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快得令我应接不暇。
我向警察供称我曾闻到淡淡的瓦斯味,而且屋里曾经有可疑人物。警察相信了我的话,开始着手调查。根据警察的分析,母亲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六点五十分到七点半之间。如此推断的理由,在于“哥哥”向警察供称“门口吊着水田耙,可见母亲在刚开始打雷时还活着”,从刚开始打雷到下雨后我抵达老家,便是母亲的推测死亡时间。
“哥哥”从开始下雨到回家之前,一直待在田里,身旁还有其他三名村人,这可说是难以撼动的不在场证明。但倘若“哥哥”真的是凶手,那么“水田耙”的推论可就不足为信了。因为他大可以事先预测下雨的时间,在下雨前杀害母亲,并在门口吊了水田耙后才出门。但如此一来,躲在客厅里的人又是谁?
我原本期待警察能查出真相,但验尸报告一出炉,死因竟是急性心脏病,警方依此下了“无他杀嫌疑”的结论。我向警察强调有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或砒霜中毒,却遭警察以“想太多”一笑置之。甚至连我再三坚称“有可疑人物逃走”也遭警察驳斥:“你眼睛看不见,怎么能肯定?应该是把落雷声听成了脚步声吧?”
村民们皆出席了母亲的守灵夜仪式,会场上弥漫着沉香的气味,僧侣诵经声不绝于耳,周围不时传来佛珠的轻微碰撞声。
仪式主持人由“哥哥”担任,我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阻止。此时夏帆已经出院,由香里将夏帆交给当护理师的室友照顾后,出席了仪式。
“哥哥”对于母亲的死,不知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就算他口口声声说着哀悼的话,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我也看不到。我甚至有股冲动,想要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面孔,确认他脸上的表情。记忆中的哥哥的长相,与获得居留权的“哥哥”的长相一定有所不同。倘若能靠我的手掌摸出差异,不知该有多好——
在僧侣的指示下,我继“哥哥”之后起身烧香,由香里搀扶着我走到灵前。如今在我的正前方,想必挂着一幅母亲的遗照吧。虽然是我发现了母亲的遗体,而且当初还吓得手足无措,直到如今我却依然缺少“母亲真的从世上消失了”的切身感受。自从失明之后,我便生活在只听得见声音的黑暗世界里,因此对我而言,母亲死了跟母亲闭着嘴没有说话并无多大分别。
我用左手握着佛珠,双手合十膜拜,接着在女儿的引导下用三指捻起一撮沉香,举到额头的高度,接着撒进香炉里。
守灵夜仪式后,接着便是宴客。在这种乡下地方,守灵夜宴会的餐点当然是素食。参加者们都认为我的母亲是寿终正寝,因此闲谈的气氛不带丝毫哀戚,每个人都眉飞色舞地聊着从前的往事。
“——你老婆怎么没来?”某个老人问某个年轻人。
“她说‘孕妇参加葬礼会难产’,所以不肯来。我自己倒是不相信这一类说法——”
“不,前人的智慧还是宁可信其有。比如‘把年初的第一枚鸡蛋扔过屋顶,鸡才会生很多蛋’,这一句就挺灵验。只要有一年忘记照做,那一年的鸡蛋数量一定相当少。”
“——我是都市孩子,不信这套的。”
我不想参与那些人的话题,掏出两颗随身携带的镇静剂,配着酒吞下。这阵子本来已戒掉了镇静剂,但遭逢母亲过世,实在无法再忍。
每当我喝干一杯酒,就会有人往我杯里倒酒,喊着“多喝点”。
“对了,和久——”坐在身旁的“哥哥”满身酒气地说,“虽然今天是守灵夜,有件事还是对你说了吧——”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想把老家跟土地一起卖掉。”
“那可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屋子。”
“埋葬跟葬礼都要花不少钱,何况我是单身汉,那个家对我来说太大了。”
“你只是想拿这笔钱来打官司而已。”
“——不,你错了。”“哥哥”顿了一下后说,“我不打官司了。仔细想想,这几年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
这个人怎么突然想开了?从前的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弃诉讼,甚至可以说是为此赌上了人生。如今突然这么说,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和久,我并不是为了筹措诉讼费用才打算卖掉老家的,而是经过种种考虑,我认为现在是该卖掉了。”
“就像炒股票一样,抓准了好时机就脱手?”
