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人都被找到了。没错,不是每个人都被找到了。在此期间,不时有人错认凶手。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1日:
爱德华·科克兰,家住德里镇宪章街73号。昨夜,其母莫妮卡·麦克林和继父理查德·麦克林向警方报案,称儿子失踪未归。这起失踪案件再度引发恐慌,民众担心德里镇有凶手专门跟踪青少年。
麦克林太太表示,十九日是暑假前最后一天,其子放学后没有返家,下落不明。
当被问及为何延迟二十四小时报案,麦克林夫妇拒绝回答,警长理查德·波顿也不愿透露细节。
但据警方消息人士指出,爱德华和继父关系不佳,之前曾有离家数日的记录。该人士推测爱德华失踪可能和期末成绩有关。德里小学校长哈罗德·梅特卡夫拒绝透露男童成绩,强调期末成绩并非公开资料。
波顿警长昨夜表示:“我希望男童失踪不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民众心情不安可以理解,但我必须强调,每年的未成年失踪人口为三十到五十人,大多数于报案后一周内便会寻获。愿神保佑爱德华·科克兰也是如此。”
此外,波顿重申乔治·邓布洛、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之死非一人所为。他表示“这几起命案差异相当明显”,但拒绝说明细节。他指出市警局正和缅因州检方密切合作,持续追查几条线索。本报昨夜电话访问警长侦查进展,他表示:“非常好。”但被问及是否很快会锁定嫌犯时,警长不愿评论。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2日:
爱德华·科克兰失踪案出现诡异转折。德里地方法院法官艾尔哈特·莫顿昨日核准郡检察官和郡法医要求,下令开棺相验爱德华之弟多尔希的遗体。
多尔希·科克兰同样住在宪章街73号,于去年五月意外身亡。男童被送到德里镇医院时,身上多处骨折,颅骨碎裂。将男童送医急救的继父理查德·麦克林表示,多尔希当时在车库玩耍,应该是从四脚梯上坠落受伤。男童昏迷三天后死亡。
警方周三晚接获报案,十岁的爱德华·科克兰下落不明。当被问及麦克林夫妇是否涉及意外身亡案或失踪案时,波顿警长拒绝发表评论。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4日:
德里镇警局理查德·波顿警长昨日召开记者会,宣布警方已经以谋杀继子的罪嫌逮捕理查德·麦克林。麦克林家住宪章街73号,继子多尔希·科克兰去年五月三十一日死于德里镇医院,死因为“意外事故”。
波顿表示:“法医报告指出男童遭受严重殴打。”尽管麦克林宣称男童在车库玩耍时从四脚梯上坠落受伤,警长却说验尸报告指出男童遭到钝器重击数次。记者询问系何种钝器,波顿表示:“可能是铁锤,但目前重点在于,法医认为男童遭到硬物重击多次,导致骨头碎裂。部分伤口,尤其是颅部骨折,和坠落伤的形态不符。多尔希·科克兰先被殴打至性命垂危,再被弃置于镇医院急诊室不治死亡。”
被问及男童的主治医生是否玩忽职守,并未通报虐童或确切死因时,波顿警长表示:“麦克林先生受审时,医生也将面对质询。”
四天前,理查德·麦克林和莫妮卡·麦克林向警方报案,称男童的哥哥爱德华离家失踪。记者问多尔希一案的发展是否会影响失踪案的侦查方向,波顿警长回答:“我认为事态比起先认为的要严重,不是吗?”
德里《新闻报》二版,1958年6月25日:
海莉耶塔·杜蒙特于杰克逊街的德里小学担任五年级老师。她表示失踪近一周的爱德华·科克兰身上经常“满是瘀青”。德里小学五年级共有两个班,杜蒙特太太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任教至今。
她表示,爱德华失踪前三周左右,有一天来学校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吃晚餐被父亲‘修理了一顿’”。
记者询问杜蒙特女士,男童受到毒打,她为何没有通报。杜蒙特说:“当老师这些年,同样的事我见多了。刚进学校时,我有个学生家长把体罚当成管教。我试着劝阻,但当时的副校长格温多琳·瑞本要我别管闲事。她说教职员只要插手可能的虐童事件,日后税款补助一定会被刁难。我去找校长,他也叫我别碰,否则就等着记申诫。我问校长申诫销不销得掉,他说看情况,我就明白了。”
记者问德里小学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理态度有没有变,杜蒙特女士表示:“根据目前的发展来看,你们觉得变了吗?而且,若非我这学年教完就退休了,我才不会接受访问。”
杜蒙特女士又说:“事情发生后,我每晚都跪地祷告,希望爱德华·科克兰是因为受不了他的禽兽继父离家出走了。我还祈祷,他从报纸或新闻得知麦克林被捕之后,能够赶快回家。”
莫妮卡·麦克林接受了简短的电话采访,她强烈否认杜蒙特女士的指控。“理查德从来没打过多尔希,也没打过爱德华,”她说,“这话是我说的。就算我死后接受最后审判,也会看着神的眼睛这么说,一字不改。”
德里《新闻报》二版,1958年6月28日:
昨日,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幼儿园教师告知本报,据称死于车库意外的男童多尔希·科克兰,右手拇指和三根手指于死前一周曾出现严重扭伤。据了解,男童就读于该幼儿园,每周上两次课。
该名教师说:“那个小可怜没办法给安全海报着色,因为手实在太痛了。他的手指肿得跟香肠一样。我问多尔希怎么了,他说爸爸(继父理查德·麦克林)扳他的手指,因为妈妈才刚洗过地板、上好蜡,就被他踩脏了。他说:‘爸爸修理我,因为我很坏。’我看着他可怜的手指,眼泪差点掉下来。
多尔希真的很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给海报着色,于是我给他吃了少量阿司匹林,让他在其他小朋友上故事课时给海报着色。他很喜欢着色,这是他最爱上的课。事后回想起来,我很庆幸自己当时给了他一点快乐。
“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完全没想到不是意外。我起初以为那孩子一定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因为他右手抓不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想象一个成年人竟然会对孩子做这种事。我现在知道了,但我真希望不知道。”
多尔希·科克兰十岁的哥哥爱德华依然行踪不明。理查德·麦克林目前被囚禁在德里郡立监狱,依然坚称他和继子之死无关,也未涉及爱德华的失踪案。
德里《新闻报》五版,1958年6月30日:
消息来源称,麦克林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7月6日:
爱德华·科克兰依然下落不明。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7月24日:
理查德·麦克林被控谋杀继子多尔希·科克兰一案,于德里地方法院出现惊人进展。麦克林在郡检察官布拉德利·威特森的严厉讯问下情绪崩溃,坦承用无后坐力铁锤将四岁的继子击毙,随后将凶器埋在妻子的菜园边上,再将男童送往德里镇医院急诊室。
麦克林先前仅承认“偶尔会体罚”两名继子,并且是“为了他们好”。他此番应讯和盘托出,当场震惊四座,法庭内鸦雀无声。
“我也不晓得自己发什么神经。我看见他又去爬那架该死的梯子,便从凳子上抓起铁锤开始打他。
我不是有意的,老天为证,我不是有意要杀他的。”
威特森检察官问道:“他陷入昏迷前说了什么?”
麦克林回答:“他说:‘爸爸,不要再打了。对不起,我爱你。’”
“你停手了吗?”
“最后停了。”麦克林说完号啕大哭,哭得歇斯底里。艾尔哈特·莫顿法官宣布休庭再审。
德里《新闻报》十六版,1958年9月18日:
爱德华的继父理查德·麦克林因谋杀其四岁胞弟多尔希,将于肖申克监狱服刑二到十年,但仍坚称不知爱德华的下落。爱德华的母亲目前正在诉请离婚。她向本报表示她的准前夫说谎。
是吗?
