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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北海道

一下出租车,锐如刀割的寒风便迎面扑来。不仅是裸露在外的脸部,就连靠近外套领口的咽喉部位也感到削肉刺骨之痛。虽然已入四月,北海道却与严冬无异。

我抓着由香里的右手肘,一边用导盲杖探路,一边走在因融雪而泥泞湿滑的路上。若不注意保持重心平衡,随时可能会摔一大跤,甚至将女儿也扯倒。

就在我将导盲杖挥向右侧的时候,前端碰触到了柔软的物体,而且还将那物体的外层削了一片下来,多半是被人推到路旁的积雪吧。

但愿我心中的不解之谜,能像积雪一样冰解冻释——

“到了,爸爸。”

我听见由香里踏着积雪走上前去,按下了门铃。大约等了一分钟后,传来了开门声。

“请问你是稻田富子女士吗?”由香里问道。

“对,稻田是我的旧姓。”

老妇人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年轮层层交叠的老树,与上次对谈的“稻田富子”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我是村上和久,村上秀子的儿子。”我说。

“哎呀,你就是当年那孩子?”稻田富子说,“今天很冷吧?来,快进来。”

“打扰了。”负责联络的由香里说,“谢谢你今天百忙中抽时间与我们见面。”

“小事一桩,别这么说。”

我在由香里的协助下走进了温暖的屋子,耳中听见了木柴燃烧的毕剥声。

“今天前来叨扰,是想询问关于我哥哥的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烦恼了片刻后说道,“是这样的,我哥哥成了遗华日侨,在二十七年前才回归祖国,但我怀疑那个人并非我真正的哥哥。”

“——这种事情你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明白这有点强人所难,只是——听说你跟我母亲是在同一时期到东北的,或许你还记得一些关于我哥哥的事。”

接着,我将整件事的始末告诉了稻田富子——哥哥拒绝到医院接受器官移植适合度检查,我开始怀疑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在调查的过程中,我遭遇了种种阻碍,将心中的疑窦告知母亲,却换来“都已经这么多年了,绝对不能去挖你哥哥的底细”——

“或许这代表我的母亲早已知道哥哥是个假货。她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协助他取得了永久居留权。母亲为何要这么做,我实在想不透。‘哥哥’到底是什么来历?母亲临死之前,心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我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整个屋里陷入一片沉默,我只听得见迟疑不决的呼吸声。

“村上先生——”稻田富子的口气相当为难,简直像是接到了挖掘他人坟墓的命令,“听了你的说明后,我大概猜得到秀子女士到底隐瞒了什么。我想应该是不会错的,不过——”

“若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为了查出真相,我可是大老远来到了这里。事实上,有个偷渡到日本的男人来找我,说是我的亲哥哥。在迎接真正的哥哥之前,我总得知道那个当了我二十七年哥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亲哥哥?你的哥哥出现了?”

“是的,他从中国回来了。”

“这个人真的是你的哥哥吗?”

“我相信他应该是我的哥哥没错。我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想他应该就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这可有点伤脑筋,到底该不该说呢——”

“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为何我的母亲要把一个陌生人当成自己的儿子。”

“把睡着的婴儿吵醒可不是件好事。一旦吵醒,恐怕会整晚啼哭,再也无法入眠。”

稻田富子跟母亲生前一样,想要劝我打消念头。这到底是为什么?母亲跟“哥哥”到底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

“再怎么令人鼻酸的悲剧,我也还是非知道不可。”

稻田富子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是在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去东北的,秀子女士刚好也是在那个时期。我住的屋子就在她屋子的隔壁,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啊,对了,住在另一边的大久保先生也经常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总是拿出餐点一起享用——”

“不久前,我曾与大久保先生见过一面。”

“原来他还活着?自从他被征召后,我就再也不曾听到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被苏联兵杀了呢。”

被征召?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大久保在黑猫咖啡厅里明明说他曾跟我们这些开拓团成员一同逃难。这么重要的环节,难道会记错吗?