“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妈妈刚死,哪是什么好时机!”
“——妈妈被杀时,躲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是谁?该不会是你雇用的杀手吧?”
周围的闲谈声霎时止歇。
“你别胡说!”“哥哥”的口气有如鞭子的声响,“警察已说死因是心脏病!”
“那时我闻到了瓦斯的余味。虽然在警察来时已经散去,但我确实闻到了。就算你没有雇用杀手——也可以开了瓦斯再出门,如此一来就能获得不在场证明。”
“你醉了,和久。要胡言乱语,也得先打个草稿。要是瓦斯外泄,妈妈怎么会闻不出来?”
“多半是你趁妈妈睡着时下的手。”
“那时或许还不到七点,妈妈怎么会睡着?”
“哥哥”的语气逐渐变得焦躁。我心想,只要能激怒他,或许就能套出一些真心话或秘密,于是我借着酒意继续说。
“妈妈年纪大了,提早休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仔细想想,厨房用的瓦斯怎么可能毒死人?”
“若不是靠瓦斯,就是靠砒霜。”
“装砒霜的小瓶子已经被你拿走了。”
“你想赖在我头上?”
“你才是——”
“——怎么?不敢说下去?”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妈妈死后,你把那小瓶子埋在石熊神社里了,对吧?是不是你用了里头的砒霜,怕留下证据,才把小瓶子埋了?”
我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愣住了。由于酒精跟镇静剂已开始发挥作用,我本来打算充耳不闻,但最后我还是想了一下说:“你又想捏造新的谣言?”
“村里有人看见了。妈妈过世的那天晚上,你敲着导盲杖走到石熊神社,用铲子挖掘神木的根部泥土,手上拿着小瓶子。”
“哥哥”说得煞有介事,我心中顿时感到一阵不安。那天晚上的记忆,因镇静剂的副作用而变得模模糊糊,若仔细回想,搞不好真的会想起那鲜红色的神社鸟居 。
我喝干了杯里的酒,自行拿起酒瓶斟满。由于没有使用“液体探针”,酒水溢到了手背上,但我没有理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别想误导我的记忆。”
“若你不信,去问村里的岩渕吧。”
“你一定是拿妈妈的遗产贿赂他,跟他串通好了。”
“哥哥”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已放弃辩解。
“好了,你们这对傻兄弟,怎么在这种场合斗嘴?”正对面传来年老妇人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继续朝“哥哥”说:“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我就是你的哥哥。以前是,以后也是。”
“你转寄的那些点字俳句,可是揭穿了你的秘密。在那些俳句里,藏着‘你的哥哥杀了人’这句暗号。寄信的人是个被入管局逮捕的中国人,叫马孝忠,他知道你过去干了些什么坏事。”
“我没有杀过人,也不认识什么马孝忠。”
右边忽然有一名老人骂道:“你再这么胡闹下去,你妈可不知会有多难过!你哥是个孝顺的儿子,照顾你妈可说是无微不至!”
我又喝了一口酒。辛辣而灼热的液体通过喉咙,进入了胃部,令我身心俱醉。
“我一定会查出真相,让一切摊在阳光下!”
我说得信誓旦旦,这可说是对“哥哥”的挑战宣言。
“混账!当初要不是你乱来——”
乱来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又想把错推到我头上,怪我害死了母亲?