监狱神父艾什利·奥布莱恩表示:“我不认为他在说谎。”麦克林入狱服刑后不久,便开始接受天主教信仰,奥布莱恩曾多次与他深谈。神父表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两人相识之初,他问麦克林为何想当天主教徒,麦克林回答:“我听说天主教可以悔罪,我很需要悔罪,否则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他知道自己对幼子所犯的罪行,”奥布莱恩神父说,“但他实在不记得对爱德华做了什么。对这个大儿子,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麦克林和继子爱德华的失踪到底有多少关联,德里镇居民仍旧没有定论,但警方已经明确排除他涉及其他孩童谋杀案。头三起命案,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而六月底到八月的七起命案发生时,他则人在狱中。
这十起命案至今未破。
麦克林上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再次强调不清楚爱德华的下落。他向记者痛苦道白,不时因哭泣而中断。“两个孩子我都打过。我爱他们,但也会打他们。我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晓得莫妮卡为何不阻止,就连我打死多尔希,她也替我掩饰。我想我要杀死爱德华并不难,就像害死多尔希一样简单。
但我敢对上帝和所有圣徒发誓,我没有杀害他。我知道看来像是我做的,但我没有。我猜爱德华只是离家出走了。假如真是那样,一定是上帝保佑。”
记者问他可不可能有记忆空白,杀了爱德华但刻意遗忘。麦克林说:“我没有记忆空白。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已经将生命交托给神,我会用余生弥补自己犯下的一切罪过。”
德里《新闻报》头版,1960年1月27日:
德里镇警局警长理查德·波顿今日早些时候向记者表示,日前寻获的少年尸体绝非失踪多时的爱德华·科克兰。爱德华自一九五八年六月离家后至今下落不明。尸体于麻省安斯佛德一处坟场被人发现,年龄和爱德华相当,已经严重腐烂。麻省和缅因州警方原先分析死者可能是爱德华·科克兰,离家出走后搭上儿童性侵犯的便车,因而遇害。爱德华家住德里镇宪章街,弟弟在家遭到殴打致死。
然而,齿检显示安斯佛德市发现的尸体并非爱德华。爱德华·科克兰已经失踪十九个月。
波特兰《先锋报》三版,1967年7月19日:
昨日午后,理查德·麦克林被人发现陈尸法尔茅斯一栋公寓的三楼,应该是自杀。麦克林九年前因杀害四岁继子而入狱,一九六四年自肖申克监狱获释后搬至法尔茅斯低调工作度日。
法尔茅斯警察局副局长说:“死者留下的字条显示他当时神志极度错乱。”但他拒绝说明遗言内容。不过,据警方消息人士透露,字条上只有两句话:“昨天晚上我看见爱德华了,他死了。”
遗言中的“爱德华”指的应该是死者的继子,亦即死者一九五八年杀害的幼童的哥哥。爱德华·科克兰失踪导致麦克林的罪行败露,最后因殴打爱德华的弟弟多尔希致死而定罪。爱德华已经失踪九年。
一九六六年,男童的母亲申请依法宣告死亡获准,取得儿子的账户所有权。账户内存款总额为十六美元。
爱德华·科克兰的确死了。
他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九日晚上就死了,和他继父一点关系也没有。爱德华遇害当时,本·汉斯科姆正和母亲一起看电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母亲正焦虑地摸着埃迪的额头,寻找不存在的发烧,贝弗莉·马什的继父(至少脾气和爱德华兄弟的继父像到了极点)在猛踹女儿的屁股,要她“听妈妈的话去洗该死的碗盘”,迈克·汉伦在自家旁边(他家很小,在威奇汉路上,离亨利·鲍尔斯的疯子父亲的田地不远)的花园拔草,被开着旧道奇车经过的几名高中生(其中一个后来生了个好儿子,就是有恐同症的“威比”约翰·卡顿)谩骂,理查德·托齐尔正在偷看父亲藏在放袜子和内衣裤的抽屉里的《绝代娇娃》,硬着老二欣赏穿着清凉的女人,威廉·邓布洛则吓得将弟弟的相簿扔了出去。
虽然他们日后都不记得了,但六个孩子在爱德华·科克兰遇害的那一瞬间,全都抬起头来……仿佛听见远处有人喊叫似的。
德里《新闻报》说对了一件事。爱德华成绩很糟,很怕回家面对继父。更糟糕的是,那家伙和他母亲那个月常吵架,每次吵到兴起,母亲就会开始胡乱数落。继父先是嘀咕抱怨,接着大吼要她住嘴,最后像鼻子被针刺到的野猪一样愤怒咆哮。不过,爱德华从来没见过那老头对她动粗。他觉得他不敢。
他把气出在爱德华和多尔希身上。自从多尔希死后,爱德华连弟弟那份也得一起挨。
大人的咆哮对骂总是定期到来,尤其是月底,因为账单都是那时候来。要是吵得太厉害,就会有邻居报警叫他们小声一点,通常很有用。他母亲会朝警察比中指,要对方有种就逮捕她,但他继父很少出言不逊。
爱德华觉得继父很怕警察。
每回他们吵架,他都很小心地不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这么做比较聪明。不信的话,瞧瞧多尔希是什么下场?爱德华不知道细节,也不想知道,但他对弟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多尔希是在错的时间(月底最后一天)跑到错的地点(车库)。他们跟爱德华说弟弟是从四脚梯上摔下来的。他继父说:“我说了六十次,不是一次,要他别靠近梯子。”但他母亲却不敢看着他……就算不小心目光交会,她眼里闪烁的恐惧也让他不舒服。他继父只是拿着莱茵歌德啤酒愣愣地坐在餐桌旁,低垂着眼,表情茫然。爱德华离他远远的。继父咆哮时通常(不是每次,但通常)还好,反倒是他停下来时才需要小心。
弟弟出事前两天,他才朝爱德华扔了椅子。那天晚上,爱德华只不过走到电视机前想换台,他就抓起厨房里的铝制折椅,高举过头用力扔了过来。椅子砸到爱德华的屁股,让他摔倒在地。被砸到的地方还在痛,但爱德华知道自己够好运了,椅子很可能砸中他的脑袋。
后来有一天晚上,继父莫名其妙忽然站起来,抓了一把马铃薯泥抹在爱德华头发上。去年九月,爱德华有天放学回家不小心让纱门发出砰的一声,把正在打盹的继父吵醒了。麦克林挺着鼓胀的四角裤从卧室出来,头发呈螺旋状堆在头顶,满脸周末两天长出的胡楂,满嘴周末两天积攒的酒味。他说:
“没办法,小子,我得好好修理你,谁叫你关门他妈的这么大声。”在理查德·麦克林的字典里,修理就是痛扁的意思,而他也真的痛扁了爱德华一顿。他一把抓起爱德华扔到前厅。母亲在前厅钉了两个比较低的挂钩,让他和多尔希挂外套。爱德华感觉挂钩有如坚硬的铁手指戳进自己的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他昏迷了十分钟,醒来只听见母亲吼叫着说要送他去医院,继父休想阻止她。
“你难道忘了多尔希出了什么事?”他继父回答,“你想坐牢吗,女人?”
她闭上嘴巴,扶着儿子回房间。爱德华躺在床上发抖,额头上都是汗珠。接下来三天,只有大人都不在家时,他才敢离开房间。他摇摇晃晃走进厨房,取出继父藏在水槽底下的威士忌,喝个几口减缓疼痛。到了第五天,疼痛几乎消失了,但他尿血将近两周。
那把铁锤从车库里消失了。
各位,这代表什么?你们说说看?
哦,那把克雷夫兹曼铁锤(就是普通的那把)还在。不见的是斯考提牌无后坐力铁锤。那是继父的专用铁锤,他和多尔希都不准碰。买下铁锤那天,继父对他们两个说:“你们要是敢碰这宝贝,我就把你们的肠子挖出来当耳罩。”多尔希怯生生地问铁锤是不是很贵,老头说那还用问。他说铁锤里有滚珠轴承,再用力敲东西也不会弹回来。
但它不见了。
爱德华的成绩不是很好,母亲再婚后他漏了许多堂课,但他并不笨。他认为自己知道斯考提无后坐力铁锤怎么了。他认为继父可能把它用在了多尔希身上,之后埋在花园或扔进了运河。这种事在爱德华看过的恐怖漫画里经常出现。那些漫画他都藏在衣柜的最上层。
他走近运河。河水有如浸了油的丝绸,泛着涟漪流过水泥堤防之间,一弯明月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闪闪发亮。爱德华坐下来,双脚在堤防上蹭来蹭去,仿佛在用球鞋涂鸦。过去六周很干燥,水面离他磨破的鞋底将近三米。但只要仔细观察两岸,就会发现不少水位线,显示河水很容易上涨。此刻水位上方的混凝土是脏兮兮的深棕色,往上逐渐变为黄色,到了接近爱德华脚跟的地方几乎是白色的了。
河水缓缓从铺满鹅卵石的水泥拱门下流出来,经过爱德华面前,流向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的廊桥。桥的两侧和木头桥面刻满人名、电话号码和各种留言,连头顶的横梁上都有。有些留言在示爱,有些留言说谁想“吹”或“吸”,有些说再吹包皮就不见了或屁眼会被灌焦油,还有一些离经叛道、无法归类的留言。其中一条留言爱德华想了一个春天还是没明白:拯救俄罗斯犹太人!换取高价奖品!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真的有意义吗?有没有意义重要吗?
