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咖啡厅里,与大久保重道相对而坐。根据稻田富子的描述,当初她和我母亲,以及眼前的大久保,三人曾到井边打水,遇上了想要抛弃婴儿的中国妇人。
“前阵子对谈时——”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是提到我哥哥身上的烫伤,以及你跟我们一家人在东北一同逃难的往事吗?”
“什么烫伤?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大久保诧异地说,“而且你似乎误会了。后来我被征召,离开了开拓团。”
这部分确实与稻田富子的记忆相符。
“大久保先生,你这意思是说,你后来加入了军队?”
“没错,那年应该是——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吧。我收到了征召令,只好抛下了农具,改拿枪杆子。我被派到苏联跟中国东北之间的边境上的碉堡内,负责警戒工作。拿枪打仗的关东军士兵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长年拿着铁锹导致手掌长满了茧的农夫。”
“因为关东军都偷偷撤退了?”
“没错,我曾偷听士兵们闲聊,才知道上头征召我们只是为了凑人数,瞒过苏联侦察兵,好让关东军能够顺利撤退。说穿了,我们就像是一群伫立在碉堡内的稻草人。但苏联侦察兵可不是麻雀,他们早已看出碉堡内只剩下一群‘稻草人’而已。上头的这项策略,对苏联的进攻丝毫没有发挥吓阻效果,最后我们只好投降,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换句话说,我不可能与开拓团一同逃难。”
大久保前后的说法有着明显的不一致,而且似乎连声音也不太一样了——
“上次在咖啡厅里——你是不是隐瞒了关于我的事?”我问。
“关于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我是中国人的孩子,身为日本人的母亲收养了我。大久保先生,你是不是怕我难过,所以隐瞒了这些事?”
“不,我全都照实说了。”
“但我怎么不记得你曾说过这些?”我战战兢兢地问,“大久保先生,我们那天是不是在黑猫咖啡厅见的面?时间是不是上午十点半?”
“是啊。”
那天上午十点半,我确实是在黑猫咖啡厅内,怎么可能见的不是他?在赴约之前,我还用语音手表及家里的语音时钟确认过时间,绝对不可能出错——
绝对不可能出错?真的是这样吗?虽然街上到处都有时钟,但我的眼睛看不见,只能仰赖语音手表及家里的语音时钟。只要这两个时钟同时出错,我的时间就会完全乱掉。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偷偷在时间上动了手脚。要对大久保的手表动手脚并不容易,但若是对我的手表,就没有那么困难。
我一整天都戴着手表,只有洗澡及睡觉时才会取下,那个人除非潜入我的家里,否则不可能有机会碰触我的手表。但徐浩然就躲藏在家里,而且他不希望我查出“哥哥”是真货,刻意加以阻挠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大久保先生,你那天是不是遇上了别人?”
“不,那天跟我谈话的人就是你。我记得你的脸,绝对不会错。”
跟大久保谈话的那个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难道——
仔细想想,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把我这个“弟弟”生下来?关东军夺走中国人的农地,是在我出生好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当我出生时,亲生母亲应该早已体会到生活的艰苦。既然早知道无法扶养第二个孩子,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我只想得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的亲生父母虽然无力扶养两个孩子,但若是只有一个孩子,日子就勉强过得下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期盼的“一个”孩子,竟然变成了“两个”。
同卵双生——
徐浩然并非年纪比我大的哥哥,他的年纪跟我相同。在这样的假设下,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徐浩然的声音令我感到特别怀念,那是因为他的声音跟我的一模一样,我就像是从他人的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想起了自己婴儿时期的那张照片。在那张照片里,我的脚踝上绑着绣了乌龟图案的缎带。在相簿被烧掉之前,女儿曾在看了这张照片后感到相当好奇。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趋吉避凶的道具,类似“守背神”。如今想来,或许那是亲生母亲为了区分兄弟俩而绑上的标记吧。母亲领养了我之后,一直没将它取下来。
原来如此,谜底终于揭开了。将装砒霜的小瓶子带出仓库的人不是我,将小瓶子埋在石熊神社的神木根部的人不是我,在咖啡厅里与大久保对谈的人也不是我。
做这些事的人,都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徐浩然。
回想起来,当初在黑猫咖啡厅里,我与假的大久保见面时,女服务生曾显露出狐疑的态度,不晓得该将红茶放在谁的面前,那或许正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女服务生分辨不出来。那天我为了保护脸部,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还戴了墨镜;徐浩然当时正遭坏人及入管局人员追捕,为了避人耳目或许也弄了类似的打扮。
看来我有必要与徐浩然见上一面。
三天后,逃亡中的徐浩然与我联系了。我告诉他,“大和田海运”那帮人都被逮捕了,现在他很安全,我希望与他见上一面。地点就选在我的家里。
徐浩然出现后,我跟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我将实情和盘托出,包括我已确认岩手县的“哥哥”是真货,以及徐浩然跟我是双胞胎——
“哥哥,你为什么要伪装成‘村上龙彦’?”
