,眼泪一边往外涌。我用另一只手拼命抹眼泪。只听妈妈说:

“阿修,妈妈已经承诺以后不能来看你,也不能给你打电话或者写信。但是妈妈会一直想念阿修的。虽然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是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啊……”

母亲也哭了。

“妈妈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紧紧抱住了我。这是变成了空洞的我的最后的幸福……

第二年,父亲再婚了。我十一岁。

再婚的女人是他的中学同学,长得虽说还不错,却笨得叫人受不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女人。

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事就老老实实说不懂。客人要是问了什么自己不懂的问题,她不会糊弄人家,总是仔细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给客人回电话。是个让人钦佩的笨人。所以我一直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我从来没有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事。我帮她在网上拍到便宜的名牌包包,帮她拿东西,跟她一起出门买晚饭等,我觉得自己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不觉得讨厌。虽然我没告诉她参观日的事,可她不知道从商店街的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一回头,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由纪阿姨站在前排家长的中央。她用手机拍下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就连这些我心里也很高兴。

我们一家三口还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龄球。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不过当个笨蛋却感觉很愉快,我甚至觉得就这样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也没关系。

父亲再婚半年后,美由纪阿姨怀孕了。笨蛋跟笨蛋生下的小孩儿,笨蛋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但是小孩儿和我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所以我也很期待看到生下一个什么样的婴儿。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了。其实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人。预产期的前一个月,订购婴儿床的时候美由纪阿姨对我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在奶奶的房子里给修哉君布置一间读书屋。小孩子爱哭,会吵到你的。放心吧,电视、空调什么的都给你装好。怎么样,很棒吧?”

已经决定了的事,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第二个星期,他们就用店里的小货车把我房间的东西都搬到祖母在河边的平房里去了。我腾出来的房间里,在阳光明亮的窗边放了一张崭新的婴儿床。

一个小泡泡,啪叽一声破灭了。

这个乡下小镇没什么名牌学校,对我来说,上离家最近的公立中学,考试是小菜一碟。学校的功课不管是哪科,我只要看一遍教科书,就知道在这个学校大致要学生学到哪种程度,于是我就掌握到这个阶段,不再努力多学习。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需要这么一个专门看书的房间。但是他们既然给了我也没办法。为了有效地利用时间和空间,我提早一步开始看母亲买给我的书,本来是上中学以后才看的。

我不知道《罪与罚》《战争与和平》给了母亲怎样的影响。只是觉得我阅读时的感受,与流着同样的血的母亲相通吧。母亲的书果然选对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看书的时候,就像与天各一方的母亲同在一个时间一样。读书对孤独的我来说,可以说是小小的幸福时刻。

我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环顾这间作为电器行仓库用的房子。发现这里简直是一个宝库,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废弃的家电也到处都是。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闹钟。就是以前母亲拆开后盖给我看过的那个。

我想修理一下那个装上电池也不走的闹钟,打开后盖一看,才发现只不过是接触不良。在修理闹钟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于是第一号发明——反转时钟就诞生了。就是长针、短针和秒针都反着转,能够让人产生时光倒流错觉的时钟。我让时钟的所有指针都指到零点,从这个时刻开始,我把这个学习房间叫作“研究室”了。

对于我苦心制作的反转时钟,周围人的反应十分冷淡。所谓周围人就是要我帮他们消除成人片马赛克的那帮笨蛋同学。他们盯着闹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指针在反转。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了他们,可反应也就是“啊,真的呀”或是“嘿,挺好玩的”。却没有一个人问是怎么做出来的。对笨蛋来说,只有眼睛能看到的,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东西,绝对不会去了解其内部是怎么回事。难怪会这么笨。真没劲。

我拿给父亲看了后,他只问了句:“坏了吧?”他现在心思都扑在那个刚出生的长得跟他一样的笨蛋儿子身上。

这是个得不到任何人赞赏的可悲的发明。对了,给母亲看的话,她会怎么说呢?只有她会称赞我。我一旦这么想,就再也无法压抑了。

我该怎样做才能让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上班的大学。于是我设立了自己的网页,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里公开自己的发明创造的话,说不定哪天母亲会看到并留言呢。我抱着这样淡淡的期待,在大学网站的留言栏里写下了自己的网址与留言。

在这里能够看到超喜欢电子工程学的天才小学生有趣的小发明。请一定来看看。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像母亲的人来留言。来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由于他们连消除成人片马赛克的事也写上了,结果招惹来一群变态的关注。还不到三个月,网页就成了笨蛋云集之所。我想赶走他们,让来这儿的家伙们后悔,就贴了河边的野狗尸体照片。没想到笨蛋们更高兴了,甚至连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都来光顾了。纵然这样,我也没有关闭网页,因为我不想切断这唯一的一缕希望。

进入中学后我仍然继续这个爱好。一年级的班主任是教理科的女老师。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跟学生的关系过分亲密,让我对她稍有好感。这对我而言是很难得的,以至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发明。

我立刻把刚完成的自信作品“电人钱包”拿给她看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尽管我充满了期待,得到的却是大妈的歇斯底里大发作。

“你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你想用它干什么?用它杀死小动物吗?”

