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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慈爱者

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我原本打算回家过盂兰盆节的,但在那之前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被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被人杀害的话,我是受害者的亲属,对犯人发泄憎恨的心情即可。弟弟是杀人犯的话,我便是加害者的亲属,那么即便受到舆论的谴责,也不能不认真思考如何让弟弟改过自新,以及如何向受害者谢罪的问题。

但是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用说,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因为这是我家发生的事而不声张。一夜之间聚焦到我们一家来的是既非同情也非憎恶的好奇的目光。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每当看见电视新闻里的报道,也就是觉得“啊,又发生了”而已。话虽如此,比起其他案件来,“弑亲”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关注,我想恐怕是因为大家得以窥知别人家发生的扭曲现象的缘故吧。

扭曲的爱、扭曲的家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亲子关系。乍一听到某事件,人们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一旦揭开盖子,必然会找到扭曲之处,于是得出了该案理所当然会发生的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看这种新闻的同时也感到不安:“我家不会有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类事情都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用“平凡”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们下村家,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可是谁能想到“弑亲”竟然在我家发生了。那么我家的扭曲之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次回家是今年的正月。

元旦那天,我和爸妈、弟弟四个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去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看无聊的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给他讲校园祭的时候来表演的搞笑艺人的趣事。

第二天,住在邻街的刚结婚的大姐夫妇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因为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提高了很多,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本电脑。我仍旧像以前那样抱怨着:“真羡慕小直啊。”也让爸妈给我买了个小手袋。

那是个年年不变的一个平凡家庭的平凡新年。我细细回想当时家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中发现什么预兆,却一无所获。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如此扭曲的结局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处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似乎是被凶手拿菜刀刺了之后,推下楼梯的。尽管我淡然地说什么“似乎是”,但我看到遗体后,也无法接受母亲已死的现实,更无法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接受母亲的死。搞不清楚原因的话,我就无法认可是弟弟犯下的罪行。搞不清楚原因的话,留下来的家人——父亲、姐姐,以及我自己,都无法好好生活下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知晓了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入中学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问题是最近不去上学的“家里蹲”也并不少见。

据说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其他家人都不知道。远在外地的我、住在邻街的怀孕的大姐姑且不说,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尽管通勤时间将近两小时,常常加班,可是儿子四个月没去上学居然都没有察觉,还算是当父亲的吗?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可能是因为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一个意外事件。父亲本来就沉默寡言,虽然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一句答一句。将父亲的回答概括起来,情况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的班主任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虽然偶然在现场,却没能够救那个孩子。班主任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弟弟很介意此事,尽管班主任辞职了,他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个性软弱的弟弟一定承受不了吧。他不去上学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件事怎么会导致他杀死母亲呢?

弟弟每天在家里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现在母亲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只有弟弟了。但眼下我还不能跟弟弟会面。

我突然想起,我刚搬出去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本日记本。

“有什么难过的事,随时来找妈妈,要是不想跟妈妈说的话,就把写日记当作向最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吧。虽然人的脑子原本用于努力记住所有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写下来,就不需要记忆了,这样就可以安心地忘记了。只把愉快的事留在脑子里,伤心事写下来就忘掉。”

这是母亲上中学时的恩师说的。母亲曾说,由于生病和交通事故接连失去双亲后,老师送给她日记本的时候对她这样说的。

我找到了母亲的日记本。

三月十×日

直树的班主任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的班主任呢!我曾经这样写信给校长。但是,毕竟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纠缠,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森口以家庭为重,没去警察局接直树。要是那时候校长换了班主任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个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的事,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年幼的孩子令人同情,但是把小孩儿带到上班的场所,我认为很不应该。如果上班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公司的话,她会带小孩儿去吗?我以为,她对公务员身份的自傲和放任态度正是造成这起意外事故的原因。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并且当着我的面,诱导般地对直树询问起来。一开始问的是有关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讲述了诸如虽然加入了网球社,但是不适应教练老师的指导方针,而不得不退出的事;之后是开始上补习班的事;以及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纠缠,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却受到了学校处分的事;等等。

如此这般地听下来,原本应该是充满憧憬的中学生活,可直树受尽欺负,好可怜。这些虽然都不是直树的错,可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呀,我一肚子火。更有甚者,森口还不依不饶地向直树追问起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来。