“村上先生——”忽有另一人说,“有位曾根崎源三先生坐着轮椅到这里说要找你,身旁还跟着看护人员。”
终于来了。我一听到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敲定了守灵夜的日期后,我便联络了在东北认识母亲及哥哥的那些人到这里碰面。其中第二代遗华日侨张永贵频频跟我道歉,他说五月十二日是他的外婆的忌日,日子已经近了,他必须存钱回中国扫墓,因此没办法向工厂请假。“村上秀子女士当年在东北为我外婆举办了葬礼,我却没办法参加她的葬礼,真是非常对不起。”张永贵这么对我说。
“曾根崎先生是我邀请来的,能不能请你带他过来?”我朝着通报的人说。
曾根崎与“哥哥”见面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真令我期待。
数分钟后,数道脚步声踩着榻榻米朝我们走近。其中一人说了声“请”,应该是随行的男看护人员,曾根崎则应了一声“嗯”。当初我拜访特别看护赡养院时,曾根崎曾说他一直在找我哥哥,却没有说明理由。
“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他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在我断气之前——”当初曾根崎是这么对我说的。
曾根崎上完了香,忽然发出百感交集的惊叹声。
“啊啊——村上!你是村上龙彦吧?自从我回到日本之后,就一直在找你,听说你在中国住了几十年?”
“你是哪一位?”“哥哥”诧异地问道。
“当初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开拓团的先生,你忘了吗?”我说道。
“——曾根崎?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你当然不记得。”我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与讥讽,“别说是曾根崎先生,我想其他家的人,你也都不记得了吧?”
“没那回事,大河内家、金田家、高村家、稻田家、平野家、原家、大久保家——我记得的人很多。”
“开拓团的名册真是便利。你从援助团体那里借来看过了,对吧?”
“你若怀疑我,大可去查查你说的那本名册,看看里头有没有曾根崎这一家。”
“村上先生,请你听我解释。”曾根崎突然插嘴,他的声音依然让人联想到伤痕累累的老树,“你哥哥不记得我,这也怪不得他——因为我并不是开拓团里的成员。”
曾根崎这突如其来的自白,顿时令我哑口无言。这是怎么回事?他当初明明说,他跟我们一家人在同一个开拓团内生活,后来还一起逃难;他还说过,在难民收容所里他被迫跟儿子分离,多年后在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上遇见儿子,却因为经济困难等因素而无法相认,对此他一直感到自责。
“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向村上龙彦先生道歉。”
道歉?曾根崎这句话再度让我一头雾水。
“我——”曾根崎的语气,仿佛老树的树皮上又多了数道伤痕,“我——我不是农民,而是退伍的关东军。我不曾跟你们待过同一个开拓团,只是在逃难的途中遇上了。我是——那群军人的其中一个。”
我猛然想起,当年跟我们一起逃难的那些关东军士兵,后来都换上了死人的衣物,伪装成一般百姓。那是因为一旦军人被敌军捉住,下场将凄惨无比。记忆中那个带着小孩的士兵,原来就是曾根崎,难怪他是长野县人,并非与我们同乡。经他这么一解释,我才察觉他的说话方式确实有点像军人。
“连日的空袭、轰炸让我们都累得失去了理智——我们满心以为苏联的军舰都停泊在松花江上,准备屠戮我们。孩子的哭泣声会吸引敌人注意,所以——”从曾根崎的声音听来,他似乎随时会因自责而崩溃,“那天的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拔出了军刀,想要砍死你的弟弟。”
“是啊,我代替和久挨了一刀。”
“没错,你突然冲了过来,我的军刀砍在你的背上。”
我好不容易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想要砍死我?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之中,哥哥明明是为了保护婴儿才受伤的。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等等——对了,当时哥哥随时背着一个大背包,照理来说不可能被砍伤背部,如果真的被砍伤——那就说明来龙去脉没那么简单。
我试着挖掘出真实的记忆,脑袋又是一阵剧痛,但这次我不能再逃避,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真相才行。
背着背包的哥哥,逃难之旅,饥饿——
没错,逃难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自从马车遭苏联战机破坏,每个人只能将粮食塞进背包里,能带的量相当有限,没过多久就连干面包也吃光了。当时才四岁的我因饥饿而号啕大哭,关东军士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母亲慌了起来,赶紧走进森林里,希望能找些野菜让我充饥。
母亲并没有将我带走,我依然哭个不停,哥哥只好放下背包,想要找找看还有没有残存的食物。就在这时——
“这孩子的哭声比铜锣还响,必须封住他的嘴才行!”
