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必须在医院照顾夏帆,我独自一人留在警局面对入境警备官巢鸭,以及另一名中年刑警。虽然此时已是深夜,警局内还是一片嘈杂。
我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大和田海运”的人绑架了夏帆,逼我交出自称是我亲哥哥的偷渡客徐浩然,我跟女儿找到了监禁地点,将夏帆救了出来——
说完了前因后果,我顺便提了俳句中隐藏的密语。
“——你的哥哥杀了人。”
“那个叫马孝忠的中国人,知道伪装成‘村上龙彦’的那个人过去犯下的罪行,因此将秘密藏在俳句中,想要告诉我这件事——”我解释道。
“——我想你猜错了。”巢鸭的口气充满了思索,“不,应该说,你跟我当初都猜错了。当马孝忠提出想要寄信给你的请求时,我们都怀疑你借由某种方式涉嫌这起偷渡案。但这原来是个天大的误会。现在听你说了俳句中的密语,我才领悟马孝忠的真正用意。事实上,有些事我们并没有告诉你。”
“你对我有所隐瞒?”
“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以为这跟主要案情无关。让我从头说起吧。两个月前,我们入管局逮捕了货柜偷渡案的幸存者马孝忠。他知道不可能逃走,只好供出了关于逃亡中的徐浩然,也就是另一名幸存者的一些事。”
巢鸭侃侃地说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马孝忠在货柜内结识了徐浩然,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互相倾诉了偷渡的动机及未来的梦想。徐浩然对他说,自己在日本有个全盲的弟弟,只要这个弟弟能证明自己是遗华日侨,就能获得永久居留权。马孝忠心想这可是宝贵的人脉资源,于是刻意吹捧徐浩然,向他索取联络方式,徐浩然似乎取出写着“岩手县老家”地址的信封让他看了。
但随后发生了悲剧。货柜通气孔被封住,氧气越来越少,身体较虚弱的偷渡客一个接一个窒息而死,马孝忠的妻子及小孩也无法幸免。
在这惨绝人寰的“棺材”之内,呼吸的人渐渐减少,存活者反而多了些苟延残喘的时间。马孝忠虽然身强力壮,但到了后来,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这时,马孝忠察觉到不对劲。徐浩然乍看之下似乎也奄奄一息,但其实神志依然相当清醒。
马孝忠勉强振作起精神,仔细观察徐浩然的诡异举动。半晌后马孝忠才惊觉,原来下毒手的人遗漏了一个通气孔,而这个通气孔竟然被徐浩然独占了。多半是自孔外透入的一缕月光,让徐浩然发现了这个孔吧。
徐浩然仰靠在货柜的壁面上,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却暗中将脸凑在孔边,贪婪地吸着空气。
“为争夺通气孔而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港口值勤人员,才让这桩走私案曝光。马孝忠被送进医院之后,向入管局人员大骂徐浩然这个人太过无耻,入管局人员只好温言安慰,对他说:‘这攸关他自己的性命安危,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但马孝忠完全听不进去,不断高呼:‘一定要告诉他在日本的亲人,他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物。’入管局人员一次又一次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对他说:‘为了活命而损及他人利益的行为并不犯法,你就原谅他吧。’入管局人员会这么帮徐浩然说话,或许是出于同情吧。毕竟徐浩然在战后被遗留在中国,历经六十多年而无法回归祖国,最后走投无路,只好选择偷渡。”
我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我们为了追查这起偷渡案,不断向他追问详情,他本来针对偷渡部分一直保持缄默,但过了一阵子后,突然对我们说想要寄点字信给全盲的朋友。”
“你的哥哥杀了人。”
原来我完全搞错了方向。
俳句密语中所说的“哥哥”并非住在岩手县乔装成村上龙彦的那个男人,而是徐浩然。马孝忠认为独占通气孔的徐浩然杀了他的妻小,不甘心见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因此想尽办法要让他遭到报应,最后终于决定揭发这个秘密。马孝忠以为如此一来“杀人凶手”徐浩然就会遭亲人唾弃。
要如何才能将货柜内发生的事告诉徐浩然那个住在日本的“弟弟”?马孝忠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点字俳句”这个手法。他先让入管局人员误以为他要向同伴传达秘密讯息,而且内容与偷渡案有关,但点字俳句的收信地址是徐浩然当初告诉他的老家。他把秘密藏在俳句里,是因为入管局人员一直为徐浩然说话,他认为一旦目的被察觉,就会遭到制止。
我说出了心中的推论,巢鸭回答:“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我们能早一点知道逃走的徐浩然与你是兄弟关系,应该就能猜出俳句中隐藏的密语了——对于造成你心中的无谓误解,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原来住在岩手县的“哥哥”不曾杀过人。我相信了俳句中的密语,满心以为“哥哥”从前杀了人,并怀疑他这次将母亲也杀了,如今这个怀疑的基础已遭到了彻底的颠覆。“哥哥”真的杀了母亲吗?当我在客厅内发现母亲的遗体时,带着信逃走的人是徐浩然。
他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这些最关键的谜底,依然没有揭开。
我来到了医院,向接受紧急洗肾的夏帆问道:“精神好吗?”
“非常好,踢一场球也没问题。”夏帆痛苦地喘着气说,“外公,是你救了我?”
“是啊,外公跟妈妈一起救了你。”
“谢谢你,外公。那时候我好不舒服,本来以为快死掉了,幸好能够再见到妈妈。”
夏帆的声音相当虚弱。我摸索到她的脸,在她的头顶上轻抚。“是啊,真是太好了。夏帆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激动的情绪让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母女是我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
我说完了这几句话后,病房陷入一阵沉默,耳中只听得见透析仪的声音。
“爸爸——”由香里以试探的口气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想法?”
“我们想跟爸爸一起住。”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令我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不行吗?”
“当然行!我开心得不得了!”我赶紧回答,“这还用问吗?你的房间到现在还在等着你回去住呢!但是——这样好吗?我可能会变成你的负担。”
“我可不是为了爸爸才要这么做。只要回家住,就不用付房租,而且我出去上班的时候,夏帆也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
从由香里那羞涩的语气,我甚至可以想象她腼腆的表情。
“我也帮得上忙!我会帮外公做很多事!”夏帆兴高采烈地说,“而且有外公陪着,就算妈妈上班去了,我也不会寂寞!”
家庭失而复得,让我的心情犹如孤寂的黑暗中射入了一丝温暖的曙光——
我眼眶一热,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涌上心头的感情,我急忙想要岔开话题。就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个谜底还在等着我去揭开。
“对了——”我转头面向由香里,“我在造船厂拍了段影像,想请你帮我看看。里头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曾救过我两次,却不肯开口说话,我只好偷偷把他的模样拍下来。”
“外公的长腿叔叔?”夏帆问。
“是啊,可以这么说。对方不愿意让我听见声音,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我将手机递给由香里,“你帮我看看。”
在女儿操作手机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等着。潜藏在我的黑暗世界中的“缄默的恩人”到底是谁,答案或许马上就要揭晓了。到底是谁一直跟踪我,在北海道及造船厂救了我的命,却一直保持沉默,不愿被我知道身份——?
“爸爸,我看了影像——”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等着由香里继续说下去。那个人会不会是女儿也认识的人?
“里头的人是——住在岩手的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