大概有笨蛋把网页的死狗照片的事告诉她了吧。班主任竟然把这当真,简直比那些人还笨。我对她只有两个字——“失望”。

没想到不久,幸运的机会出现了,就是“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贴在教室后面的简章里,有全国大会评审员的名字和身份。六名评审中有科幻作家和著名的演艺人出身的市长,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另一个人物。濑口喜和,名字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衔。他是K大学理工学部电子工程学的教授。那所大学可能是妈妈任职的大学。

要是我的发明得了奖,引起了这位教授的注意,说不定会传到妈妈耳朵里呢。妈妈听到我的名字会不会吃惊呢?儿子用她教的知识得了奖,她会为我高兴吧,并且会给我写一句祝贺获奖的留言吧。

我全力以赴。我本来做事就非常专注,但如此一门心思地投入一件事还是第一次。我首先添加了解除功能,以提升钱包的级别。我还考虑到中学生水平的比赛相对于作品本身的优劣,或许会更重视报告的水准,因此在表达方式上下了功夫。叫作“电人钱包”的话,不过是个恶作剧的玩意儿罢了。这样是不行的。对了,还是叫作防盗钱包吧。图解和说明要力求确切,但是动机或是契机要像中学生的口气。手写应该比打字更好吧。最终完成的报告,以中学一年级学生的水平算得上很完美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点儿困难。报名需要指导者签章,当我请班主任签章时,她面露难色。我想她可能还在介意网页上的东西,真让人无语。不过,我据理力争:“我是为了张扬正气才做这个东西的。老师却认为这是危险的东西。到底谁对谁错,还是让专家来判断好了。”她只好盖了章。

结果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暑假的时候,“防盗钱包”参加了在名古屋科学博物馆举行的全国大赛,获得了相当于第三名的特别奖。虽然没得到第一名有点儿遗憾,但我没想到得第三名我也这么高兴。每个得奖者都会按座位顺序得到一位评审员的评语,给我评语的就是那个濑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当年来把母亲带回大学的人。

“渡边修哉同学,你真厉害。我都做不出这种东西。我还看了你写的报告,你应用了很多中学里学不到的知识吧。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啊,你母亲教的。有这么好的家庭环境,你很幸运啊。以后你也要继续努力,发明更多有趣的东西。”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认识母亲的,称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了。请你对在一起工作的母亲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说也没关系,只要把印有得奖者名字的小册子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就行了。

后来我接受了当地报社记者的访问。由于我的报道刊登在了地方报纸上,母亲说不定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奖了,或许会在网上查询,看到报道吧。我还这么期待着。

我接受访问那天,在我完全不熟悉的城市里发生了一起少年犯罪事件,即“露娜希事件”。一个中学一年级女生在家人的饭菜里下了各种毒,并将观察结果记录在博客上。那时我还有点儿感慨,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能想出如此有趣的花样的家伙啊……

暑假剩下的时间,我每天都在等待母亲的电话,却没有一点儿消息。母亲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为了能及时接到母亲的电话,我不顾美由纪阿姨厌烦的神色,也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不停地打开店里的电脑查看邮件,一有动静就去看信箱。

店里的电视里,一连多日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环境、在学校的表现、学习成绩、社团活动、爱好、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只要一打开电视,就会看到海量的有关露娜希的信息,真让人受不了。

可我最关心的是,我参加科技展得奖的事母亲知道了吗?我甚至想象起了濑口教授跟母亲在大学食堂里喝咖啡的场面。

“前不久的科技展上,有个孩子的发明很有趣。好像是叫作渡边修哉……”

真是愚蠢。他们才不会聊这种事呢。一定在谈论“露娜希事件”吧。随着露娜希事件越炒越热闹,我只觉得身体中的泡泡在一个个破灭。我即便做了出色的事,上了报纸,母亲也没有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为罪犯的话,母亲会不会赶来看我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长过程”“埋藏于内心的疯狂”,以及“犯罪动机”。准确地说,是最初的“犯罪动机”。

犯罪有轻重之分。小偷小摸、盗窃、伤人……就算犯了个不大不小的罪,也不过是被警察和老师说教一通而已。而且这种程度的话,父亲和美由纪阿姨也会被一同告诫。这样的话就毫无意义。

我最讨厌的就是无意义的行动。既然要犯罪,就非得是震惊社会,让电视与平面媒体大肆报道的案子不可。要想达到那个程度,除了杀人,没有别的办法。拿出家里厨房的菜刀一边挥舞,一边满大街叫喊狂奔,刺死熟食店的老板娘如何?八成会被大肆报道,但这样的话,父亲和美由纪阿姨还是会被追究责任。

