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袍的中年医师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外头传来敲门声,资深护理师走了进来。一个年老的男人跟在她身后,用左手抓着她的手肘,右手握着导盲杖。导盲杖的前端不断碰触油毡地板,发出“喀喀”声响。
“请坐。”
老人在女护理师的引导下摸到了圆凳,屈膝坐在上头,将导盲杖横放在膝盖上,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中年医师见状,决定尽早将检查结果告知老人。
“这次我们进行的是淋巴球交叉试验。检查前的说明,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项检查的目的是确认你外孙女的血液里是否含有排斥你的淋巴球的抗体。”中年医师顿了一下,“村上和久先生,检查结果是阴性。而且你的肾脏健康状况良好,符合移植条件,恭喜你。”
“真的吗?”老人抬头,“这意思是能够进行移植?”
“是的,接下来就是敲定具体的手术日期。要让手术顺利成功,最重要的是有充足的体力,因此就算再紧张,也请按时进食。在所有器官移植手术之中,肾脏移植手术的成功概率相当高,几乎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近年来免疫抑制剂的研究可说是日新月异,所以也不必担心产生排斥反应。”
老人今天相当沉默寡言,只是点了点头。但在上个星期,老人如连珠炮般问了一大堆问题——
“血型不同也能移植吗?”“手术要花多少费用?”“手术前得住院几天?”“主刀医生是否拥有丰富的器官移植手术经验?”“有没有风险?”
中年医师再次说明:“肾脏移植需要进行全身麻醉,当你醒来时,手术就已经结束了。跟遗体肾脏移植相较之下,由亲人提供肾脏的活体肾脏移植有较高的器官存活率。”
“——器官存活率?”
“这指的是手术后移植器官能正常运作的概率。虽说活体肾脏移植的器官存活率较高,但十五年后还是有可能掉到百分之五十左右。不过请不用太担心,你外孙女的体力很好,而且应该能承受大量的免疫抑制剂。”
活体肾脏移植手术四天后。
门铃响起,我沿着墙壁走过内廊,打开了玄关大门。
“爸爸,我带徐伯伯来了。”
那是由香里的声音。他们来得相当准时。
“肚子有种奇妙的感觉。”徐浩然用某种东西敲打着混凝土地面,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存在,那多半是我借给他的导盲杖吧,“毕竟肾脏少了一颗,感觉有点奇怪也是很正常的事。”
“哥哥,真的很谢谢你愿意捐出肾脏。”我对着黑暗空间低头鞠躬。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徐浩然先用流畅的中文说了这句话,接着用日文解释了意思,“那天你在工厂里将钱包交给我,让我逃离了那帮人的魔爪,我一直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何况你外孙女遭绑架,导致肾病恶化,我也得负起一些责任,不这么做我会良心不安。”
“我真的很感激你,你是我外孙女的救命恩人。”接着我转头面对由香里的方向,“夏帆还好吗?”
“为了预防感染,目前住在单人房,大约十天后可以转到一般病房,之后再过两三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能够回归正常生活?”
“出院后只要定期就诊,确认没有并发症,就可以上学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徐浩然因为户籍及居留资格等问题,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前往医院。因此他假扮成我,挑了一家夏帆没有在那儿接受过洗肾治疗的医院进行检查。肾脏移植前的面谈由我负责,等到检查及动手术时才由他上场。为了将视障人士演得更加逼真,我特地教了他导盲杖的使用方式。
检查的结果是,“村上和久”的肾脏符合移植条件。虽然我们是同卵双胞胎,但总不可能连器官的健康状况都相同。这种欺骗医师的行径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救夏帆的命,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幸好一直到手术结束后,都没有被识破。
一星期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在哥哥的协助下前往墓园。
鼻中闻到了花草与石块的香气,耳中听到了鸟儿与昆虫的鸣叫——凭借着我的想象力,花园可以变成墓园,墓园也可以变成花园。靠着四感所接收到的刺激,我能够塑造出眼前的景象。
回想起来,从前孤独生活时,全世界的声音及气味都是痛苦与恶意的象征。当然,人也不例外。在我的眼里,富有同情心的哥哥成了即将溺毙于法律之海的愚蠢老狗;为追求安定老年生活而奋斗不懈的矶村成了过热的熔铁炉;对遗孤们付出关怀的比留间成了手持沾血尖刀的夜叉。是我自己选择敌视所有人,是我自己将世界染成了黑色。如今我可以看见色彩缤纷的花丛,中央矗立着一座墓碑。景色一片明亮,充盈着希望之光。
我双手合十默祷。
妈妈,谢谢你将我当成亲儿子养育。
我追忆着母亲的种种往事。当年她大可以背负受伤的亲儿子渡过松花江,而非我这个中国养子。如此一来,哥哥就不会被河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我将被遗留在中国,但母亲最后选择背负年幼的我。哥哥成为遗孤,我也得负一些责任,哥哥历经人生的悲剧,全是因为母亲多了我这个养子。
过去我从不曾思考过哥哥所承受的痛苦。在失去光芒的同时,我也失去了体会他人心中痛楚的能力。我在日本的幸福生活,全是建立在哥哥的牺牲之上——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住久了,会有种眼前的空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错觉,但实际伸出手,往往会摸到前方的墙壁或障碍物。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是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也还是会自行想象出墙壁及障碍物,或是自认为与家人之间相隔遥远。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母亲非但没有因为我是养子而轻视我,而且对我的呵护甚至比对亲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我做什么事,母亲都会对我赞不绝口,就好像是自己的成就一般欢欣雀跃。
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艰难,母亲最关心的依然是我,她甚至说过,如果可以的话,但愿能带着我的眼病一起离开人世。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除了在日本的家人之外,我还找到了双胞胎的亲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他最后是否能得到在日本的居留权,但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
妈妈,请你安心吧。
今后我会与两个哥哥、女儿及外孙女互相扶持,好好地活下去。我一定会努力的,所以请你不必再担心我,静静地长眠吧。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感受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