爱德华今晚没有走上亲吻桥,他不想去高中那一边。他想,他晚上可能会待在贝西公园,也许睡在音乐台下的枯叶堆里。但这会儿坐在运河边感觉很不错。爱德华喜欢待在公园,每回他需要想事情就会到这里来。树丛里偶尔有人接吻,但爱德华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爱德华。他在学校听过一些可怕的传言,说太阳下山之后贝西公园会有同志流连。他想也不想就当真了,但从来没被骚扰过。公园非常安静,他觉得公园里最棒的地方就是他现在坐的地方。尤其是在夏天,河水流得非常慢,经常被石头分割成许多蜿蜒的小溪,偶尔汇聚在一起。爱德华还喜欢三月底、四月初的这里,雪刚刚融尽,他有时会在运河边站(因为太冷了没办法坐)一个多小时,旧大衣(已经太小了,是两年前的尺寸)的帽子罩住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浑然不觉自己瘦小的身体在发抖。运河在雪融后的那一两周,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怖魅力。河水冒着白烟从铺石拱桥下奔腾而出,裹挟着树枝和各式各样的人类垃圾从他面前流过,让他看得如痴如醉。爱德华不止一次幻想和继父走在三月的运河边,趁机将那个混账推进水里。那老头会大声尖叫,双手乱挥想恢复平衡,而爱德华会站在水泥护墙上看着他被水冲走,脑袋在满是白色流冰的激流中载沉载浮,有如一个黑点。没错,他会站在河边,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你这个大浑蛋,这是我为多尔希做的!下地狱之后记得跟恶魔说,你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欺负个子比你小的人!这件事当然不会发生,但幻想一下感觉真棒。坐在运河边最适合做这种白日梦了,就像——
这时,一只手忽然摸上他的脚。
爱德华望向运河对岸的校园,想象继父被汹涌的河水带走,从此远离他,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美丽微笑。那只手很柔软,却抓得很牢,让他大吃一惊,差点失去平衡摔进运河。
爱德华心想,一定是大孩子们说的同志。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张大嘴巴,热腾腾的尿液从腿间流下,弄湿了牛仔裤,裤子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的。抓他的不是同志。
是多尔希。
下葬时的多尔希。穿着蓝西装上衣和灰裤子。只是上衣沾满泥巴,又破又烂,衬衫发黄,支离破碎,裤子湿淋淋地挂在瘦得像竹竿的两条腿上,脑袋低垂着,感觉很可怕,好像下陷的后脑勺使脸凸了出来。
多尔希在笑。
“爱德华——”他死去的弟弟哑着嗓子喊他,就像恐怖漫画中从坟墓里复活的人一样。多尔希笑得更开心了。发黄的牙齿闪着微光,漆黑的喉咙里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爱德华……我来看你了,爱德华……”
爱德华想要尖叫,惊恐有如巨浪朝他袭来。他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在飘。但他不是在做梦,他很清醒。抓住他球鞋的手和鳟鱼腹部一样白。弟弟赤脚踩在水泥地上,一只脚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下来吧,爱德华……”
爱德华叫不出来。他肺里空气不够,叫不出声,只发出诡异尖细的呻吟,没法更大声了。没关系,因为再过一两秒钟,他就会失去神志,一切都不再重要。多尔希的手很小,但难以挣脱。爱德华屁股翻过水泥护墙滑向运河边。
爱德华一边尖叫,一边伸手抓住身后的水泥护墙边缘往回挣。他感觉那只手松脱了一下,耳边传来愤怒的嘶声。他心想:这不是多尔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绝不是多尔希。这时,他体内的肾上腺素猛增。爱德华挣扎着爬开,还没站起来就开始跑,试图逃走。他呼吸急促,发出有如尖叫的呼哨声。
运河的水泥护墙边出现了一双白手,还有湿答答的拍击声。水滴从死白的皮肤上甩出去,映着月光向上飞舞。多尔希的脸出现在护墙边,凹陷的眼窝里闪着红色的微光,头发湿淋淋地贴着头颅,泥巴像颜料似的抹在脸上。
爱德华的胸腔终于自由了。他深吸一口气,放声尖叫,站起来拔腿就跑。他回头想看多尔希在哪里,结果撞上一棵大榆树。
那感觉就像有人(例如他继父)在他左肩点燃炸药,炸得他满头金星。他像被斧头砍中似的跌倒在树根上,左边太阳穴流出血来。他半昏迷了大约九十秒钟,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来。他想举起左臂,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左臂不想移动,感觉麻木而遥远。于是他只好举起右手,按摩剧痛的头部。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撞上榆树前为什么发足狂奔,立刻回头。
月光下,运河边缘像骨头一样白,像线一样直。没有那东西的踪影……假如刚才真有那东西的话。
他缓缓转身,三百六十度观察。贝西公园静悄悄的,和黑白相片一样静止不动。柳树拖着细瘦的黑色枝条,所有东西,无论是低沉的还是失去理智的,可能都躲了起来。
爱德华开始往前走,试着眼观四方。他心脏每跳一下,扭伤的肩膀就一阵抽痛。
爱德华,微风拂动枝叶,呼唤道,你不想见我吗,爱德华?爱德华感觉僵尸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脖子。他高举双手猛然转身,两脚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结果发现只是随风摇摆的柳条。
他再次站起来试图逃跑,但左肩又是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爱德华知道自己不该再害怕了。他骂自己笨,竟然被倒影吓到,或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但恐惧没有结束,恰好相反。
他心脏狂跳,跳动声连在一起分不清楚,感觉随时都会爆炸。他跑不动,离开柳树后勉强能跛着脚慢慢往前走。
爱德华眼睛盯着公园大门外的街灯,朝那里走去。他稍微加快了脚步,心想:我一定能走到街灯那里,到时就没事了。我一定能走到街灯那里,到时就没事了。灯火通明,整个晚上都是亮的,真壮观,不用再害怕——
有东西跟着他。
爱德华听见那东西穿过柳树林,只要转身就会看到。那东西在加速。他能听见它的脚步声,拖着脚,踩在地上咯吱作响。但他不会回头。他要看着前面的灯。街灯很好,他只要继续朝它飞奔过去就好。就快到了,就快——
但一股怪味让他忍不住回头。味道很重,就像成堆的死鱼在夏日艳阳下腐烂流汁发出的恶臭。是海洋死去的味道。
追赶他的不是多尔希,而是来自黑沼的怪物。那东西的口鼻又长又皱,漆黑的伤口有如垂直的嘴巴,流出绿色的液体,眼睛像果冻一样白,带蹼的手指前端长着剃刀般的利爪。它发出低沉的呼吸声,其间夹杂着冒泡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呼吸器有问题的潜水员。它看见爱德华在看它,咧开青黑色的嘴唇,露出巨大的尖牙,给了他一个空洞而死气沉沉的笑脸。
那东西踉踉跄跄地跟着爱德华,液体滴了一地。爱德华忽然明白了。它想把他带回运河,带到运河地底通道的湿冷幽暗中。再吃了他。
爱德华全力冲刺,大门边的钠气弧光灯愈来愈近,他已经能看见灯光周围的虫子和飞蛾了。一辆卡车经过,司机换挡加速朝二号公路呼啸而去。爱德华焦急害怕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司机可能正在用纸杯喝着咖啡,一边听收音机播放巴迪·霍利的歌,完全没发觉,就在两百码不到的地方,有个小男孩可能会在二十秒内一命呜呼。
那臭味不断逼近,扑鼻而来,无比强烈,将他团团包围。
爱德华撞上了公园的长椅。那天傍晚快宵禁时,几个小孩在赶回家之前随手将长椅推倒了。长椅从草丛中露出几厘米,很像两丛灌木叠在一起,加上月光昏暗,几乎看不见。爱德华的胫骨撞上长椅边缘,骨头像撞碎了一样奇痛无比。他双腿往后飞起,整个人扑进草丛中。
爱德华回头一看,只见那东西压了过来,水煮蛋般的眼睛闪闪发光,鳞片上沾满海藻色的黏液,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肿胀的脖子和脸颊一时舒展,一时缩紧。
“啊!”爱德华干吼了一声。他似乎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啊!啊!啊!”