因为如果媒体报道我的人格形成是受到那两人的影响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要是不把他赶到学习房间去,当作一家人一样对待就好了。倘若父亲说出这种话,被报道出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话,就太丢脸了。

我不希望是这样的。如果媒体不追究报道母亲的责任的话,她就不会赶来吧。必须让案子发生后,舆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才行。我和母亲有着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说,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与母亲遗传给我的才能相关才行。为了这个目的,就要使用我的发明了。

要新做一个吗?不用,不是有一个最合适的作品吗?就是“电人钱包”。颁奖的时候濑口教授问了:

“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我是这么回答的:“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发生杀人案的话,凶器自然也会成为关注的焦点。刀子或金属棒太无新意了。就连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钾以及各种药物,也不过是从网上买的,或是从学校里偷出来的现成东西而已。总之,都是靠工具杀人的,与本人的才能无关。

凶器若是少年犯自己发明的东西的话,人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而且一旦知道那还是“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这种以青少年为对象的健康的比赛上获奖的作品,媒体一定会大为震惊。可能会追究授奖的评审员们的责任。这样一来,濑口教授或许会说给少年启蒙的是母亲吧?

这种可能性即使很小,但因为开电器行而首先受到世人质疑的父亲也很可能为了转嫁责任而把母亲的事说出来。说到底,何必这样胡思乱想,我自己直接说出来就得了。

从我刚懂事开始,母亲就一直在教我电子工程学的基础知识,因此我从来没听母亲讲过《桃太郎》《仙鹤报恩》之类的童话故事。

我这个发言多半会引起相当多的争论。母亲会对我说什么呢?她一定会说:“阿修,对不起!”然后像分别的时候一样紧紧抱住我吧。

凶器决定了之后,就是选择作案目标了。我这个乡下小镇中学生的活动范围只有自家、“研究室”、学校这三个地方及其周边。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要是在我家附近,特别是商店街作案的话,就算凶器是我的发明物,也不会追究母亲的责任,而是父亲。“研究室”周围没人住。虽然可以把到河边来玩的小孩儿当作目标,但那里是设施差劲的危险场所,根本没有小孩儿定期来玩耍,不适合有针对性的犯罪。这样一来,就只有学校了。学校里发生了杀人案,媒体也一定会大肆报道的。

那么,杀谁呢?关于杀人对象,其实谁都可以。因为对那些乡下的笨蛋我本来就没兴趣,所以连班上同学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选择老师还是学生呢,媒体对哪个更感兴趣呢?

中学男生杀害老师!

中学男生杀害同学!

不管哪种情况,说有吸引力都有吸引力,但要说无聊也都很无聊。

一般来说,人到底会在什么情况下想要杀人呢?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上课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多“去死吧”。其实一无所长、没有生存价值的不正是你自己吗?就这么个让人特别想吐槽的家伙,到底想让谁去死呢?我觉得让这家伙选个目标或许不错。

但是,我找他搭伙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这个杀人计划需要有证人。即便我杀了人,没有人知道是我的话也没意义。然而自首又太白痴了。因此就需要有个人从头至尾参与我的计划,之后向警察、媒体做证才行。

并不是随便找个人都可以。首先,严于律己、正义感超强的家伙不行。由于需要他见证计划的各阶段,有可能会透露给父母的家伙也不行。当然就更不用说有可能说教“不可以杀人”的家伙了。

其次,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的人也不行。那种家伙看到比自己不幸的人,几乎都会胡乱同情人家。“喂,你为什么想杀人呢?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吗?跟我说说好吗?”要是被对方这么追问可怎么办?你不就是想要痛快痛快吗?

不过,这些家伙都很透明。对于同班同学的个性,我只要一个星期,就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

要小心提防的是笨蛋。而且是搭顺风车的笨蛋。比方说,你帮他把成人片的马赛克除去了,结果他就像是自己搞成功的一样到处吹嘘的那种笨蛋;我在网页上贴了动物尸体照片,只不过来网站看了看,就自以为成了坏小子的同伙的那种笨蛋。到处宣传自己是共犯的家伙绝对不行。

理想的人选是,虽然同样是笨蛋,但内心积蓄着不满的胆小鬼。下村直树就是完全符合这一条件的最佳人选。

二月初,我给“电人钱包”成功升了级。实行计划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跟下村几乎没说过话,但只要亲热地跟他搭个话,稍微夸他两句,他就会立刻对我推心置腹了。只要我随口说些违心的话,稍微挑唆他一下就得了,轻而易举的事。此时我再邀请他看成人片就OK了。

但是我很快就后悔选下村当证人了。

首先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想要杀死的人。只是感觉心情极其不爽,可又不知道什么词,只能用“去死吧”发泄出来而已。