关东军士兵的这句话,原来是对我说的。哥哥为了保护我,背部被砍了一刀。我为了维护心灵的健全,悄悄窜改了记忆,毕竟对四岁孩童而言,害死哥哥的真相实在太过沉重。
“你会被河水冲走,全是因为被我砍伤的缘故。那时你正发着高烧,却必须单独渡河,当然无法支撑。”曾根崎说道。
不,这不是曾根崎的错——是我的错。哥哥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母亲却选择背我渡河。
“在那战败后的混乱局势下,我丧失了‘身为人’的良心。但在那一天,我看到年幼的你拼命保护弟弟的模样,内心羞愧难当,是你给了我重新找回人性的机会。”
回想起来,当初那个将麻绳绑在对岸大树上后又渡河回来的人,正是用军刀砍伤哥哥的关东军士兵。他大可以抛弃我们这些碍事的女人及小孩,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特地带着“救命绳”回来找我们。
“许多年之后,我辗转得知你活着回到了日本,除了松了一口气之外,内心还有一股强烈的懊悔,是我害你变成遗孤,长年被抛弃在中国。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但我还是想亲口向你道歉。”曾根崎的声音降低至榻榻米的高度,“是我对不起你,真是非常抱歉——”
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曾根崎没必要向一个假货道歉。但我旋即听见“哥哥”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正强力压抑着内心的熊熊怒火。难道当年救我一命的哥哥,真的是眼前这个人?我感觉自己的信心已开始动摇。
“我绝对不会原谅关东军,这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关东军。当年你们竟然偷偷撤兵,任凭我们自生自灭。原本你们的使命应该是保护开拓团才对,不是吗?”哥哥说。
“——不,军队的使命,是维护国家利益。”曾根崎的声音中流露着悔恨与懊恼,“就这点而言,东北开拓团的立场也一样。东北这块土地在军事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关东军在特务部的指示下,以低于三分之一的价格向中国人强行收购,我们逼迫他们交出印鉴,以及同意委任状的内容。第一次开拓团所分配到的土地,有很多是根本无须开垦的既耕农地,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默默倾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刚刚挖出了自孩提时代便深埋心中的记忆,内心正感到惊疑不定,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日本政府鼓吹百姓移至中国东北与苏联的国境地带,并非因为这里的土壤特别肥沃,而是为了获得占领上的优势。只要那里住了大量日本人,日本政府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防卫。政府所挑选的民众,都是忠爱国家、身强体壮的贫穷农民,开拓团成员以同乡为原则,便是基于这个考虑。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这块土地对日本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被日本政府利用了——?”
“利用——?”曾根崎的声音带了三分自嘲。
“说穿了只是一些用过就丢的棋子。日本的国家政策毁了我的一生,令我一直活在对日本政府的憎恨之中,如今憎恨已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哥哥”的这番话,令我更加迷惘了。他的语气中充塞着在中国遭关东军抛弃的愤怒,实在不像是演戏。
“会有这样的结果,全是因为战败。我永远忘不了,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零点后,苏联开始大举进攻。但早在两年前,大部分关东军就已撤退至南方。”曾根崎的口气中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悲愤,“这都是上头的命令,说什么这是为本土决战做准备,这样才能获得最后胜利。”
“我对军队的说辞没兴趣。”“哥哥”不屑地说,“总之,因为军队的怠慢与欺瞒,我们成了牺牲者。”
“怠慢与欺瞒——这样的批判确实一点也没错。当时‘新京广播电台’不断安抚民心,说什么‘关东军固若金汤,开拓团的百姓们大可以安心经营事业’;但是另一方面,将军、副官阶层的军人及其家属早已搭上了逃难的列车。”
“军人只顾着自己逃命,却牺牲了开拓团,对我们见死不救!”
“——我没有任何话可以辩解。军队在撤退的时候,还炸毁了桥梁及道路。列车开到一半,还特地停下来将铁桥及电话线炸掉,以避免被苏军利用。我甚至听说军队在炸毁东安车站时,连逃难的列车也遭到波及,死伤人数多达上千人。”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一起搭上列车?”