“那件事跟直树有什么关系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句,可直树说出的话却让我哑口无言了。

“不是我的错。”

直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直树从第三学期开始,跟一个叫作渡边修哉的同学要好起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所以,为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感到高兴。万万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个非常可怕的少年。

渡边想找个人来试验一下自己做的那个叫作防盗钱包的可怕的带电钱包,让直树提供实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而是提了几个估计会阻止渡边的老师的名字,全被渡边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出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是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子下手的。

但是,渡边就是个恶魔一样的孩子。他真的采纳了直树的建议,立刻开始准备试验。然后硬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等着森口女儿的到来。

仅仅想象一下那情景,我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来喂狗了,先招呼她的是直树。渡边利用了直树的善良。森口的女儿放松了警惕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是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过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挎包。森口那么做或许是为了教育女儿吧,可虽说是单亲妈妈,薪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何必非要在众人面前那样丢人现眼呢,干脆地买给孩子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女儿的手触摸到拉链的一瞬间便倒在了地上。结果直树亲眼看见了小女孩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幕。这该有多恐怖啊。然而更恐怖的是,儿子说,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死那个小孩儿。

“你去告诉别人好了。”达到目的的渡边对直树甩下这么一句,就扔下他扬长而去。即便是这样,我那善良的直树还是想要掩护朋友。他为了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个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太惊慌,记不太清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被卷入了杀人案啊。

森口听了之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像煞有介事的话,最后这样说道:

“警方既然已经判定是意外,我也没有要求重新调查的打算。”

她居然说出这种要人家感恩戴德的话来。明摆着都是渡边干的呀。是渡边计划好的,利用了直树。直树纯粹是个受害者。如果森口不去报警的话,我真有心替她去警察局告发渡边。

问题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犯了掩盖杀人罪呢?我绝对不能让前程远大的直树被人们当成杀人同谋。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简直恨死她了。

这件事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考虑是不是给她一点儿赔偿比较好。必须先堵上她的嘴,以免她来找后账。

一涉及用钱,就没办法瞒着丈夫了。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件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让他给森口打了电话。但是,森口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我家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那怎么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可怎么办呢?我这样质问丈夫,可是他坚持说,就是为了直树,也应该报警。当爸爸的就是这样可恶。我真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直树还是得由我来保护才行。

说到底,我实在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说不定直树只是偶然在那里,却受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说自己也帮了他的忙吧。不对,非但如此,这件案子原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吧?若是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小孩子不小心滑倒,跌入游泳池溺死的话,便是身为监护人的森口失职了。她不愿意承认,才会威胁凑巧在现场的不走运的渡边和直树,强迫他们做出虚假的告白吧?事件蹊跷得让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了杀人案的话,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再说,直树也不会直到森口来追究此事都不告诉我的。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这些全都是可悲的森口捏造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总之,都是森口一个人的错。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那次家庭访问以后,直树的情绪一直显得很低落,但每天仍然会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明天儿子就放假了,一想到新学期开始后,还是森口当班主任,我就倍感忧郁。

三月二十×日

直树突然表现出奇怪的洁癖,是春假开始之后。

最初的症状是不跟我一起吃大盘子里的菜,让我给他单独盛在小盘里。以前,我吃剩的东西,他也是满不在乎地吃掉的。后来,接二连三地提出了种种要求,诸如他的衣物不能和别人的一起洗,他泡完澡的水别人绝对不许泡,等等。

这种情况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现象,就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不过,我也觉得他那种较真儿的程度有点儿超出常规。总之,凡是他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许我碰。

我从来没让儿子干过家务活,可他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了。当然,只是洗自己的。我这样一写,给人的感觉是儿子变成了一个特别懂事的好孩子了,可是看到他干这些活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不感到担忧。因为就那么几个盘子和碗,他会开着水龙头,用洗涤灵哗哗地洗上快一小时。洗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加入大量的杀菌漂白剂,一遍又一遍地洗。

看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他突然有一天,看到了过去根本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细菌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理解为是极度洁癖症,能够想些办法去应对。可直树的情况并不只是这样。因为他对自身的卫生状况,则采取了相反的做法。

总之一句话,就是肮脏。他根本不去清理从自己身上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说他多少次,他也不理不睬,不但不洗头,也不刷牙,连以前最喜欢的泡澡,现在也讨厌了。