而且他这个人真是烦人。他在学校貌似沉默寡言,但稍微对他亲热一点儿,他就唠叨个不停,唠叨个不停……

“这是妈妈做的胡萝卜饼干,你不尝尝吗?这样啊,原来渡边跟我一样讨厌胡萝卜啊。咱俩真合得来。我也是只能吃胡萝卜饼干。我讨厌胡萝卜,所以妈妈为了我尝试了各种不同的料理法和甜点,尽管都好难吃。只有这个做法我觉得还可以,还能吃下去。”

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我之所以不吃他的饼干,是因为觉得心情不快。已经是中学生的儿子去同学家玩,母亲还让他带着手工饼干去,这就令我不快,而且丝毫不觉得丢脸并带饼干来的下村也让我受不了。

我心想,干脆把这家伙杀掉算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杀意,原来是在本应保持一定距离的人越过了界限的时候产生的。

就在我想换个人当证人的时候,下村说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目标。是一个我完全不曾想到的人——班主任的女儿。

中学男生在校内杀害班主任的孩子!

这是迄今为止没有先例的。媒体一定会蜂拥而来的。给她看“电人钱包”,却挨了一通歇斯底里的臭骂的班主任。十分勉强地在报名表上盖章的班主任。此人的小孩儿。就下村那个脑子,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了。而且他还提供了一个信息,那个小孩儿在购物中心闹着要买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但是班主任没给她买。于是我决定仍然让下村当证人。

下村以为我们只是在计划一个恶作剧,兴奋不已。他摩拳擦掌地说有必要事先去踩点,并自行计划起来。他列出好几条无聊的程序,我没有说什么,随他去好了,可他更来劲了。

“那个小孩儿会不会被吓哭啊?你说呢,渡边?”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一面嘻嘻地傻笑一面问。

“不会哭。”

因为目标会死的。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笑个不停的下村实在太滑稽了,让我不笑都不行。等到目击了杀人现场,他就兴奋不起来了。说起来,的确有人讲过下村的母亲常常跟学校抱怨,动不动就写信给校长。正好,这回闹得越大越好。

按理说一切都是准备周全的。

实施计划之日。收到先去现场查看的下村给我发的短信后,我去了游泳池。

就在我们躲在更衣室里,等着目标出现的那点儿时间里,那家伙也不停地说着让人厌恶的话。说什么“叫妈妈做好蛋糕,今天要开个庆祝会”。这个计划结束之后,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我没有回答,真想好好教训这个傻瓜一顿。这很简单。只要告诉他真相就可以了。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目标出现了。是一个长得很像班主任,看起来很聪明的女孩(当时四岁)。虽是个小不点儿,却是昂首挺胸的,眼角扫视着四周,一走到黑狗面前,就从运动衫底下拿出长条面包,掰碎了喂给它。

在我的想象里,单亲妈妈的小孩儿会比一般孩子不幸,可她完全没有给我那种感觉。穿着印有小棉兔图案的粉红色运动衫。头顶上左右对称地用带圆球装饰的橡皮圈扎了两个小辫子。白嫩的脸蛋儿。她看狗时的笑脸简直就像毛茸茸的小棉兔真人版。这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孩儿。——在我看来是这样。

说出来真是很丢脸,当时我对目标感到了忌妒。目标不过是这个计划的所需之物,应该只把她当作一个物品的。

为了甩开这屈辱的感觉,我站起来朝目标走去。追上来的下村抢先一步走到我前面,对她说道: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前几天我在购物中心见过你呢。”

我冷不丁被他先声夺人。老实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没用。是下村提议由他先打招呼的。他连台词都想好了,考虑到他唯一的长处就是长着一副和善的脸,我就同意了,真是可恶透顶。

下村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一年一度的商店街促销活动时的那种猜奖秀的三流司仪。本来正常讲话就可以,他偏偏要装得像个亲切的大哥哥。连目标都惊讶地盯着下村。这样下去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赶忙和目标说起话来,下村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

我对她提起了狗,目标马上露出高兴的神色。人类真是单纯的动物。我看准时机,拿出绒布小挎包给她。

“虽然早了点儿,可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

我说着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

“妈妈给的?”

目标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是只有受到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脸。是我失去的东西……

去死吧!我发自心底地想道。屈辱转变成了杀意,杀人这个手段从而增加了附加值。同时也是这个计划达到完美境界的瞬间。

“这里面装着巧克力呢,快点儿打开来看看吧。”

目标毫不怀疑地去拉拉链。

啪叽一声响,与此同时,目标猛地颤抖了一下,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比泡泡破碎还要容易。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亲一定会赶来。她会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抱住我。从此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是下村把差一点儿哭出来的我拉回了现实。他抱着我,浑身发抖。恶心死了。

“你去跟别人宣传好了。”

我说完想说的话,甩开下村的手,转身走了。

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出场了。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跟你这种笨蛋说话,甚至让你进入“研究室”的,你竟然弄得我满地毯都是饼干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一看,下村仍然呆若木鸡地戳在那里。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什么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伙伴。什么本事也没有,自尊心还那么强,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在我这个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培养失败的作品。”

太完美了。太痛快了。我居然能想到“失败的作品”这么好的词。我再次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回“研究室”去了。