黑暗空间陷入了一片沉默。我听着迟疑不决的呼吸声,心中可以想象他正露出计划失败的无奈表情。
“——我是中国人,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住在日本。”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轻蔑。
能被日本人带到日本一起居住的外国人,仅限于配偶及子女,原则上并不包含双亲或兄弟姊妹。我虽然拥有日本国籍,却没办法让徐浩然借此获得居留权。
“从小到大,我的父母经常跟我说,我在日本有个双胞胎弟弟。为了将来能顺利在日本生活,我甚至进了日语学校学习日语。后来,我遇上了真正的村上龙彦。刚开始他误以为我是他的弟弟,因为我跟你的相貌一模一样,虽然距离战败已过了数十年,但他依稀记得你的长相。当时他以为弟弟跟自己一样,在战后被遗留在东北而无法回归祖国。但是经过交谈之后,他发现我的真正身份是弟弟的双胞胎哥哥。那些年他一直无法回日本,因此经常与我聊起从前的生活。”
徐浩然曾说过,他将过去的经历全部告诉了一个遗孤朋友,结果那个朋友竟然假扮起村上龙彦,夺走了他的人生。徐浩然在废弃工厂里提及的那些往事,与我的记忆完全相符,我这才相信他是真正的哥哥。没想到事实竟然完全相反。徐浩然能够正确说出那些回忆,是因为真正的哥哥把人生经历都对他说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中日展开一连串访日调查团的活动,村上龙彦成功回到了日本,这让我羡慕得不得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决定偷渡到日本?”
“是母亲的过世。我变得举目无亲,开始对未来的人生感到不安。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到日本,给将你扶养长大的养母,收信人的地址就是当年刻在你家柱子上的那串地址。”
我一听,恍然大悟。母亲在开拓团的家中的柱子上用中文刻的那些字,是写给我亲生母亲的一段话,内容多半是“我们要逃回祖国了,地址如下——”。
“你寄出这封信后,得到了什么回应?”
“你的养母恳求我别将这件事张扬出去,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养子。”
在逃难之前,母亲应该抱着迟早要将我还给亲生母亲的念头;但是在逃难的过程中,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将我这个剩下的唯一的儿子拉扯大,或许逐渐产生了不舍之情,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儿子。
“我很向往在日本生活,因此我假冒村上龙彦,向当时在中国当义工的比留间寻求协助。但他识破了我的谎言,不肯帮我这个忙,我只好选择偷渡进入日本。”
“你跟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曾有书信往来,内容谈到过‘假认亲’?你们该不会打算联手干什么违法的勾当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之前我就跟你提过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找人蛇集团帮我偷渡,对方告诉我可以利用假认亲让我获得居留权。我心里不太相信,因此写信向日本人,也就是你的家人,询问日本的相关法律。你哥哥给我的回答是,‘那种歪门邪道不可能成功,千万别干傻事’。我收到信后,才明白这个人蛇集团是一群骗子。我赶紧告诉其他中国人,带着他们一起逃了。”
哥哥不敢让我看他与徐浩然之间的中文往来书信,多半是因为他不希望让我知道我在中国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而且他也没有预料到徐浩然最后会搭上货柜船偷渡入境。因此当村人说看见我带着小瓶子走出仓库,以及看见我掩埋小瓶子时,哥哥满心以为那个人就是我,并没有想到那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哥哥,你是不是曾假扮成我,害我遭到怀疑?”
“没办法,虽然我已经尽量低调,但假如行迹被发现,我就死定了。所以我在外头的时候,总是会假装眼睛看不见。当初躲藏在这个家里时,每当要外出买饭吃,我都会装扮成你的模样。”
“你用了我的导盲杖?”
“是啊,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会偷偷拿你的导盲杖来用。日本的便利店即使在深夜也不打烊,而且什么都买得到。”
“——你是不是拿导盲杖当拐杖用过?”
“嗯,但那根导盲杖好脆弱,竟然一压就断,我赶紧用黏合剂将它接好——”
我终于明白上次导盲杖为什么会突然折断了。并非有人为了妨碍我调查而设计陷害,而是徐浩然把探查前方路况用的导盲杖当成拐杖用了,杖身当然不堪负荷。
“只要伪装成盲人,就不会遭到警察盘问。”徐浩然接着说。
“你是不是在我的时钟上动了手脚,还偷偷见了大久保?”
