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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京都

京都车站的站台上充塞着噪声,呼啸而过的风声、奔跑在喧嚣人群中的脚步声、亲子之间的闲聊、上班族之间的牢骚。

站台总是带给我几乎要折损阳寿的紧张感。就好比一座横跨山谷却没有护栏的吊桥,视力正常者谁敢闭着眼睛走过去?

哥哥为母亲推着轮椅。上次返家时,母亲勉强为我们亲手做了菜肴,却因此而伤了膝盖。我们已事先联络好,上下电车都有站务人员贴心地为我们服务,不仅协助母亲,也协助我。如今我不再认为单方面接受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身有残疾,也还是该顾虑他人感受。这已成了我心中小小的骄傲。

对我来说,京都车站就像机场一样偌大且动线复杂。我闻到右边飘来奶油的甜腻香气。

“妈妈不知有几十年没离开岩手了。”母亲喜滋滋地说。

当年没有去东北的姨母,一直居住在岩手县,姨母一过世,母亲便继承了老家,搬回故乡生活。从那年之后,母亲离开村子的次数可说是少之又少。

我们三人搭上出租车,来到了旅馆。事先为我们订好旅馆的女儿说,这家旅馆的庭院有一大片竹林。我在房间内放下行李,拉开窗户,登时听见了“咚、咚、咚”的清脆声音。我脑中浮现了艳丽而风雅的日式庭园景致,那声音多半是“添水 ”的竹筒承受不住水流而敲在石头上。

“和久,我去放热水,你帮妈妈把袜子脱掉。”哥哥说。

母亲虽强调她能自己脱,但我还是摸索到她的小腿,用手掌仔细抚摸。母亲的小腿虽然骨瘦如柴,却硬得像铁棍一样。

“原来妈妈的脚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多年来照顾宝贝儿子的证据。可惜妈妈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妈妈只能看着你吃苦,自己连站也站不起来,真是没用。”

“妈妈,你别这么说,我自己能站、能走。”我脱去母亲的袜子,“以后有什么事,你叫我做就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天底下哪有给儿子添麻烦的母亲。”

在母亲眼里,孩子不管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永远是孩子——

“妈妈走的时候,如果能顺便把你的眼病带走,该有多好——”

一时之间,我感到胸口揪痛,胃仿佛被紧紧掐住了一般。若是在与女儿重修旧好之前听到这句话,我一定会认为母亲只是想要赎罪吧。从前的我满脑子只想着全因为母亲在东北判断错误,我才必须经历地狱般的逃难生活,最后甚至在难民收容所内植下了眼疾的病灶。

“我没事的,妈妈,你别这么说。”我紧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还有好多年要活,千万不能这么早走。”

母亲没有搭腔,我接着又说:“过去我一次又一次把怒气发泄在妈妈身上——妈妈,我对不起你,就算被你怨恨,也是我的报应。”

“傻孩子,哪有母亲会恨自己的儿子?”母亲以啼笑皆非的口气说道。

听到母亲这句话,我顿时如释重负,心情不知轻松了多少。

我们三人轮流进浴室洗澡,但哥哥担心母亲摔倒或溺水,一直陪在她身边。隔着浴室门,我可以听见哥哥的贴心问话声,可见哥哥真的很孝顺母亲,若是假货,绝不可能对母亲表现出这种态度。那个装砒霜的小瓶子消失无踪,应该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哥哥利用我记忆力受损的毛病,想把杀母之罪推到我头上什么的,都是我自己的被害妄想。

这一天的晚餐是京都料理,主要的特色是今天早上才挖到的京都笋子。这是我请女儿特地上网查到的餐厅。笋子釜蒸饭、炖嫩笋、凉拌嫩笋——

“妈妈,你从前不是常说一句故乡俗谚吗,‘吃新绿,寿命可增七十五天’?”我说。

笋子又软又嫩,不费力气就能咬断,而且煮得相当入味。

“又软又好吃,对吧?就算牙齿不好,也没有问题。”

“是啊!好好吃!”母亲兴奋得像个孩子。

能够听见母亲如此开朗的声音,可说是不虚此行了。母亲的声音宛如摇篮曲般轻柔,令我感到无比安心。连日来的苦恼全被抛进了回忆深渊,如今我的心中洋溢着幸福。我深深地感受到,就在这即将迈入古稀的年纪,我终于重获新生。

“妈妈,你要活得比我更久。”

“傻孩子,母亲比儿子活得久,那像什么话?”