按说一切都是照计划进行的。

我在研究室过了一夜。我一直在等手机响起,等着警察来按门铃,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天亮。下村没准还抱着妈妈哭哭啼啼的呢。他就是个做什么都特迟钝的家伙。不过尸体差不多该被发现了吧。

从电视和网上看不到一点儿消息。我觉得很纳闷,为了看早报,去上学时回了趟家。我已经变得完全不习惯吃早饭了,美由纪阿姨说着“至少喝点儿牛奶吧?”给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气喝完,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还没人看过的报纸。我一向都是从头版开始看,但今天没有那个工夫,直接翻到了地方版。

四岁儿童为了喂狗,偷偷进入游泳池,不慎坠亡

不慎坠入池中死亡?是哪里搞错了吧,我仔细看了看报道。

十三日下午六点三十分左右,在市立S中学的游泳池里,发现了该校教师森口悠子的女儿爱美(四岁)的尸体。死因初步推断是失足掉入蓄着水的游泳池溺亡,S市警察局正在对相关人等进行调查取证。

不管是标题还是措辞,都把案件看作一次意外。而且不是触电死亡,是溺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想好好梳理一下,美由纪阿姨在旁边叫了起来。

“呦!这不是阿修的学校吗?什么,森口悠子,是不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师啊?是她吧。没错吧。没错吧,真是吓死人了!小孩儿死啦——”

现在一边回想一边写的时候,觉得这继母还真敢说,不禁有些钦佩她,可当时我哪儿有这份心情。一定是下村干了什么多此一举的事。为了弄清真相,我急忙去了学校。

我一直以为“失败”这两个字与我的人生无缘。自以为知道不会失败的方法。绝不会和笨蛋有什么关联。但是我专注于选证人时,却完全忘掉了这个原则。

学校里,大家都在谈论这次事件。发现尸体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肯定地说:“我看见尸体浮在游泳池里。”不是这样的吧,我在心里嘀咕。为什么不说是渡边修哉君用全国大赛得奖的小发明杀死了班主任的小孩儿?

他当然不会这么说了。因为大家都认定这是一次意外,而不是杀人案件。这个计划太失败了。一定是下村这个胆小鬼为了隐瞒自己是共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伪装成意外的。

我立刻恼怒了。我以为案子虽然被看作意外,他也会多少有点儿害怕吧,没想到这家伙没事人似的来上学,我就更来气了。

“你干吗多管闲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质问,他竟厚颜无耻地说:

“少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对了,昨天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想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干吧。”

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了,这家伙并不是因为害怕才把尸体扔进游泳池的。他是为了破坏我的计划故意这么做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呢?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他是想要报复我。我太小瞧他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在整个日本,没有比走投无路的笨蛋更可怕的了,保不齐做出什么荒诞至极的事吧。我后悔不该一时感情用事,选择了这个笨蛋。

当然我并没有失去什么。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只须继续做个好学生,重新制订一个新的计划即可。

事件到此应该已经结束了。

然而事件并没有结束。因为受害者的母亲,也就是班主任发现了真相。

案发约一个月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化学实验室,拿出一个又脏又破的小棉兔绒布小挎包给我看。这不是我倾注全力制作的凶器、钟爱的发明吗……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向她坦白了一切。我说,我想要用自己的发明杀人。我想要制造比露娜希事件更引起媒体关注的事件。只可惜我找来当证人的下村害怕被追究,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样的结果让我感到非常遗憾。

当时我说的那些话很挑衅,没有被班主任杀了,实属万幸。那是当然。这是我将失败转变为成功的绝佳机会啊。但是班主任说不会去报警,不会让此事成为你所期望的惊天动地的杀人案件。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的都给我挡道啊?诸事不能顺心如意令我焦躁万分。

她说不会去报警。

结业式那天,对全班宣布了辞职的事之后,班主任以告别词为幌子说起了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为何不去报警,却对班上的笨蛋们讲这些,但是她说的话并不无聊。虽然有些夸张做戏,让人厌烦,但她的人生还真算得上波澜壮阔。

随着渐渐接近真相,大家都开始朝我看来。我承受着大家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沉浸在满足之中,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首先在学校里传开也不错。“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兴奋过头的笨蛋这么一问,引出了班主任的惊人回答。

“说A还会杀人是不对的。”

虽说我是当事人,所有情况都清楚,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别说有心脏病的人了,就连四岁小孩儿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心跳。”

她说的是,我的发明被否定,杀害小孩儿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只是让小孩儿昏过去而已。然后以为小孩儿已死的下村把她扔进了游泳池里,导致她“溺死”。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真凶——下村。

羞耻。有生以来从没有这般无地自容过。我恨不得当场咬舌自尽。但是最后班主任说出了深有含义的告白。

她说,她把艾滋病患者的血液加入了我和下村的牛奶里。

我要是像下村一样的笨蛋的话,早就跳起来大叫“bravo !”了。

自从知道是自己扯了母亲的后腿,我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杀,但由于年纪太小,想不出怎么自杀。那个时候,我不知祈祷过多少次:让我生场大病死掉吧。