他开始在地上爬,手紧紧抓着草皮,舌头伸了出来。
在那东西用充满鱼腥味的粗硬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之前,爱德华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安心的念头:
我在做梦,一定是这样。那东西不是真的,黑沼泽也不是真的。就算真的有,也是在南美或佛罗里达大沼泽之类的地方。我只是在做梦,过会儿就会醒来,也许发现自己还待在音乐台下的枯叶里,而且——
那头两栖怪物的双手握住他的脖子,掐断了他的干吼。它将他翻过来,钩爪在他颈子上留下有如书法一般的血痕。爱德华望着那东西发亮的白色眼眸,感觉掐住他脖子的指蹼就像活海藻般缠着他。
恐惧让他睁大了眼睛,看见那东西长满鳞片和肉突的头上有一块鳍状物,既像鸡冠又像角鲇的毒鳍。
那东西收紧双手,让他无法呼吸,却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见钠气弧光灯的白光照在薄膜状的鳍上,变成了雾蒙蒙的灰绿色。
“你……不是……真的。”爱德华哑着嗓子说。但他眼前的灰色愈来愈近,他隐约明白一切都是真的。那东西是真的,毕竟它正在杀死他。
然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丝理性,直到生命最后。当那东西将爪子刺入他柔软的脖子,颈动脉喷出一道温暖无痛的血柱,溅在它有如爬虫类的角质麟片上时,他的手依然在它背后摸索,想找拉链。直到那东西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发出满足的低吼,他的手才垂了下来。
那东西的身影在爱德华眼中逐渐模糊。这时,它忽然变成另一个东西。
暑假第一天,被噩梦搞得彻夜未眠的迈克·汉伦天刚亮就起床了。天色微白,空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到了八点就会揭开,露出完美的夏日。
但现在还早,世界仍然灰蒙蒙一片,带着玫瑰的色泽,有如走过地毯的猫一样安静无声。
迈克换上灯芯绒裤子、T恤和高筒凯兹帆布鞋,下楼吃了碗惠提燕麦片(他其实不喜欢惠提,只是想要里面的赠品:午夜上校的魔术解码指环),接着跳上脚踏车朝镇中心骑去。由于雾太大,他在人行道上骑车。雾让一切都变了。再平凡的东西(如消防栓或停止标志)都变得神秘莫测,既陌生又有一点邪恶。听得见车子行驶的声音,但看不见车子,加上雾有一种奇怪的音屏效果,让人分不清车子是远是近,得等它亮着恍如鬼火的车灯冲出浓雾,你才知道车来了。
迈克在杰克逊街右转,穿过市中心,从帕莫巷切到主大街。在这条一个街区长的小巷里,有一栋他长大后会住进去的房子。但他经过时并没有看它,没有注意那栋有车库和小草坪的两层小楼。迈克后来成了那房子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住户。但在当时,那房子并未在男孩心中引起任何悸动。
到了主大街,迈克右转骑进贝西公园。他随意乱逛,骑车享受早晨的宁静。进了公园大门,他下车放下脚撑,朝运河走去。他自觉是信步而行,没有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完全没想到昨夜的噩梦和他现在走的路线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了,只记得他不停地做梦,然后在凌晨五点浑身大汗地醒来,不停地发抖,只想下楼赶紧吃点东西,然后骑车到镇中心。
这里的雾有一种味道,他不喜欢。海的味道,很咸,很古老。他当然闻过这种味道。虽然德里镇离海岸有六十四公里远,但早晨经常能闻到海的味道。不过,今天早上这股味道似乎更浓,更鲜活,甚至有一点危险。
他看见一个东西,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把廉价的双刃折刀,侧面刻了两个英文字母:E.C. 。
迈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将小刀收进口袋里。谁捡到谁做主,谁掉了谁倒霉。
他环顾四下。在他发现小刀的地点附近有一张翻倒的长椅。迈克将长椅扶正,椅脚插回数月或数年下来形成的洞里。长椅后方,草丛里有一块地方被践踏得很厉害……还有两条凹痕从那里延伸开去。
草已经盖了回去,但凹痕还是很明显,一路朝运河延伸。
还有血。
(那只鸟记得吗那只鸟记得吗那只)
但他不想记起那只鸟,于是将脑海中的念头甩开。是狗打架,就这样。其中一条肯定把对手伤得很重。这个推论很有道理,但迈克却不怎么相信。那只鸟一直在他心里盘旋。他在基奇纳钢铁厂看到的。斯坦利·乌里斯在他的鸟类图鉴里怎么也找不到的一种鸟。
停下来,立刻离开这里。
但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沿着凹痕往前,边走边在心里编故事。杀人的故事。有一个小孩晚上在外游荡,过了宵禁时间,结果被凶手盯上了。凶手要怎么毁尸灭迹?当然是把尸体拖到运河边扔下去啰!就像《希区柯克剧场》里演的一样。
迈克心想,他现在跟踪的凹痕很可能是皮鞋或球鞋拖行留下的。
他打了个哆嗦,犹疑不安地四下看了看。他编的故事有点太真实了。
说不定凶手不是人类,而是怪物。就像恐怖漫画、惊悚小说、恐怖电影或(噩梦)童话故事里的妖怪一样。
他决定了。他不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太蠢了。他想忘掉它,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又怎样?就让它留着吧。真蠢。大清早骑车进城很蠢,跟着草里的两道凹痕走也很蠢。他父亲今天一定有很多杂事要交代他做。他最好赶快回家开始干活,否则就得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到谷仓二楼耙草。没错,他应该掉头回家。他就打算这么做。
你一定会掉头的,他心想,敢打赌吗?
然而,他并没有掉头骑车回家,而是继续跟踪那两道凹痕。干涸的血迹愈来愈多,但量还是很少,没有长椅附近多。
他听见水流声了。水流得很轻缓。不久,他看见水泥堤岸从雾里悄悄浮现。
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天哪!今天真是你的幸运日!迈克心里响起一个有点可疑的亲切声音。忽然间,一只海鸥高声尖叫,让他身体一震,再次想起那天看到的那只鸟。就在今年春天。
不管草里有什么,我都不会看。说得对极了。但他在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弯腰躬身,双手撑在大腿上想看个究竟。
是衣服碎片,上头沾了一滴血。
海鸥再度尖叫。迈克看着那块破布,想起春天发生的事情。
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汉伦家的田就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
对迈克来说,春天重回大地的信号不是厨房窗外出现的第一朵报春花,也不是孩子们开始带弹珠和青蛙到学校,更不是华盛顿参议员队开始新的球季(通常没过多久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而是父亲喊他帮忙把拼装卡车从谷仓里推出来。卡车前半截是旧的福特A型车,后半截是皮卡,后挡板则是用鸡舍的门改装的。要是前一年冬天不太冷,两人通常推到车道上就可以发动了。卡车没有车门,也没有风挡玻璃,座椅是威尔·汉伦从德里镇垃圾掩埋场挖来的半张旧沙发,排挡杆头是玻璃门把。
他们会将卡车推上车道,一人推一边,等车开始滑动,威尔就会跳上车,启动开关,点火,踩下离合器,用大手抓着门把挂一挡。接着他会大吼:“最后冲刺!”然后松开离合器,老旧的福特引擎会咳几声、噎住、吱吱嘎嘎、逆火……有时真的就发动了,起初会顿几下,然后愈来愈顺。车子会先轰隆隆驶向鲁林农场,在那里的车道转弯(要是他开往另一个方向,亨利·鲍尔斯的疯子老爸巴奇可能会一枪轰掉他的脑袋),然后轰隆隆开回来,引擎张狂地发出刺耳的嘶吼。迈克会兴奋地跳上跳下,高声欢呼,他母亲则会站在厨房门口用擦碗布擦手,装出一脸嫌恶的样子。
如果卡车没能顺利发动,迈克就得等父亲回谷仓去拿曲柄扳手。他父亲会一边嘀咕一边跑去拿工具。迈克敢说,他父亲一定是在骂脏话,这让他有一点害怕(直到后来父亲住院,他三天两头跑医院,才发现父亲喃喃自语是因为害怕,因为有一回扳手从承窝里弹出来,扯裂了他的嘴角)。
“退后,迈克。”父亲会这么说,一边将扳手插进散热器底部的承窝里。每回车子终于发动之后,父亲都会说明年会把车卖了,换一辆雪佛兰,但始终没有兑现。那辆老福特A型车仍然在他老家的后院里,杂草长到跟车轴和鸡舍门改装的后挡板一样高。
车子一开始跑,迈克就会跳上前座,闻着热煤油和青色废气的味道,享受迎面而来的仍有些刺人的微风(因为没有挡风玻璃),心想:春天又来了,我们全都醒了。他的灵魂会无声地欢呼,震得快乐的心情也跟着摇晃。他会觉得自己好爱身边的一切,尤其爱父亲。而他父亲则会转头咧开嘴对着他笑,大吼:“抓好了,迈克!咱们要让这家伙冲刺一下,把鸟儿吓得到处躲藏!”