有一次,直树在走廊上,我想让他去洗澡,就开玩笑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方向,谁料想,他竟然凶神恶煞地对我大吼:“不许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也不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还是怎么的。

直树对我这样大叫还是第一次。我安慰自己,反抗期的孩子,没办法。可还是特别伤心,一个人哭了。

不过,也有时候,直树对我那样吼了之后,转眼又叫着“妈妈,妈妈”,跑到我房间来,跟我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特产给我,是京都著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 。直树向来不喜欢吃日本甜点,可是难得有人送来,我还是拿到他房间,问问他想不想吃。

果然不出所料,他说了句“不想吃”。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对我说:“还是想尝一尝。”由于很久没有跟直树这样面对面吃和式点心了,我特意泡了最好的茶,有点儿紧张地观察着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后,就把最中饼整个塞进了嘴里,香甜无比地吞下去,然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尝一尝……”

我看着他的眼泪,才恍然大悟。直树的洁癖以及与之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次意外。

“小直,不用客气,全都吃了也没关系哦。”

我这么一说,直树又拿起一个点心,打开包装纸,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着吃起来。

我猜想直树一定是一边想着森口死了的女儿,一边吃点心的。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个再也吃不到世上好吃的东西的孩子吧。直树就是这么个善良的孩子啊。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恐怕无论何时何地,直树脑子里总是想着那次意外吧。

他之所以会患上洁癖症,不正是拼命想要通过反复清洗餐具和衣物上的污垢,洗掉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可怕记忆吗?相反,不肯清洁自己,一定是因为对于只是自己过舒适的生活抱有罪恶感的缘故。

而且直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对于直树这些天来的怪癖行为,我终于能够解释了。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儿意识到呢?其实直树一直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直树变成这样,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个无端怀疑直树,给他造成精神压力的森口。她要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的话,就应该把责任转嫁给跟她自己一样恬不知耻的人。可她竟然对善良的直树这么栽赃污蔑,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万幸的是,两天前寄来的成绩单里夹了一张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证明了她感到心虚。虽然不能换班级,但只要换了班主任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请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什么了。现在,直树最需要的就是“忘记”。要想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可以了。

说起来,告诉我有了烦恼就写日记的人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有幸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没错,就是不走运。

直树只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儿而已。从今往后,遇到的就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我去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个有锁的日记本。我觉得带锁的日记本具有把倾吐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作用。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了直树,对他说:

“小直,你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你不用一直让它们闷在心里哦。小直把现在心里想的都写在这里吧,妈妈不会要你给我看的。”

直树是中学生,我本来担心他会讨厌写日记,没想到他很顺从地接了过去,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写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直树很快就能够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帮他忘记那个可怕的记忆。

我在心里这样发誓。

四月×日

一般来说,日记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我一定要写下来。

今天真理子来了,告诉我她怀孕了。刚刚三个月,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与使命感。

她带来了直树喜欢吃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就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可是直树不愿意下来。他说好像有点儿感冒,万一传染给大姐就麻烦了。

真理子虽有些遗憾,却夸赞直树说:“比起我那个老公来,还是直树知道体贴我。”然后抱怨起了不顾她怀孕初期,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的丈夫。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意识到,最近只注意直树的怪异举动,却忽视了这孩子真实的一面。直树不单善良,还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看来他已经长大了,我感到特别高兴。

更令我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俩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朝姐姐一边摆手一边说:“谢谢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以后可要疼爱小外甥哦。”

看着姐弟俩这么亲热,虽说近来变得缺乏自信,但此时我又确信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并没有错了。

我成长的家庭是典型的模范家庭。严父慈母,还有我和弟弟,邻居和亲戚都说我们四口之家“让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母亲,为了家人不分日夜地拼命工作。因此我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

母亲对我的管教非常严格,为了让我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给我灌输女孩子应该具备的教养礼仪等。相反,对弟弟则是充满慈爱地守护,就连一点点小事也不忘夸奖他,以便让他总是充满自信,有主见地做事。家中的纠纷母亲都尽量自己解决,好让父亲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幸福的家庭往往会早早降临不幸吧。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因病而亡,父母二人在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

我和小我八岁的弟弟一起被亲戚收养了。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弟弟的母亲。我牢记母亲的教诲,严格要求自己,像母亲那样宽厚地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了一流企业,建立了美满的家庭,在世界这个舞台上创造业绩。