“逃难列车上头坐的大多是高官家属,我的任务是驱赶那些企图跳上列车的百姓——说得明白点,就是为了保护列车安全,将那些百姓一一踹下列车。但就在发车之际,我跟儿子都被拖下了车,我无计可施,只好跟其他几名同样没能搭上列车的士兵结伴而行,一路上跋山涉水,朝着哈尔滨前进。战友们一个接一个死于苏联兵的冲锋枪下,就在这时遇上了你们的开拓团一行人。”
当年大人们决定与关东军的残党一同行动,后来哥哥却被军刀砍伤。若是真正的哥哥,在面对退役关东军士兵时,想必会愤恨难平吧。眼前的“哥哥”,似乎也对曾根崎抱持着相当强的敌意。这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或许“哥哥”虽然不是村上龙彦,却是货真价实的日本遗孤——这么想倒也说得通。
“我非常能够理解你憎恨日本政府的心情。当时‘东北地方联络日本人救济总会’也曾回报‘东北各地伤亡惨重,情况有如人间地狱’,却没有得到政府的正面响应。有证据指出,政府非但不肯帮助这些百姓逃难,而且还试图让这些日本人就此落地生根。一九九三年,苏联——不,按现在的称呼,应该是俄罗斯,俄罗斯的公文书馆公开了一份当年关东军的公文,根据公文中的记载,日本政府认为‘定居者可解除其日本国籍’。表面上是为了因应将来的反攻,必须留一批日本人在该地,但是真正的原因,或许是日本已因战败而民不聊生,倘若让这些百姓全部归国,日本政府根本无力填饱他们的肚子。你说得没错,开拓团确实是被日本政府抛弃了。”
“日本能有今天的繁荣,全得归功于我们这些人,你明白吗?若不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在战争前的萧条局势下远赴东北,甚至在战后也留在东北没有回国,日本政府早就已经被这些贫穷的国民压垮了。我们的牺牲,换来了今天的日本,日本政府却不愿意在经济复苏后将我们接回祖国。”
“我早已听说你对政府提起了诉讼,当然我能认同你心中的憎恨,但一辈子活在对国家的恨意之中,会让你看不见身边的幸福。”
“遗孤所吃的苦,只有遗孤能体会。有些遗孤认为自己既是日本人,又是中国人,却也有遗孤认为自己两者都不是。我们在中国遭到歧视,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我们在日本也遭到歧视,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如果让怒火蒙蔽了理性,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变成你憎恨的对象,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不愧是一战败就能回国接受俸禄的人,训起话来真是铿锵有力。可惜我只是个在中国乡下长大的粗野莽夫,只能依着自己的感情做事。”
“哥哥”虽然已决定放弃打官司,内心的熊熊怒火却没有跟着熄灭,如今见到曾根崎,更是有如火上加油。
“战争刚结束时的日本,跟你返回祖国的八十年代可说是天差地远,百姓光是要活下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我能理解你被遗留在中国长达四十年的怒气,因为我儿子也跟你有着相同的遭遇。但是——最后我背叛了儿子,明明在认亲活动中与他重逢,却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后来虽然有了‘特别身份担保人制度’,但那时我儿子已经病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恨着国家、恨着日本政府,我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因此把错全推到了政府的头上。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希望你原谅国家,而是期盼你不要疏忽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但愿你别像我一样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只能在赡养院里过完孤独的人生。”
曾根崎这番话不见得成功说服了“哥哥”,却深深撼动了我的心。
我也曾经妻离子散,只能在黑暗世界中一步步迈向死亡,如果那样下去,最后只能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自从我决定活得乐观进取且放弃对世间的憎恨后,原本恩断义绝的由香里及夏帆竟回到了我身边。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曾根崎吐出了藏在心中的苦楚之后,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获得解脱,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如今却希望你过得幸福,或许是我太厚颜无耻了。我今天来找你,或许只是想在断气前把过去的恶行恶状一笔勾销,但是——”
“哥哥”什么话也没说,但我听见了压抑心情的喘息声。
“哥哥”所散发出的怒火,令我不禁担心,这股情绪一旦爆发,真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或许他正是因为一时情绪激动,才杀了母亲。但是——这真的是事实吗?“可能性”所带来的恐惧与不安,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模糊记忆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