“总而言之,我希望妈妈长命百岁。”

我笑了起来,母亲也苦笑着。

隔天,我们前往了产宁坂。若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失明前,大约三十五岁时,曾经造访过一次。当时坡道上铺着石板路,两侧都是有着虫笼窗 的传统屋舍、茶店风格的住宅、工艺品店、陶器瓷器店及日式餐厅,可说是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很像江户时代的街道吧?”

“是啊,看起来历史悠久。”母亲感动地说。

“有没有看到樱花?”

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漆黑的屋瓦上方可看见樱花树的垂枝。每当刮起夹带青草味及花香的春风,樱花便轻轻摇曳,宛如自天上垂下的粉红色蕾丝窗帘。

“有,樱花好漂亮,不愧是京都。”

我蓦然心想,母亲会不会是不想扫我的兴,才故意隐瞒了实际的街景模样?会不会产宁坂已受到都市化的洗礼,与三十多年前完全不同了?那些让人仿佛回到江户时代的传统建筑会不会都被拆掉了,放眼望去全是综合商业大楼?

我一边用导盲杖敲打路面一边前进,忽然脸颊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用指尖轻轻一捻,原来是枚花瓣。倘若这一带的街景早已被破坏,樱花应该也不会留下吧。我心想,京都应该还是保持着昔日风情,才能吸引这么多观光客前来欣赏美景。

“家乡有个传说,‘若把婴儿的洗澡水倒在太阳下,婴儿就会长不大’,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妈妈每天都端着你洗澡的水,大老远走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倒掉。”哥哥说。

又是一句故乡俗谚。如今我已年近七十,竟然直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母亲对我的照顾有多么无微不至。

我们朝着四条通的方向缓缓前进,出了八坂神社的楼门,祇园的喧闹声此起彼落。我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和煦阳光紧贴着皮肤,微风轻抚着刘海。

祇园白川一带若与当年相同,应该有一条石板路,以及一座座装有格子门的茶屋。不时有身穿艳丽和服的舞伎们来回走动,高木屐上的铃铛发出清亮声响。一整排盛开的樱花树洒下无数花瓣,落在河面上,随着潺潺流水漂动着——

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花瓣互相搓磨的细碎声音,显然我们正走在一条樱花树造就的隧道中。花瓣随着春风拂上肌肤的触感,应该是宛如雪片般的缤纷落樱。

“如何,妈妈,美不美?”

“真是太美了。”母亲感慨地说,“日子不多的妈妈看得到,还要活很久的你却看不到,神明真是太不公平了。”

“别这么说,妈妈,我早就习惯了。”

哥哥推着轮椅,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我跟随着声音前进,导盲杖也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母亲是否直到现在仍然怀着罪恶感?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得知双眼迟早会失明时,母亲曾说要来我家照顾我,我却对母亲冷言冷语,直说“战败的时候,若不是妈妈判断错误,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时母亲不仅频频向我道歉,而且还取来了毽子与毽拍,唱起了数字歌,为我祈求眼疾早日康复。但我听到那歌声反而心烦气躁,忍不住将毽子拍到地上,母亲拾起毽子,没有半句怨言,继续边拍边唱。我转身背对着母亲,默默听着那哀戚的歌声。

正为这件往事感到悔恨、懊恼之际,我忽然听见轮椅车轮声上方传来母亲的声音:“对了——阿和,从前妈妈生病的时候,你不是曾为妈妈唱过数字歌吗?那件事让妈妈好开心呢。”