他开车碾过车道,后轮溅起黑泥和一块块灰色黏土,两人在没有门也没有窗的驾驶室里弹上弹下,笑得像一对傻子。威尔会驾着A型车驶过屋子后方的高草丛(用来晒干草)开向南边(马铃薯)、西边(玉米和豆类)或东边(豌豆、栉瓜和南瓜)的田地。卡车开到哪里,鸟就会从前方的草里飞出来,吓得吱喳乱叫。有一回他们遇见了一只大鸟。一只毛色和晚秋的橡树一样黑的山鹑从草里蹿出来,猛挥翅膀,发出既像爆炸又像咳嗽的声响,比引擎的轰鸣还大声。
对小迈克·汉伦来说,坐上卡车就是坐上通往春天的列车。
每年的农活都是从清除石块开始。整整一个星期,他们每天都会把车开过来,装满田里清出的石块。这些石块要是不清除,等他们翻土和除草的时候,可能会将耙齿弄断。有时,卡车会陷进泥里,威尔就会嘀咕……又骂脏话,迈克心想。他知道其中一些词的意思,但像“妓女”之类的说法他就搞不懂。他在《圣经》里看到过这个词,就他所知,妓女是来自巴比伦的女人。迈克曾经想问父亲,但他正要开口,A型车却陷进了泥巴里,联机圈弹簧都陷了进去。他看见父亲脸上乌云密布,决定还是改日再问。但迈克最后还是没问父亲,而是去问了理查德·托齐尔。理查德说他父亲告诉他妓女是拿钱和男人性交的人。迈克问:“什么是性交?”但理查德已经昂着头走开了。
有一次迈克问父亲,他们每年四月都把石块清干净了,为什么来年又会有?
那天是清除石块的最后一天。夕阳西斜,两人站在倾倒石块的地方,一条不够格被称为马路的泥土小径从西边的地头一路通到这个小峡谷,这里距离坎都斯齐格河不远。峡谷里一片荒芜,堆满威尔多年来从田里清除的石块。
威尔低头望着这片荒地,起初他独自打理,后来有了儿子帮忙(他知道这些石块底下有许多腐烂的草茎,是他为了让土地适合耕种,一株一株拔起来运到这里的)。他点了一根烟说:“我老爸过去常跟我说,神爱石头、苍蝇、杂草和穷人胜于他所造的其他东西,所以才造了那么多石头。”
“但石头好像每年都会自己跑回来一样。”
“是啊,我想也是,”威尔说,“我猜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河对岸,一只潜鸟叫了一声。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了暗橙色。鸟的叫声如此寂寞,让迈克疲惫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我爱你。”他忽然脱口而出,觉得自己的爱是那么强烈,忍不住眼眶泛红。
“嘿,我也爱你,迈克。”父亲说完用强壮的胳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迈克感觉父亲的法兰绒衬衫粗粗地磨着他的脸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样在你妈妈弄好晚餐上桌之前,我们还能冲个澡。”
“行。”迈克说。
“你行我也行。”威尔·汉伦说,父子俩都笑了。两人累归累,可是感觉很好。手脚劳动过,但没有过度;双手被石头磨得很粗,但不太痛。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在另外一个房间看电视剧《新婚梦想家》,迈克在自己房里昏昏欲睡,心想:
春天来了。春天又来了。神啊,谢谢你,非常感谢。他慢慢沉入梦乡,再次听见那只潜鸟的鸣叫,遥远的沼泽融入了他梦中的渴望。春天很忙碌,但很美好。
清完石块,威尔会将A型车停在屋后的草地上,将曳引机开出谷仓。接下来是犁地。父亲驾驶曳引机,迈克要么抓着铁椅一起前进,要么跟在后头,将遗漏的石块捡起来扔到一旁。接下来是栽种,然后是夏天的活:锄地、锄地、锄地……母亲会重新打扮赖瑞、莫伊和寇利,他们家的三个稻草人,迈克则会帮父亲在每个稻草人头上装一个鹿鸣器。鹿鸣器是罐子做的,先把两端切掉,再将一条上了厚蜡和树脂的绳子紧紧绑在罐子中央,这样风吹过罐子就会发出阴森的声响,很像沙哑的哀鸣。嗜吃谷物的鸟儿很快就会发现赖瑞、莫伊和寇利没什么威胁,但鹿鸣器总是能将它们吓走。
从七月起,除了锄地还要采收。先是豌豆和小萝卜,接着是一开始种在箱子里的莴苣和西红柿,八月是玉米和豆子,九月还是玉米和豆子,之后是栉瓜和南瓜。在这段时期,马铃薯也会长成。最后,当白天愈来愈短,天气愈来愈冷,迈克和他父亲就会收回鹿鸣器(但鹿鸣器有时到了冬天会不见踪影,似乎每年春天都得重做)。隔天威尔会打电话给诺曼·萨德勒(诺曼和他儿子穆斯一样愚蠢,但心肠要好上一百倍),要他开马铃薯挖掘机过来。
接下来三周,所有人都忙着挖马铃薯。除了家人,威尔还会雇用三四名高中生帮忙,每桶二十五美分。福特A型车会在南边的田畦里(最大的一块田)驶前驶后,永远打在低速挡,后挡板放下,车厢里摆满木桶,桶上写着采收人的名字。每天工作结束,威尔会打开皱巴巴的老皮夹,付现金给采收工人。迈克也有薪水,他母亲也有,两人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威尔·汉伦从来不过问他们把钱用到哪里去了。迈克五岁那年,父亲给了他百分之五的分红,对他说五岁已经够大了,拿得动锄头,也能分辨匍匐草和豌豆茎的不同。每大一岁,迈克的分红就多百分之一。每年感恩节的隔天,威尔会计算农场的营收,然后扣除儿子那一份……但迈克从来没见过那笔钱。钱直接充入他的大学基金,绝对不准移作他用。
采收完成,诺曼·萨德勒开着挖掘机回去之后,天气通常就会变得又阴又冷,堆在谷仓旁的南瓜会覆上一层薄霜。迈克会站在前院,挺着发红的鼻子,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看着父亲先将曳引机开回谷仓,然后是福特A型车,想道:我们准备要再次入眠了。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成……也结束了。只剩秋天的尾巴:叶子落光的树木、霜冻的地面和坎都斯齐格河岸边的薄冰。乌鸦偶尔会停在莫伊、赖瑞和寇利肩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三个稻草人没了声音,也没了威胁。
想到又一年即将逝去,迈克并不是特别伤心。九岁多的小孩还不懂死亡,因为有太多事情可以期盼,像是到麦卡伦公园滑雪橇(胆子够大可以到鲁林丘,不过去那里的主要是大一点的孩子)、滑雪、打雪仗和堆雪堡,还可以穿着雪鞋和父亲一起去买圣诞树,在心里盘算圣诞礼物会不会收到诺迪卡滑雪杖。冬天很好玩……但看见父亲将A型车开回谷仓(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获结束了)总是让他觉得难过,就像看到鸟儿成群南飞一样,阳光斜斜地洒下来有时也会让他没来由地想哭。
我们准备要再次入眠了……
生活不只是上学和农活,农活和上学。威尔·汉伦不止一次告诉妻子,小男孩要有时间去钓鱼,就算他跑去做别的事情也一样。迈克放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课本放在起居室的电视上,然后弄一小份点心(他特别喜欢花生酱洋葱三明治,但母亲闻到那味道总是吓得花容失色),接着读父亲留给他的字条,看父亲人在哪里,需要帮忙做什么杂务,例如哪几畦田要拔草或采收,哪些篮子要搬,哪些作物必须轮栽或谷仓需要打扫,等等。但每周都有一天(有时两天)没有字条。这时迈克就能去钓鱼,不钓鱼也行。放假的感觉很棒……因为没什么地方非去不可,所以也就不用急着去哪里。
迈克不时会在字条上读到“今天没杂务”或“去老岬区看看电车轨道吧”之类的话。他会真的跑去老岬区,找到依然有轨道存留的街道仔细打量,想象电车跑在马路中央,觉得不可思议。晚上他和父亲可能会聊到这件事,父亲会拿出收藏德里镇照片的相册,给他看电车在街上跑的样子。电车顶上有一根滑稽的杆子粘着电线,车身两侧都是香烟广告。还有一回他叫迈克去纪念公园,就是德里储水塔的所在地,去看供鸟喝水的水盘。另外,父子俩也一起到过法院,去见识波顿警长在阁楼里找到的可怕机器。那个叫“游民椅”的刑具由铸铁制成,配有手铐和脚镣,椅面和椅背都有球形凸起。迈克看着它,想起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张相片:辛辛监狱的电椅。警长不仅让迈克试坐椅子,还让他戴上手铐和脚镣。
试戴手铐脚镣的新鲜感消退之后,迈克一脸困惑地望着父亲和波顿警长,不晓得这东西为何能让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涌入德里的“流民”(波顿警长的用词)闻风丧胆。的确,坐在凸起上是有点不舒服,手铐和脚镣也让人不容易调整姿势,可是——
波顿警长笑着说:“哎呀,那是因为你还小。你体重多少?三十公斤?三十五公斤?苏利警长当年架上那张椅子的流民体重通常是你的两倍。他们坐一个小时会有点不舒服,两三个小时会很不舒服,四五个小时会非常难受,七八个小时会呼天抢地,十六七个小时就会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例外。等他们坐上二十四个小时,就算要他们在神面前发誓下回搭便车经过新英格兰一定会避开德里,那些流民也会一口答应。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人挺得住。在游民椅上坐二十四个小时比什么说服技巧都有用。”
迈克忽然觉得椅子上的凸起变多了,在他臀部、脊椎和背部陷得更深,连颈部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很有礼貌地问:“我可以下来了吗?”波顿警长又笑了。迈克忽然惊慌起来,以为警长会拿着手铐脚镣的钥匙在他面前晃,对他说:我当然会放你下来……等你坐满二十四小时以后。
回家的路上,他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
“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威尔回答。
“你不喜欢波顿警长,是吗?”