只要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有错。

尽管直树仍旧没有改掉洁癖和不洁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自从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高兴的时候似乎一天比一天多了。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他的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不可理喻的时期。真理子突然间说不想学钢琴了就是在中学的时候,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上了中学以后的事。

我想,直树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时,卷入这种可恨的意外,他自己一定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乱了阵脚。只要我像妈妈对待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待弟弟那样,小事也多多夸奖,满怀慈爱地守护在他身边的话,直树就一定能康复,不,一定会更加懂事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这样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 ”之类的流行语。这类年轻人年年增加,似乎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了。

我常常想,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冠以这种称谓是不是合适?

应该说,人既然过着社会生活,那么就会通过隶属某处,具有某种身份来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身份的话,就像自己不属于社会的一员一般。倘若这样的话,一般人都会感到焦虑不安,设法尽快确保自己的安身之所吧。

可是,一旦给予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称呼的话,这个词语即刻成了那些人的归属和身份。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既不用去上学,也不用辛勤工作了。

既然整个社会都接受了这种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无法理解那些若无其事地坦言自己的孩子是“家里蹲”“尼特族”的父母。他们居然能够不知羞耻地说出这种话来。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的父母们,总是从家庭之外寻找原因,把自己的孩子成了“家里蹲”“尼特族”归结为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岂有此理。即便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但孩子的人格基础是在家里形成的。所以跟家庭无关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家里蹲”的原因在于成长的家庭。由此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个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一天学。第一天,他说好像有点儿发烧,我没有多问,让他在家休息了。我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接电话的是位年轻男老师,自称新来的班主任。我很高兴,校长终于听取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告诉直树。

“小直,这个学期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他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树还是说有点儿发烧,不去上学。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干吗呀!”给他体温计,他却糊弄我说:“没有发烧,就是有点儿头痛。”

我判断直树多半是装病。但不属于因为懒惰而装病逃学,而是因为一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就是这样的心情让他害怕去学校的。

也就是说,直树的心很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让他去看医生,开出诊断书。一直这样随随便便缺席下去,学校和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

直树多半不愿意去医院,但至少要去一次。这回我绝不能放任他了。

四月二十×日

今天,我带直树去邻街的医院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提醒自己,这件事,当家长的要是不能说服儿子的话,就会把儿子变成“家里蹲”。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好了。去一趟医院,开出诊断书的话,从明天开始,妈妈就不会让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是误会了,现在心病也算是一种疾病呢。所以,至少去跟医生谈谈也行啊。”

直树想了一会儿,问道:“会不会抽血什么的?”

我想起来了,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他是担心这个啊,我忽然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毕竟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医生说不要打针的。”

我这么一说,直树就去穿衣服,准备出门了。仔细想想,自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直树还是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直树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心理辅导。无论医生问什么,直树都是低着头,不能好好地向医生说明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所以我代他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了直树被去年的班主任强加了罪名,因此害怕去学校了,还患上了严重的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首先不要让他积攒压力,尽可能轻松地生活。总之,医生诊断的结论是,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提议去吃点儿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快餐店的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大概隔一段时间就想吃吧。我们就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怕弄脏手,用餐巾纸重新包裹汉堡包的时候恍然意识到,直树之所以选快餐店是由于洁癖。在这种店里就餐,不用担心餐具是别人用过的,自己用过的餐具也不必担心别人会再使用。

我们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和一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觉得孩子这么小就吃快餐可不太好,不过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来。

但是小孩子没有拿住,牛奶纸盒掉在了地上,牛奶溅了一地,也溅到了直树的裤腿和鞋上。直树的脸色瞬间大变,跑去了洗手间。估计是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吧。回来的时候,直树脸色铁青。

直树不只是心理疲劳,身体恐怕也的确不太好。明天,我就把医生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五月×日

直树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扫卫生。

他用指甲老长的手洗碗,晾晒洗得皱巴巴的衣物。每次上完厕所,都要花好几倍的时间,用杀菌清洁纸巾擦洗马桶、墙壁和门把手。

我说我来清理吧,他也不理睬;想帮他干活儿,刚要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就会被他吼:“不许碰!”