如今,这个愿望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不,应该说是超出预想的局面。而且非常成功。比起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母亲会更关心患了重病的儿子,更有可能来看我了吧。

这么说的确很可笑,但那时,我突然产生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立刻就去医院检查,然后把感染了HIV的诊断书寄到母亲所在的大学,但是检查结果要三个月后才会知道。

我实在等不及了。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不曾有过这么充实的时光。父亲可能不希望我跟母亲见面,但他要是知道我得了这种病,态度也会改变吧。说不定余生最后的几年能跟母亲一起度过呢。

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我就去上母亲任教的大学,跟她一起搞研究吧。这样我就可以和母亲一起创造惊人的发明了。最后我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死去。

我反复想象着这个场面,迎来了新学期。下村不来上学了,班上的笨蛋们也怕被感染,都躲着我,每天过得别提多自在了。

但是笨蛋们渐渐开始没事找事了。有人把纸盒牛奶塞进我书桌抽屉和鞋箱里,藏起我的运动服,在我的课本上写“去死吧”。尽管我很烦地想,难为他们琢磨出这么多无聊的把戏,还真挺佩服他们的。即便如此,当臭味熏人的牛奶塞满书桌而被挤破的时候,我也曾闪过杀了这些浑蛋的念头,可一想到跟母亲一起生活,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饶了他们算了。

翘首以盼的三个月终于过去了,我到邻镇的综合医院去验了血。

那是验完血的一星期后了。哪怕是笨蛋,结成一伙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学后,我被他们从背后反剪双臂,他们用胶带缠住了我的手脚。袭击我的家伙还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真是准备周到。

我可能会被杀死。若是过去,我根本不会在乎的。可是那时我不想死。因为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啊。

向这些笨蛋哭泣求饶,他们就会放了我吗?给他们下跪恳求就能饶过我吗?我想要活下去,无论怎样的屈辱我都可以忍。但是,他们那天制裁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班长。他们怀疑她给班主任打小报告,说班上正在实行叫作“制裁”的无聊游戏。

她辩解说没有打小报告,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朝我丢了纸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脸上,发出砰的一声,摔破了。那瞬间我脑中浮现出母亲打我的记忆。当时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班长和我的眼睛对视时,轻轻说了句:“对不起。”于是,她被判定有罪。判处跟我亲嘴。他们把我弄来,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全是些如此无聊的人啊!我一路想着回到家,看见信箱里有一封医院寄来的信。

终于来信了!我用发抖的手打开一看,顿时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是阴性。没有被感染。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我为什么丝毫没有怀疑过呢?可能是因为那天班主任制造的恐怖气氛让我这样认定的吧。

早知这样,还不如今天被他们杀了呢。

半夜,我给班长打电话把她约了出来。因为我不能把这张已经毫无价值的纸丢掉。尽管对自己没有价值,但是对以为自己被HIV带原者亲吻的班长来说,或许和性命一样重要。

不对,这个理由是后加上的。我不想一个人待着。而且我以前就对她有点儿兴趣。应该这么说才对。对她感兴趣,是因为我亲眼看到过她去药房买好几种化学药品,被人家拒绝了。

“我是想要染头发……”

她对店员这么说。我想,我可以用这些药品做炸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这个打算。所以就开始注意她了。

她是想要杀什么人吗?我甚至产生了或许可以和她有所互助的期待。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就把班长叫出来了,她看了我的验血结果,却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她这么说。难道她是用什么别的方法比我先知道了验血结果吗?还是详细了解了HIV的感染途径,知道班主任用的方法感染率很低呢?但是在“研究室”玄关外,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班主任根本没有把血液加到牛奶里。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班长把标着我和下村学号的空牛奶盒带回了家,用家里的药品检验过了。

这么说,我是被班主任的假话给蒙了,在胡思乱想啊!

问题是班主任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这样不就等于根本没有复仇吗?难道说她的目的只是想在心理上吓唬我们?对下村来说,或许算是非常成功。那家伙用菜刀刺死了母亲,脑筋变得有点儿不正常,警方都无法对他问案。但是,在结业式那天,她能够预见到这种结果吗?