“当年我们开垦的土地,真的就像日本政府宣传的那样丰饶肥沃,农作物都长得很好,我们一直相信着日本政府的那套说辞,以为‘东北有着许多乏人耕种的农田,日本人帮忙耕种是为了促进和谐’。但真相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稻田富子的声音充满了悲伤,“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的某一天,我跟秀子女士正要做饭,大久保重道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因为他的夫人得了热病,他代替夫人下厨。我们三人到井边取水,在那里遇上了一位中国妇人。”

稻田富子此时叹了口气,似乎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我赶紧催促。“然后呢?”

“那位中国妇人——正要把襁褓中的婴儿丢进井里。秀子女士赶紧冲过去阻止,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大久保先生将秀子女士的话翻译成了中文。中国妇人宛如恶鬼一般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们,对我们说:‘你们日本人抢了我们中国人的土地。现在你们耕种的农地,以前全都是我们的。’我们原本不相信,但仔细想想,我们分配到的屋子确实有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多半是关东军以半威胁的方式将中国人赶走了吧。那里的肥沃土地并非乏人耕种,这点跟日本政府所说的完全不同。”

“这不是你们的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接着,那位中国妇人又以气得发抖的声音说出了心中的辛酸。她说自从土地被夺走后,生活变得穷困艰苦,养不起两个孩子,只好将其中一个杀了。秀子女士听了之后激动得流下眼泪,跪在地上不断朝中国妇人磕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日本人的错——’秀子女士拼命用日语对她这么说。过了好一会儿,秀子女士恢复了冷静,对她说:‘请将这孩子交给我扶养。在你的生活好转之前,我会负责好好照顾这孩子。’”

“那孩子就是如今住在岩手县的‘哥哥’吗——”

不对——

一股寒意蹿上了我的背脊,心脏的鼓动声变得异常刺耳,掌心全是因不舒服而渗出的汗水。

她刚刚说的是“昭和十六年的某一天”,这跟哥哥的年龄不合。

昭和十六年——那是我的出生之年。

“难道——是我?”

“没错,你是秀子女士的养子,你的生母是那位受秀子女士帮助的中国妇人。”稻田富子的口气中充满了同情与安慰。

“这不可能——”

“不,这是事实。秀子女士接回了婴儿后,一直当成亲生儿子扶养,从不曾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原来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甚至不是日本人。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人生的一切都遭到了否定。我有种错觉,仿佛脚下开了通往地狱的大洞,我正在不断坠落。

右边传来由香里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她如此震惊,也是很自然的事。我的身份一变,女儿的血统当然也会跟着改变。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回到昨天,让女儿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带着她一起来到北海道,真是失策。得知自己有一半中国人血统,不晓得她心中有何感受,这宛如晴天霹雳的真相,肯定让她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吧。

蓦然间,我感觉到有个温热的物体贴上了我的右手手背,那是由香里的手掌。这似乎不是为了压抑自己心中的困惑情绪,而是为了安抚茫然若失的父亲。

我轻轻叹了口气。

乱成一团的脑海中,骤然浮现了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对我提过的那件事。一九四一年五月,张永贵的外婆病逝了,忌日是十二日。他的母亲当时年纪还小,顿时不知所措,多亏我的母亲协助才举办了葬礼。

“在怀孕期间参加葬礼会难产。”

母亲对于家乡俗谚的传说相当迷信,甚至在我的妻子怀孕时,也不让她参加姨母的葬礼。而且母亲自己也说过,她不曾在怀孕期间参加任何人的葬礼。一九四一年五月按说正是母亲怀我的时期,不可能协助他人举办葬礼。我不禁暗骂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察觉这个矛盾。母亲当时帮张永贵外婆举行葬礼,便足以证明她并没有怀孕。

我想方设法要追查“哥哥”的底细,没想到最后查出的却是我自己的底细。

就像俳句点字凹凸翻转一样,我的身世也遭到了彻底翻转。

如今我终于醒悟母亲生前惊恐万分地告诫我“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的原因。母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她唯一的心愿,是不希望我知道真相。

但是……我终究还是挖开了坟墓,看见了真相。 /NCSArXW3kD2N1REURnRpqB+RjqZW9OY0Oma7dk7qJ+/wMs4HMCx01KloufaO2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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