“对。”父亲的回答非常冷漠,让迈克不敢再问下去。
不过,父亲叫他或带他去的地方,迈克大多很喜欢。到他十岁那年,威尔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对德里镇历史的兴趣传给了儿子。无论是抚摸纪念公园水盘基座有些粗糙的铺石表面,还是蹲着细细检视老岬区蒙特街的电车轨道遗迹,有时迈克会深切地感知到时间……感觉时间是真实的。拥有看不见的重量,就像阳光一样(格林古斯太太说阳光有重量时,不少学生都笑了,但迈克却惊讶得笑不出来。
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是:光有重量?天哪,好可怕!)……感觉时间终究会将他掩埋。
一九五八年春天,父亲留给他的第一张字条写在信封背面,用盐罐压着。那天天气很温暖,很有春天的感觉,非常甜美,母亲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字条上写道:今天没有杂务。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骑车去牧场路。到了那里往左看,会看到许多倒塌的砖房和旧机器。你可以四处瞧瞧,拿个纪念品回家,但绝不准靠近地窖!还有,记得天黑前回家,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迈克知道。
他跟母亲说他要去牧场路,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问问兰迪·罗宾逊,看他想不想和你一起去?”
“哦,好,我会绕路去问他。”迈克说。
他真的去了,但兰迪和父亲到班戈去买播种用的马铃薯了,于是他独自骑车前往牧场路。路程不短,六公里多一点,到的时候已经三点了。迈克将脚踏车靠在牧场路左侧的薄板篱笆上,翻过篱笆走进田里。他大概只有一小时可以探险,之后就得回家了。通常他只要在六点晚饭上桌前回到家,他母亲就不会担心。但之前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让他知道今年不一样。那天他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家,母亲几乎歇斯底里,冲过来用擦碗布抽他,他吓得张大嘴巴站在厨房门口,装着虹鳟的柳编鱼篓掉在地上。
“不准你这样吓我!”母亲尖叫道,“永远不准!不准!永远永远!”
她每说一次“永远”就抽他一下。迈克以为父亲会插手制止,结果却没有……也许他怕一开口,她就会将满腔怒火转到他身上。迈克学到教训了。被擦碗布抽一下就够了。天黑前回家。是,妈妈,了解了。
他走向田野中央的巨大废墟。不用说,这就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迈克之前骑车经过几次,但从来没想过一探究竟,也没听其他小孩说他们来过。他弯腰检视堆得有如石冢的塌下来的砖块,觉得可以理解。田野被春天的阳光洗得雪白,偶尔有云从太阳下方飘过,在田野上留下缓缓移动的巨大阴影。虽然四周一片明亮,给人的感觉却阴森森的。除了风声,这里静得出奇。迈克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失落之城的最后遗迹。
右前方杂草丛生,他发现一截巨大的瓷砖圆柱伸了出来,便跑过去看。原来是基奇纳钢铁厂的主烟囱。迈克从破洞往里头看,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蹿上脊背。破洞很大,他钻得进去,但他并不想。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怪物攀在被烟熏黑的瓷砖内壁上,或是住着可怕的虫子或野兽。强风袭来,吹过破洞时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鹿鸣器里上过蜡的丝线被风吹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迈克紧张地收回身子,突然想起他和父亲昨晚在《早间秀》里看到的那部电影,片名叫《拉顿》。父亲只要见到拉顿出场就会笑着大叫:“迈克,打死那只笨鸟!”而迈克便会举起手指开枪。父子俩就这样大吵大闹,直到母亲探头进来要他们安静点,别吵得她头疼,他们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昨天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了。电影里,日本矿工在全球最深的坑道干活,不料却把拉顿从地心放了出来。迈克望着烟囱上黑乎乎的破洞,立刻开始想象,那只怪鸟藏在烟囱深处,皮革似的蝙蝠翅膀收在身后,盯着探进黑洞里的男孩脸孔,用镶着一圈金黄的眼眸盯着他,盯着他……
迈克打了个冷战,微微后退。
他沿着烟囱外围走。烟囱半陷在土里,将地表稍稍抬起,迈克一个冲动便往上爬。从外面看,烟囱显得可亲许多,瓷砖表面被太阳晒得很温暖。爬上去之后,迈克站起来往前走。他张开双臂(烟囱表面其实很宽,不用怕会摔下去,但他假装自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高手),享受风吹过发际的感觉。
走到尽头,他往下一跃,开始东看西看。他发现更多砖块、扭曲的铸模、厚木板和生锈的机器。
拿个纪念品回家,父亲的字条上写着。他要找一个特别好的。
地窖敞开着,有如打着呵欠的嘴巴。迈克慢慢走近,一边检视残骸,一边留意别被碎玻璃割伤。
附近有很多碎玻璃。
他不是没发现地窖或忘了父亲的警告,也不是没想到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意外事故。他觉得德里镇如果真有地方闹鬼,肯定非这里莫属。即使如此,甚至可以说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待在这里,直到找到能够拿回去向父亲炫耀的好东西为止。
他缓慢镇定地朝地窖前进,随着它的残破边缘调整路线。他心里有一个轻微的声音,警告他靠得太近了,他脚下的土方可能被春雨浸软了,随时可能让他摔进地窖里。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尖锐的锈铁条,等着把他像虫子一样刺穿,让他抽搐而死。
他捡起一截窗框扔了进去。他看见一把长柄勺,大得可以当巨人的汤匙,握把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烧得弯曲变形。还有一个活塞,大得他根本推不动,更别说举起来。他跨过活塞。跨过去,然后——
他忽然想,我会不会找到骷髅头?一九多少年在这里找复活节巧克力彩蛋被炸死的小孩的头骨?
迈克看了看阳光普照的田野,觉得很害怕。风吹过他耳边发出海螺嗡鸣般的声音,一片云影悄悄飘过田野,有如巨型蝙蝠……或某种鸟的影子。他再次察觉四周有多么安静,颓圮的砖房和废弃的笨重的铁器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田野上,感觉多么诡异,仿佛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
别傻了,迈克不安地对自己说,要是能找到什么,五十年前在事发之后肯定都找完了。就算没找完,剩下的后来也会被其他小孩或大人找到……你难道认为只有你会来这里找纪念品?
不是……我没那么想,但万一……
万一什么?他的理智问。迈克觉得它说得有点太大声、太急了。就算还有东西留着,也早就风化了。所以……万一什么?