在我看来,倒是那个恋母狂下村没有告诉老妈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更让人惊讶。我以为那家伙一回家就会跟老妈哭诉,在还检验不出是否感染的时候就每天往医院跑呢。

倘若这是班主任孤注一掷的话,对于下村的报复至少算是成功了。那么对我的报复呢?不错,杀死孩子的真凶或许是下村,可是如果我没有制定这个计划的话,孩子是不可能死的。班主任是不可能不恨我的。尽管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我会因为没有被感染而失魂落魄。

且不说班主任是何企图,计划终归失败了。真是无聊透顶。活着就是一件无聊的事。不过选择死亡也很愚蠢。

我想让自己高兴起来。对了,就报复一下那些笨蛋吧。继续让那些家伙以为我感染了HIV吧。

第二天,报仇雪恨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我得感谢班主任给我提供了这么痛快地报复他们的工具。

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安装炸弹的“动机”岂不是让人费解了吗?请不要以为班长这个女友填补了我对母亲的思念。

是不是把班长的事写下来我有些犹豫,不过与其被别人胡乱猜测,还是一一写下来的好。

她还不算笨,也有点儿头脑。没有什么特色的平凡长相我也不讨厌。但是我对班长有好感并不是因为这些。所有同学,惭愧的是连我也在内,对班主任的话信以为真,非常恐惧,只有她一个人抱有怀疑,并确认了真实情况。而且她并没有在知道实情后得意忘形地到处散布这件事,而是藏在心里。这一点让我心生敬意。

为了让她喜欢我,我甚至装得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人这样称赞我”来博取她的同情。其实我说的“有人”就是母亲,但这招非常有效。

没想到她是个大笨蛋。不对,应该说是愚蠢吧。

整个暑假我都在研制新发明,她一直陪在我旁边,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字。我问她在写什么,她也不告诉我,我也不打算多问。因为虽说是女朋友,我也懒得倾听别人说话。直到把原稿寄出了,她才告诉我那是投给某文学奖的稿子。这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

“因为你有那些特殊药品,我以为你对理科有兴趣,原来你对文学也有兴趣啊。”

当我把以前在药房看见她买药的事告诉她时,她就像一直等着我问似的开始诉说她买那些药品的理由。

原来她不是打算做炸弹,但也不是真的要染发。既不是想杀什么人,也不是要自杀。

只是想模仿露娜希而已。

她说第一次听到露娜希事件的报道时,她就觉得露娜希是另一个自己。证据就是“露娜希”这个名字。露娜希是月亮女神,而她的名字叫“美月”等等,说了好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简直无语了,她仍然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露娜希和我原本是同一个人,其证据不单单是名字近似。因为案发当天我手里也有和露娜希事件里相同的药品。我看见周刊报道上登出了露娜希的药品清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等。

顺便说一句,我在药房看见她是在那期杂志发售之后。虽然我不知道她说这些有多少是真的,至少她用那些药品之一检验了牛奶纸盒里是否有血液成分,因此姑且算是有用武之地。

她说,就让班主任寺田试试这些药的效用吧。

寺田虽然像校园热血剧(我没有看过,大致感觉如此)里的下等角色,但我不曾对他怀有杀意。而且听说在下村的案子里,当警方向美月调查时,她说了些对寺田非常不利的证言。即使这样,她好像还不觉得解恨似的,令我产生疑问。我倒是觉得寺田有点儿让人同情呢,就因为偶然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却被看作诱导下村杀死母亲的人。

“寺田哪里让你这么憎恨啊?”

对我的这个问题,她给出了令我超不爽的回答。

“因为直君是我的初恋……啊,不过现在我喜欢的是修哉君。”她把我跟下村这种笨蛋相提并论。还有比这更受刺激的屈辱吗?

“太可恶了,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以为自己只是心里这么想,结果好像是真说出口了。顺便还嘲笑她恬不知耻地模仿露娜希,于是她恼羞成怒,骂我是“恋母狂”。

我曾经对她提到过这篇笔记的开头,但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用这种难听的话来诋毁我对妈妈的思念。我想要反驳,她却得寸进尺。

“你可能以为,妈妈虽然爱你,但是为了追求梦想,不得不忍痛割爱离开了你。可实际上不就是抛弃了你吗?既然这么盼望妈妈回来,自己去找她不就行了?去东京的话,一天就可以来回,再说你也知道她在哪所大学吧?这样嘀嘀咕咕抱怨干等,只能说明你没勇气啊。你是害怕自己去找她遭到拒绝吧?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被妈妈抛弃了,是吧?”

还有比这更可恨的亵渎吗?因为她不只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的母亲。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怀有杀意的杀人没有时间考虑使用凶器。这次杀人是没有任何缘由的。也就是说,这里不过是最后抵达的地点,是终结一切的杀人。她的死也就比泡泡破灭还没意思。

未成年者即使杀死一个人也不会引起多大的骚动,下村的案子已经说明了这点。我不打算利用她的死做文章。

尸体就放在“研究室”的大冷冻柜里。一个星期不回家也不会有人来找的可怜的女孩子。可能的话,我想明天让她跟炸弹一起灰飞烟灭。因为炸弹是我用她买的药品制作的。是她自己带到“研究室”来的,说是把药品放在这里最合适。虽然生命轻于泡沫,尸体却重如铁块,所以我无法把她搬到学校去。

但是,请你们不要误会。我装置炸弹与杀害班长,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三天前,我为了了断一切,去了K大学。