“是啊,我不想让你知道村上龙彦是真货。你在讲电话时,说出了相约的时间跟地点,所以我偷偷代替你赴约了。我趁你在洗澡的时候,把镇静剂与安眠药对调了。”
由香里离家出走前,我的药都是由她管理。当时她在药盒上贴了“镇静剂”“安眠药”的卷标,后来这些卷标并没有被撕掉,因此徐浩然可以轻易得知药盒中放的是什么药。
两种药盒的形状分别为三角形及四角形,开始独居生活之后,我便以盒子的形状来判断药的种类。两种药虽然颜色不同,但胶囊形状一模一样,因此我完全没有察觉盒内的药被调了包。那天晚上,我把安眠药误当成镇静剂服用,很快就沉沉睡去。
“你故意让我入睡,好调整时钟的时间?”
“没错,我将时间调慢了一小时,隔天装成你的模样到咖啡厅见大久保,跟他对谈——”
“大久保走了之后,你又假冒大久保,来见晚了一小时的我,对吧?”
“对,我的右手腕上有烫伤的痕迹,只要我以大久保的名义捏造烫伤的往事,你就会认为没有烫伤疤痕的哥哥是假的村上龙彦,而我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难怪我与假的大久保对话时,内心有种奇妙的怀念感。我本来以为那是因为大久保是当年在东北对我照顾有加的恩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虽然徐浩然刻意改变了声调,但毕竟是双胞胎哥哥的声音,我会感到怀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为了取代真正的村上龙彦,用砒霜毒杀了我的母亲?”
“我没有杀她!”徐浩然焦急地反驳。
“若你没有杀她,怎么会出现在她遭到杀害的现场,还带着信逃走?”
我听见了一阵饱受煎熬的叹息声。徐浩然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懊悔不已地说:“没错——我原本确实打算杀了她。只要你的母亲跟哥哥一死,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村上龙彦’。我躲进了你们老家的仓库里,正在思索该怎么下毒手,没想到你却走了进来。那时我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但你脚下一个没踏稳,差点撞上我,我吓得撞翻了棚架上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来了,那时我自认为只是轻轻碰到棚架,不知为何棚架上的东西竟然纷纷跌落。原来那都是被徐浩然撞落的。
“我怕被你触摸到,赶紧躲在棚架的后头。不一会儿,村上龙彦走了进来,他拍落你手上的小瓶子,告诉你那是砒霜,我心想这玩意应该有用,所以后来找机会将它拿走了。那时我手上没有导盲杖,只好一边走一边抚摸墙壁,假装眼睛看不见。”
“后来你用砒霜毒杀了我的母亲,对吧?”
“不,我没有那么做。”徐浩然语气坚定地说,“我确实打算杀了她,所以拿了你家橱柜里的钱,再次前往岩手县。那一天——当我找到机会溜进屋里时,我闻到了瓦斯味,走到厨房一看,你的母亲早已倒在地上,不晓得是心脏病发作还是中了风。我还没下手,她就已经死了。我再仔细一瞧,发现瓦斯炉上放着一个铁水壶,于是我关掉了瓦斯。我打算将村上龙彦也杀死,但是当我走到客厅时——我看到了一封写到一半的信,而且收信人正是我的名字。”
“信里写了什么?”
“对于没办法让我与亲弟弟见面,你的母亲在信中不断向我赔罪。她的言辞之中充满了歉疚,一句又一句地向我道歉,还说自己手头宽裕,如果我生活不好过,愿意定期寄一些钱给我。但光是看你们那栋破旧穷酸的老宅邸,我就知道你的母亲一定也很穷。读了这封信之后,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将你母亲的遗体搬到客厅,为她盖上了棉被,这是我向她表达敬意的方式。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仔细想想,倘若是瓦斯或砒霜中毒,断气前一定会痛苦挣扎,遗体绝不可能被好好地包覆在棉被底下。警方验尸后断定死因是急性心脏病,这个结论确实是事实。
“你把装砒霜的小瓶子埋了,是因为你不需要它了?”
“是啊,总不能随手扔在路旁,所以我将它埋了。”
徐浩然的语气相当真诚,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说谎骗我,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DNA,我对他说的话有种独特的感觉。
幸好我并没有在丧失记忆期间杀死母亲,这点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我心想,今后还是尽量别服用镇静剂为妙,既然家庭已失而复得,我就不再需要仰赖药物来维持精神安定了。
他在岛田谷工厂不肯与由香里见面,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夺取“村上龙彦”这个身份。若要取得居留资格,只能依靠不正当的手段,但他不敢肯定我是否愿意帮助他。在确定能得到我的协助之前,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哥哥——”我慎重地开口,“我想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