迈克在杂草丛里找到一个碎掉的书桌抽屉,但只瞧了一眼就扔了,接着又朝地窖走了几步。那里东西最多,他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要是那里有鬼呢?我说的万一就是鬼。要是地窖边缘有手伸出来,那些小孩穿着当时的复活节装扮出现,衣服被五十年来的春泥、秋雨和冬雪弄得破破烂烂呢?没有头(他在学校听人家说过,爆炸后一名妇女在自家后院树上看见一名罹难者的头颅),没有腿,像鳕鱼一样皮开肉绽,或和我一样只是来这里玩的小孩……到下面很黑的地方……在倾倒的铁梁和老旧生锈的大嵌齿下……
噢!别再想了,拜托!
他的背部猛地颤了一下,于是他决定赶快拿一样东西就走,什么都好。他伸手往下随意一抓,拿起一个直径大约十七厘米的齿轮。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匆匆抠掉卡在齿轮上的泥土,将纪念品收进口袋。他可以走了。没错,他要走了——
但他的脚却走错了方向,缓缓朝地窖前进。他忽然绝望而惊恐地发现,他必须看看底下,他不得不看。
迈克抓着一根穿出地面的松软的支承梁,身体向前摇摆,希望看见里面有些什么,可是看不到多少。他已经离地窖不到五米了,但还是远了点,没办法看见地窖底部。
我才不在乎看不看得到底部呢。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已经拿到了纪念品,不用再瞧什么破烂地窖。而且爸爸也叫我离它远一点。
然而,那股令人不悦、近乎狂热的好奇心抓住了他,不让他走。迈克慢慢接近地窖,每走一步想吐的感觉就强烈一分。他知道,只要离开那根支承梁,就不再有东西可抓了,他也知道,这里的地面确实很软,走起来吱吱作响。他看见地窖边缘有几处凹陷,很像塌陷的墓穴。他晓得那是之前坍塌的遗迹。
他的心脏像军靴一样在胸膛里用力踏着整齐的步伐。他走到地窖边缘往下望。
那只鸟在地窖里抬头望着他。
迈克起初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体内的神经和血管似乎都冻结了,连掌管思想的通路也不例外。让他震惊的不是看见怪鸟,不是这只胸羽和知更鸟一样是橙黄色、翅膀和麻雀一样灰扑扑不起眼的鸟,而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机器像石碑一样半陷在死水和黑泥里,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鸟巢,占据了整个地窖。筑巢用的猫尾草多得可以捆成十二捆,但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泛着银灰色。那只鸟就蹲在巢中央,眼睛像新鲜温热的焦油一样黑,周围是个明亮的圈。在那荒诞的瞬间,僵住的迈克在它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接着,地面突然开始移动,从他脚下跑开。他听见树根断裂的声音,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滑。
他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弹,挥动双手想保持平衡,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满地杂物的地上。他的背压着一块又硬又钝的金属,痛得让他想起了游民椅。就在这时,他听见怪鸟鼓动翅膀,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他跪着往前爬,回头只见怪鸟飞出地窖,张着长满鳞片的暗橘色爪子,三米有余的翅膀上下拍动,像直升机旋翼一样吹得干枯的猫尾草满天乱飞,嘴里发出尖锐的吱喳声。几根羽毛从翅膀上脱落,旋转着落进地窖里。
迈克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大步穿过田野,不敢回头看。那只鸟看起来不像拉顿,但他知道它是拉顿的灵魂。它像飞出魔术箱一样从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里飞了出来。迈克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但立刻站起来继续跑。
奇怪的吱喳声又来了。一道影子罩住了他,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从他头上飞过,距离不到一米半,鸟喙是脏黄色,开闭间露出里面的粉红色。那东西掉头朝他飞来,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干燥难闻的味道,有如阁楼的灰尘、毫无生气的古董和腐烂的坐垫。
迈克往左跑,再度看见那根倒下的烟囱。他全力朝它冲去,手臂有如戳刺似的在身体两侧前后挥舞。那鸟尖叫一声,他听见它鼓动翅膀,感觉就像被风鼓动的船帆。有东西扫到他的后脑勺。一道温热的火焰蹿上后颈慢慢散开,血液汩汩流向衣领。
那鸟再度掉头,打算像老鹰捉老鼠一样用爪子将他抓走,带回巢穴吃了他。
它朝迈克俯冲而来,眼神锐利得可怕,紧盯着他。迈克猛然向右,它扑了个空。就差一点。它的翅膀散发出浓烈的灰尘味,让人难以忍受。
迈克沿着倒下的烟囱狂奔,烟囱上的瓷砖变得模糊黯淡。他已经看见烟囱尾了。只要他跑到那里向左一闪钻进烟囱,可能就安全了。他想,那只鸟很大,挤不进来。他差点就前功尽弃了。那鸟再度朝他飞来,快到时忽然拉高,拍动翅膀形成一道飓风,长满鳞片的爪子对准他抓了过来。它又一次发出尖叫,迈克觉得它的叫声里带着胜利的味道。
他双手抱头,低着脑袋往前冲。那鸟爪子一伸,攫住了他的前臂,感觉像被力大无穷的手指扣住,尖锐的指甲宛如利齿咬住了他。振翅声响若雷鸣,迈克隐约察觉羽毛落在他四周,仿佛虚幻的吻拂过他的双颊。那鸟再度飞高,迈克顿时觉得自己被拖着往前冲,先是被拉直,然后只剩脚尖着地……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凯兹帆布鞋的鞋尖离开了地面,他吓傻了。
“放开我!”他朝怪鸟大吼,拼命扭动手臂。爪子仍然没松开,但他衬衫的袖子断了,他砰地摔回地面。那鸟叫了一声,他再度拔腿就跑,从它尾翼底下冲了过去,一股干燥的恶臭让他作呕。感觉就像穿过羽毛编成的浴帘。
迈克不停地咳嗽,眼睛被泪水和那东西羽毛上的肮脏粉尘弄得一阵刺痛。他跌跌撞撞地钻进倒下的烟囱里,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里面可能躲着什么了。他直接朝黑暗跑去,喘息和啜泣声在烟囱里发出单调的回响。他跑了大约六米,回头望向那一圈明亮的日光。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误判怪鸟或烟囱口的大小,那就和拿起父亲的猎枪朝脑袋扣下扳机一样必死无疑。前方没有出路。这不是水管,而是死巷,烟囱的另一端埋在土里。
怪鸟又叫了一声。外头的光线忽然一暗,它降落在烟囱口外。他看见它长满鳞片的黄色双腿和人的小腿一样粗。它低头朝里面看。迈克发现自己又一次望着那双乌黑油亮的、恐怖的眼睛和镶着金边的虹膜。鸟喙一张一闭、一张一闭,每回闭上都发出咔嗒一声,就像牙齿猛地撞上一样。很利,迈克心想,它的嘴很利。我想我早就知道鸟喙很利,却从来没认真想过。
那鸟又叫了一声。声音在烟囱里如雷贯耳,逼得迈克用双手捂住耳朵。
它开始强行钻进烟囱里。
“不行!”迈克大喊,“不行,你不能进来!”
那鸟不断地朝烟囱里挤,光线愈来愈暗(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鸟的身体大部分是羽毛?怎么会忘了鸟很会钻?),愈来愈暗……最后终于没了。烟囱里只剩浓郁如墨的黑暗、那鸟身上令人窒息的阁楼味和羽毛发出的沙沙声。
迈克跪在地上,张开手掌在内壁摸索。他找到一块破瓷砖,尖端好像长了青苔。他手臂一挥,将那块瓷砖扔了出去。砰。那鸟又发出尖锐的吱喳声。
“滚出去!”迈克大吼。
烟囱里沉寂了片刻……接着噼啪声和沙沙声再度响起,那鸟又开始朝烟囱里钻。迈克在地上摸索,只要找到瓷砖就往鸟身上扔。瓷砖一块块砸在鸟的身上,然后弹开,撞到烟囱内壁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神哪,求求你,迈克心慌意乱地想,神哪,求求你!神哪,求求你——
他忽然想到自己应该继续往里退。他是从烟囱底座进来的,因此愈往里愈窄。没错,他可以往里退,一边注意怪鸟挤进来发出的沙沙声。他可以往里退。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退到一个地方,那鸟就进不来了。
但万一那鸟卡住了呢?