可能的话,我希望母亲来找我。然而母亲在离婚的时候已经和父亲约定不可以跟我联络。对凡事认真的妈妈而言,这种承诺成了沉重的枷锁吧。她越是想念我,希望跟我见面,枷锁就越是收紧,使她动弹不得。除非我来砍断束缚她的枷锁,我们母子才能见面。

去大学要乘地方电车,换新干线,再换乘地下铁,共四小时的路程。曾经以为比任何乐园都要遥远的地方,原来只有这么短的距离。但是越是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是感到呼吸急促,心慌意乱。

K大理工学院电子工程系第三研究室。这是母亲所属的研究室。我走在宽阔的校园中,心里排练着母子相会的各种场景。

敲响研究室的门,开门的是母亲。她看到我,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会说什么呢?不,可能会一言不发地抱住我。但是,开门的也可能是研究室的助手或学生。我就说“我找八坂副教授”。然后,我该自报名字,还是保持沉默呢……

这么想着,我已经来到了电子工程系大楼。竟然在那里与意料之外的人物再度相逢了。就是在“全国中学生科技展”上给我的作品讲评的濑口教授。令我吃惊的是,教授好像也记得我,先跟我打招呼。

“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敢说是来找母亲,随口编了个回答。

“我来这附近办事,想顺便拜访一下教授,就来了。”

“这样啊,欢迎欢迎。你是不是带了什么新发明来?”

“是,带了几件……”

这不是瞎话。我带了反转时钟、电人钱包、测谎器,打算给母亲看的。教授高兴地带我去了他的研究室。第一研究室位于三楼东边,位于四楼的第三研究室就在其正上方。

给教授看了我的发明后,或许可以告诉他,其实我是来见母亲的。

“哦,原来你是八坂教授的儿子啊。怪不得这么优秀。”

我一面这样想象,一面跟在教授后面走进第一研究室。

房间里有最新的仪器和堆积如山的专业书籍。与我想象中的发明家的房间非常接近。教授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冲泡可尔必思 。我无聊地四下张望,书桌上的镜框吸引了我的视线。

是濑口教授跟一个女人的合影。背景好像是欧洲,多半是德国的古堡吧。女人依偎着教授,温柔地微笑着。

不管怎么看——都是母亲。

这是怎么回事啊?大概是学术研讨会或研修旅行时的照片吧?……教授把可尔必思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也无法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教授见了,略带羞涩地笑着说:

“不好意思,这是我蜜月旅行的照片。”

肥皂泡破灭了。

“蜜月旅行?”

“哈哈,你一定觉得怎么这把年纪还蜜月旅行吧。我们是去年秋天结婚的。快五十岁了,才终于要当上爸爸了。怪难为情的。”

“要当爸爸了?”

“预产期是十二月底。但是我太太今天还是到福冈去参加学术研讨会了。真是让人担心啊。”

肥皂泡啪叽啪叽破灭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响。

“……她是八坂教授吧?”

“怎么,你认识我太太吗?”

“她是……我尊敬的人。”

我浑身发抖,实在说不下去了。最后的泡泡也破灭了。教授惊讶地望着我,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

“你莫非是她的……”

我没听完教授的话,就冲出了研究室。一次也没有回头,而教授似乎也没有追上来。

难道说才华横溢的母亲并不是为了追求梦想而牺牲家庭的吗?并不是为了成为伟大的发明家而抛弃心爱的儿子的吗?

“虽然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不是这么说的吗?可是她一直没有来接这个孩子,原来是和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结了婚,要为他生儿育女,过幸福的日子啊!

母亲离开四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绊脚石并不是孩子,而是叫作修哉君的这个孩子。而且从她离开家那天开始,修哉君就已经成为过去。不,或许在她的记忆中早已被抹去了。

证据就是,尽管那天教授已经知道是我了,母亲仍旧没有跟我联系。

下面我即将实施的大规模谋杀是对母亲的复仇。为了让她知道是我犯下的罪行,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而且这次谋杀的证人就是看了我放在网页上的遗书的你们大家了。明天将会报道一件在少年犯罪史上留名的惊天大案,麻烦你们务必亲眼看到最后,并将我的灵魂的呐喊传达给她。

永别了!

“永别了!”

我把题为《生命》的这篇无聊的作文往演讲台上一扔,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缓缓按下发送键,也就是引爆炸弹的开关。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怎么搞的?是臭弹?不对,我没有感觉到安装在炸弹里的手机发出振动。不会出问题吧!我低头去看演讲台里面。

炸弹,不见了……

是不是有人看了网页后,把炸弹拆除了呢?可是没看见有警察到学校来。对一般人来说,拆除炸弹是非常危险的。那么,到底是谁干的……难道说,是妈妈?

突然我紧紧握着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不明来电。

我用颤抖的指尖慢慢地按下了通话键。 b/aFlXVjW02EAgbL1iBIygz8LaYa/IGAHzpDY5Cf+9g9HUbNno/ckxzOOXD+zl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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