反正他也不是做坏事,由他去也可以,但如果他这么做的终极原因还是那次意外事故的话,我觉得还是应该帮他做点儿什么比较好。

他一星期能洗一次澡就算不错了。好在由于不出门,不会弄脏,也不出汗,所以看他也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我最喜欢喝下午茶。自从上次吃最中饼后,我经常给他买好吃的点心,有时候他也会跟我一起喝茶,当然要看直树当天的心情。有一次,他还对我说“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像以前那样陪我去买东西了,但购物时挑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就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他是在打电脑,还是在玩游戏,或者是在睡觉,总之是悄无声息、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这是直树在让自己放松地休养生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主任寺田良辉老师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交谈过几次,见到本人,感觉他是一位浑身充满干劲的人,印象很好。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非常认真地倾听了我说的话。

老师送来了各科的复印笔记。虽说孩子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很担心他的功课,所以难得老师这么周到负责,非常感谢。

让我有点儿介意的是,老师是带着北原美月一起来的。或许老师以为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也会比较放松一些,那么,就应该找一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已经告诉了校方,不知道老师对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要是美月回家后,随口说什么直树是“家里蹲”的话,在邻居间传开可就糟了。明天就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他,可以的话,让同学们写写信,给直树鼓鼓劲吧。

刚才,我把老师带来的复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去,刚打开门,直树就吼起来:“没脑子的老太婆,少多嘴多舌!”然后将一本字典朝我当头掷过来。我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这样满口粗话、举止粗野的直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啊?还是因为想起学校的事,心情变得躁动吧。晚饭我特意做了直树最喜欢吃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仍然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重新振作起来。这么一想,我也能够打起一些精神,坚持下去了。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好转,但洗碗他又觉得累得慌吧,就让我用一次性盘子给他盛饭菜。喝茶用纸杯,筷子是一次性筷子。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这样能够让直树平静,我明天就去买。

直树已经三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衣服和内衣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头发油腻腻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我觉得他实在太脏了,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却被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了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清洁厕所。

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依旧每个星期五带着美月一起来,但我感觉随着他来访的增加,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嘴上说让孩子在家好好休养,其实是想要直树去上学吧?我总觉得老师似乎对我不怎么信任。

即便寺田老师本身,虽说起初觉得他挺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是来了这么多次后,我发现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只是把复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对策等却只字不提。他跟校长和学年主任到底都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也想过打电话去学校了解一下,又担心被直树听见,说不定从此不再走出房间了,所以我决定还是暂且跟学校保持些距离吧。

七月×日

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因为他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即便我把一次性盘子装的食物送去他房间,他也是让我放在门口,不开门。他好像有一个月都没有泡澡了。也没见他换过衣服和内衣。

唯独厕所还是得上的,但他好像总是趁我出门或者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去。我外出回来,一进洗手间,虽然擦得很干净,却能闻到异臭。那不是排泄物的气味,仿佛是腐烂了的食物一样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不洁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直相信不去强迫他做什么,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难道说,我必须勇敢地去挑战直树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吗?

七月十×日

裹着肮脏铠甲的直树躺在干净整洁得可谓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会一直睡到傍晚的。

做母亲的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为了除去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我觉得将直树死死地封闭在家中的,就是由直树的罪恶感制作的肮脏铠甲。

在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中,我慢慢走近散发着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脂与污垢覆盖的脸上长出了好几个白色脓包样的青春痘。头发满是污垢,粘连成一片,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抚摩直树的头。我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他的头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凑近直树的鬓角。我突然想起,以前用这剪刀给直树做过布袋子。当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把油腻腻的长发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心里急得要命,直树突然醒来可怎么得了?真是万幸,好歹把头发剪得能看见耳朵了。

本来我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理发的。只是考虑到他说不定会嫌我剪得不好看,不得不去美容院重新剪头发呢。

哪怕只是让他这肮脏的铠甲出现一条裂缝也是好的。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他觉得脖子痒痒的话,或许就会去洗澡了,于是我也没收拾头发,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刚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了野兽般的咆哮声,以至我一时间没有听出来是直树发出来的。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刚一打开直树的房门,就迎面飞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让人无法相信几小时前是那样井井有条。

直树发出分辨不出是“哇”还是“噢”的奇怪声音,将房间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砸向墙壁,看他疯狂的样子,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发出的喊叫声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猛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滚出去……”