那样的话,他和它都要死在这里了。在黑暗里一起死去,一起腐烂。
“神哪,求求你!”迈克大吼一声,完全没察觉自己叫了出来。他又扔了一块瓷砖。这回力气大得多(他事后告诉别人,他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手臂一下),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啪的一声,很像小孩用手掌拍打半凝固的杰洛果冻的声音。怪鸟吱喳尖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疼痛。
烟囱里都是翅膀挥动的闷响。旋风夹带恶臭朝迈克袭来,吹得他衣服起伏摆动,尘土和青苔乱飞,让他咳嗽想吐,不停后退。
光线再度出现。起先很暗淡,之后随着怪鸟退出,烟囱里愈来愈亮。迈克号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瓷砖碎片,随即想也不想,两手抓满碎瓷砖(就着微光,他看见瓷砖表面和石碑一样长着斑斑点点的青灰色苔藓)往前冲,直到烟囱口附近。他打算尽力不让怪鸟再次闯进来。
那鸟弯身侧头,动作很像受过训练的鸟儿。迈克看见他刚才击中了哪里。鸟的右眼几乎没了。漆黑油亮的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喷血的火山口。白灰色的黏液从眼角汩汩而出,顺着鸟喙侧边流了下来,黏液里爬满小寄生虫,不停地扭摆蠕动。
怪鸟看见迈克,立刻向前猛冲。迈克拿瓷砖扔它,击中了它的头和嘴。怪鸟微微退后,接着再度冲刺,张大鸟喙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但迈克还看见另一样东西,让他张大嘴巴愣了半秒。那只鸟的舌头是银色的,表面宛如岩浆烤过的地表般布满裂痕。
舌头上,几颗橙色脓疱黏着不动,就像临时落地生根的风滚草一样。
迈克将最后一块瓷砖扔进鸟嘴里。怪鸟再度尖叫后退,叫声里充满挫败、愤怒和痛苦。迈克看见它有如爬虫类的爪子……之后它开始挥动翅膀。它走了。
不久后,迈克抬起被怪鸟弄得沾满泥土、灰尘和苔藓的脸,倾听爪子踩在瓷砖上的声音。他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地方是干净的。
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嚓、嚓、嚓。
迈克稍微退后,又收集了一些瓷砖堆在烟囱口,愈靠近愈好。这样那家伙回来他才能就近攻击。
外头还很亮。现在是五月,天还要很久才黑。但要是那只鸟决定守株待兔呢?
迈克咽了咽口水,感觉干涸的喉管好像粘在一起了。
在他上方:嚓、嚓、嚓。
他现在有一大堆弹药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形成螺旋状的光影。微光下,那堆瓷砖看起来就像家庭主妇扫在一起的陶器碎片一样。迈克将手掌放在牛仔裤侧面擦了擦,静观其变。
过了好一阵子,不晓得是五分钟还是二十五分钟,总算有动静了。这段时间,迈克只听见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有如凌晨三点睡不着的失眠患者。
接着,他听见振翅声。那鸟再次停在烟囱口。迈克就跪在瓷砖后方,怪鸟还没低头往里看,他已经开始发射飞弹。一块瓷砖正中它包着鳞片的黄脚,霎时血流如注,喷出的血几乎和它的眼睛一样黑。
迈克高声欢呼,但被怪鸟愤怒的叫声盖了过去。
“滚出去!”迈克大喊,“滚出去!否则我会一直攻击你。我发誓一定会!”
怪鸟飞回烟囱顶上,又开始来回踱步。
迈克静静等待。
后来,怪鸟再度振翅起飞。迈克等着那双鸡爪般的黄脚出现,但没等到。他又等了一会儿,认为那只鸟在玩把戏,但很快明白这不是他继续待着的理由。他之所以继续等,是因为他不敢出去,不敢离开这个安全的避难所。
别担心!别担心这种事!我又不是兔子!
迈克继续捡瓷砖,能捡多少就捡多少,塞了一些到衬衫里,然后走出烟囱。他努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恨不得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不过,他只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身旁都是基奇纳钢铁厂爆炸之后留下的生锈的残骸。迈克回头,预感怪鸟一定像兀鹫(现在变成单眼鹰了)似的站在烟囱上,等着他看见它,然后发动致命一击,用尖利的鸟嘴又刺又撕又剥。
但鸟不在那里。
它真的走了。
迈克崩溃了。
他吓得大声尖叫,冲向隔开田野和马路的老旧篱笆,扔掉剩下的瓷砖。大部分瓷砖早就掉了,在衬衫下摆挣脱皮带时掉的。他一手撑住篱笆翻了过去,动作就像洛伊·罗杰斯带着跟班帕特·布拉迪和其他牛仔从畜栏回来时给妻子黛尔·伊凡斯表演的一样。他抓着脚踏车握把跑了十几米才跳上车,拼命踩踏板,不敢回头,也不敢减速,一直冲到车来车往的牧场路和外大街口才略微喘了口气。
回到家时,他父亲正在换曳引机的火花塞。威尔发现儿子全身都是霉味,脏得要命。迈克迟疑了半秒,跟父亲说他在回家的路上为了闪避坑洞摔了一跤。
“骨折了吗?迈克。”威尔问道,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没有,爸。”
“扭伤呢?”
“还好。”
“确定?”
迈克点点头。
“找到纪念品了吗?”
迈克从口袋里掏出齿轮,拿给父亲看。威尔看了一眼,随即从迈克拇指尖的肉里抠出一星瓷砖碎片。他似乎对碎片更感兴趣。
“旧烟囱的瓷砖?”
迈克点点头。
“你跑进去了?”
迈克又点点头。
“看到什么了吗?”威尔问,接着像开玩笑似的(只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补了一句,“宝藏之类的?”
迈克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好吧,别跟你妈说你跑进去胡搞了,”威尔说,“否则她会先一枪毙了我,然后毙了你。”说完他凑到儿子面前:“迈克,你真的还好吗?”
“什么?”
“你眼睛周围有一点肿。”
“我想可能是累了吧,”迈克说,“别忘了,来回差不多要十三到十六公里。需要我帮忙弄曳引机吗,爸?”
“不用了,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够这星期用了。你进去洗澡吧。”
迈克走了几步,父亲叫住了他,迈克回头看着父亲。
“你不准再去那个地方了,”他说,“至少在事情过去、干下这事的人被抓住之前不准再去……
你在那里没遇到什么人,对吧?没有人追你或吼你吧?”
“我没看到半个人。”迈克说。
威尔点点头,点了一根烟:“我想我不该叫你去那里的。那种老地方……有时很危险。”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
“没问题,爸,”迈克说,“反正我也不想再去了,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威尔又点点头:“少说为妙,我想。你赶快去洗干净。记得叫你妈多弄三四根香肠。”
迈克离开了。
别想那个了,迈克·汉伦心想。他看着在运河水泥堤岸边缘断掉的拖痕。别想那个了,那可能只是白日梦,而且——
运河边有几块干涸的血迹。
迈克看了看血迹,接着低头看向运河。黑水缓缓流过,肮脏的黄色浮沫聚在河道两侧,不时被河水冲走,慵懒地转着圈。忽然,两团浮沫凑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张脸,小孩的脸,眼窝深陷,眼睛里闪烁着痛苦与恐惧。
迈克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倒抽一口气。
浮沫分开了,再次变得毫无意义。这时他右边突然扑通一声,声音很大。迈克扭头一看,身体往后一缩,以为自己看见了某个东西,就在运河从地底回到地面的阴暗甬道里。
那东西不见了。
忽然间,他冷得发抖。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他在草丛里发现的那把小刀,扔进了运河。河面溅起小小的水花,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随即被河水拉成箭头的形状……然后消失无踪。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忽然包裹住他的恐惧与确信。他知道有东西就在附近,注视着他,寻找出手的时机,耐心等待。
他转身正准备走回去——跑的话只会让恐惧得逞,让自己丢脸——忽然又听见水花声,比刚才更响。管他丢不丢脸,迈克开始全速狂奔,死命朝大门和脚踏车跑去。他一脚踢起撑脚架,使劲朝街上骑去。海腥味突然变浓……太浓了,感觉到处都是。水滴从湿树枝上落下的声音也太响了。
有东西来了。他听见有人拖着脚步走在草地上。
迈克站起来踩着踏板,使出所有力气头也不回地冲到主大街,全速骑回家,心想自己发什么神经竟然跑到这里来……是什么吸引他来的?
他强迫自己专心想农活,想所有杂务,其余都不想。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成功了。
隔天早上,迈克读到报纸头条(男童失踪,居民再陷恐慌),立刻想到他扔进河里的那把折刀——刀身刻了两个英文字母:E.C.——想到他在草地上看到的血迹。
还有在运河边断掉的两道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