直树的眼神是疯狂的。即便如此,我也应该不顾被他杀死的危险,去紧紧地拥抱他吧?当时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自己的儿子是那么可怕,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现在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决定今天务必跟丈夫商量一下。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发来了短信,我打开用不惯的手机一看,说是因为要加班,今晚就住在公司了。

我现在除了写日记,什么也做不了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正上方的直树的房间,现在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七月十×日

我在客厅写着日记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了。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可一看脱衣处的衣服却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与昨天那个野兽般狂暴的他判若两人。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个晚上。

看来击溃肮脏铠甲的作战大获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自杀,或是做出其他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忐忑不安地去了浴室好几次,听见除了水声外还有移动椅子、搓澡巾摩擦的声音才回到客厅。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洗澡了,时间长点儿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因为直树剃成了光头。

虽然吃了一惊,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干净。头发剃得精光的直树,就像个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指甲也剪短了,里里外外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物。

可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高兴不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一起洗掉了一样,面无表情。

我正苦于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的时候,直树反倒先开了口。

“以前对不起了。我现在要去便利商店一趟。”

毫无情感的声音。

可是他刚刚洗了澡,现在又突然说要出门。我不禁说道:“妈妈也陪你一起去吧。”“不用。”他拒绝了。我很想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但万一被他发现,昨夜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于是我只好强忍着担心留在家里等候。

我送直树到玄关,才注意到已经是夏天了。

七月十×日

我今天要写的是直树去了便利商店几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虽说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可见我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了。

为了让直树一回来就可以立刻吃到早饭,我在厨房做了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这时,我平常很少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打来电话的是附近便利店的店长,说:“您的儿子在我们这里,请来把他接回去。”

这孩子肯定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足够的钱,可能是正处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时期,一时冲动吧。我心里这么想。

谁料想,直树做出的是非常怪异的举动。根据店员的说法,直树进店之后转悠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由于他是偷偷地把手伸进口袋的,店员以为他偷了东西),紧接着用那只手去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饮料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么做已经相当不正常了,但还不至于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可直树是用流血的黏糊糊的手去摸这些商品的。他让店里的东西全都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的右手已经用店里卖的绷带缠起来了。据说是被店员发现后,直树自己包扎的。他口袋里装着一片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须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就找出直树手机里存储的第一个号码,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店里的人问直树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可又算不上犯罪行为,所以也无法报警,才通知了家里。最后,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店长也就没有再追究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直接去了厨房,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了过来,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的房间吧。我把那一大袋在便利店买的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并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不能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情感的冷漠的语气说。

“想被警察抓走?为什么这么说?小直还在想着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啊。”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母子俩从来没有谈论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恰恰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便竭力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啊……啊,我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说起来,妈妈还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今天正好买了,我就吃一个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饭团。写着“海鲜鸡肉蛋黄酱”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

“啊,妈妈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艾滋病死掉的。”

直树从我手里夺过那个饭团,撕开包装吃起来。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这个举动,而且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扯到艾滋病上。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什么艾滋病,怎么回事?”

“因为我喝了森口老师放进了艾滋病病毒的牛奶。”

直树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件恐怖的事情。我在脑中一再重复着直树的这句话,浑身慢慢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亲口说的。森口老师的丈夫,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很喜欢他吧?人们说‘劝世鲜师’是得癌症死的,其实是得艾滋病死的。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放进我和渡边的牛奶里了。”

尽管说的是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直树的脸上却仿佛浮现出快乐的表情。我再也坐不住了,去水槽呕吐个不停。森口,就是个恶魔……

艾滋病病毒,原来我的宝贝儿子被迫染上了HIV。直树受到这种伤害,却无法对母亲说,一直自己忍受着。

洁癖,不洁癖,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流泪,这一切都得到了解释。直树受到这种丧尽天良的冷酷的报复,仍然关心我和父亲、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情况告诉医生的。”

可能的话,现在我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一个人激动万分,直树却非常冷静。

但是噩梦还在继续。因为接下来的一番对话把我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实在无法概括地写,干脆如实写下来好了。

“不去医院,还是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是,一定要让警察逮捕森口。”

“什么呀,是让他们逮捕我。”

“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小直要被逮捕啊?”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啊。”

“小直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真是胡说八道!小直不就是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里吗?虽说连这个罪名妈妈都不相信。”

“森口老师说,那个孩子只是昏过去了。是我把她扔进游泳池才死的。”

“这怎么可能……即便昏过去,小直也不知道啊,所以还是意外呀。”

“不是这样的。”直树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孩儿苏醒了,然后,我把她扔进游泳池里的。”

今天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七月十×日

刚才,那个白痴老师寺田又来了,甚至做出了那样可恶的事。他在我家大门口,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宣传直树一直没去上学。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全班同学写在彩色纸上的话。其中有几句用红色马克笔写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

这一定是精心编出来的暗语吧。尽管寺田没有察觉,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句话的第一个字音拼接起来,不就是“杀人凶手去死” 吗?直树是杀人凶手。是悲惨到被那些以写这种句子为乐的没知识、没教养的浑蛋同学嘲笑的杀人凶手。

然而,我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直树只是把渡边杀害的森口的女儿丢进游泳池而已。连这个我都认为是森口编出来的谎言。可万万没想到,真相更为恐怖。

直树是在森口的女儿醒过来以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的。这就成了蓄意谋杀。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我跟森口一起听直树告白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森口强迫直树说谎的缘故。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直树是清白的。可是,那个第六感原来是出于直树故意说谎。

直树说出来的残忍的真相,我虽然不愿相信,但并不认为他在说谎。

我是直树的母亲,自然知道孩子是不是在说谎。

“小孩儿醒了你还把她丢进游泳池去,是因为当时吓坏了吧?”

我翻来覆去地追问告白了残酷事实的直树同一个问题。我也知道自己是愚蠢的母亲。但如果儿子承认自己杀了人的话,那么至少希望其动机是出于恐惧。

但是,直树没有说“是的”。

“妈妈要那样想的话,也可以啊。”

直树只回答这一句,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杀害森口的女儿。不仅如此,可能是由于说出了真相,缓解了压力吧,他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撒娇般不停地说:“快点儿去警察局吧。”

我觉得直树已经把超乎常人的善良之心和肮脏的铠甲一起洗掉了。我所爱的直树已经不在了。对于失去了人性,坦然地以杀人犯自居的儿子,我作为母亲,能为他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义彦,夫妻一场谢谢你了。以后自己多多保重身体。

真理子,没能当成外婆,真是遗憾。你可要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哦。

圣美,坚强地活下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要带着直树先走一步,去陪伴我最爱的父母了。

我一直以为即使在黑暗中挣扎,只要能够还原真相,就可以看到一线光明。但是看完母亲的日记,别说一线光明了,我现在觉得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原来是母亲先起意要把弟弟杀了。当我听到弟弟成了“家里蹲”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从脑中掠过。对毕生追求自己理想,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深信不疑的母亲,选择这种方式并不奇怪。

当然,母亲不会像我想的那么愚蠢。她把弟弟不去学校当成休养生息,静静地在一旁守护他。只要是跟弟弟有关的事,母亲一向都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的,因此能够这样静静地守护他,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我想,弟弟的崩溃绝对不是因为母亲剪了他的头发。其实他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弟弟对母亲坦白是自己杀了人,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我还是觉得惋惜,要是母亲能再撑半个月,我就回家探亲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母亲日记中描写的那样的弟弟。如果我和母亲两个人在的话,或许不至于到这种程度的。

两个人在的话……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吗?其实,他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了状况,只是装作毫无察觉吧?

母亲要是知道我这么想或许会生气,但我认为,父亲多半是为了逃避这次事件而假装得了忧郁症的。不是完全装的,或许多多少少会变成真的……因为弟弟的软弱就是遗传自父亲的。

母亲的理想,终究只是理想。我的家其实是个非常平庸的家庭,现在回想起来,是个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因受到惊吓险些流产,现在住了院。想要跑到那个医院去采访的媒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触及弟弟在学校引起的那个案件呢?说不定他们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呢。

没有时间了。

据说弟弟在警察局,无论被询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母亲最后一天的日记是否会被当成遗书呢?如果起意杀害弟弟的是母亲的话,弟弟的弑母行为或许可以算正当防卫。再加上精神科的诊疗记录的话……是不是会被判无罪呢?

即便是为了大姐,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母亲,我也想要让弟弟无罪释放。

不过要想达成这个愿望,需要先弄清楚弟弟的真实想法。 yyS86Ywq0GThgbctblySpouytD/wcB8nxmt1uLVHeE8tkJbIXo/kScpudQW0+1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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