接着妈妈哼起了那首数字歌。

一是最初一之宫

二是日光东照宫

三是佐仓宗五郎

四是信浓善光寺

五是出云的大社

我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

六是各村镇守神

七是成田不动明王

八是八幡的八幡宫

九是高野弘法大师

十是东京的招魂社

祈求各方神明庇佑

让吾子平安无病痛

我把最后一句的“吾子”改成了“吾母”。唱完了之后,我们有好一会儿没再说话,耳中只听得见樱花花瓣的瑟瑟声响。

“最近我总有种魂魄快从躯体中流走的感觉,但我使尽了力气,把魂魄紧紧拉住。”母亲咳了数声后,才接着说,“我实在不放心扔下你们这两个儿子先走——”

我听见母亲吐露出这种早已觉悟死亡的言辞,心中又悲又痛。轮椅在樱花树围绕的石板路上缓缓前进。

“阿和,妈妈若死了,就把妈妈的器官给夏帆吧。如果有什么要签名的,就趁现在签一签。”

“——妈妈,那是行不通的。这样的做法,只适用于夫妻或亲子之间。”

最近政府修订了器官移植的相关法规,过世者的器官将可以优先提供给亲人,可惜祖父母、曾祖父母不被列为这个规定的对象。而且,活体肾脏移植虽然没有年龄限制,但医学界大多以七十岁以下为原则,母亲的年纪实在太大,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将肾脏捐给夏帆。

“妈妈,你就算死了,器官也会被移植给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以排队顺序来看,绝对轮不到夏帆。”

“——原来是这样,妈妈还以为只要自己死了,就能帮上忙呢。”

“妈妈,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一定要活久一点,我相信夏帆也是这么希望的!”

“眼看夏帆这么痛苦,我却帮不上忙,阿和,妈妈心里实在很难受。”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能救夏帆的。”

我一边如此激励自己,一边暗中窥探推着轮椅的哥哥的动静。母亲说出如此哀伤的话,为何哥哥却是无动于衷?像哥哥这么孝顺的人,为什么没有说出“不然让我接受检查看看”之类的话,好让母亲安心?为什么他如此排斥接受检查?

疑惑再次浮上了心头。去了一趟北海道之后,我原本已不再怀疑哥哥是假货。但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无法一直欺骗自己。

何况这件事还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那些内容骇人的点字俳句是怎么回事?打电话给我的徐浩然,为什么自称是我的亲哥哥?入管局人员说他是个骗子,是真的吗?哥哥曾说有村人看见我从仓库拿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他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哥哥”真的是哥哥吗?一旦怀疑重回心头,就很难再度将其抛诸脑后。

“阿和——”母亲忽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

“嗯?”

“你跟哥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这么问?”

“我是你们的妈妈,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没什么,你别担心。”

“你们是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处才行。”

兄弟——

“哥哥”代替我回应了母亲:“妈妈,你放心,我们是兄弟,一定会互相扶持的。别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

“哥哥”这句话在我听来只是空泛的敷衍之词。

我们走进了一间茶屋,稍事休息。店内飘着一股桧木的香气,我们坐在吧台座位,吃了含有淡淡樱花香的小糕饼。

“哥哥”中途离席上厕所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该不该对母亲说实话。

母亲若得知我的怀疑,一定会相当难过吧。当初她喜极而泣地大喊“我儿子还活着!”的声音,我永远忘不了。倘若她得知这个儿子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那种打击恐怕会让她心跳停止。

但如果哥哥是假货,而且有所图谋,我就实在没办法将这件事藏在心底。相信母亲只要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以怀疑的眼光来审视,一定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妈妈,哥哥呢?”

“还在厕所。”

“哦。”

“阿和,怎么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双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我的一句话,很可能将彻底摧毁家人之间的关系,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恐惧得说不出话。不知母亲是否看出了我心中的紧张。

“是这样的——”我勉强撑开了沉重无比的双唇,“我怀疑他是个假货,不是真正的哥哥。”

我听见母亲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阿和,你在——你在说什么傻话?”母亲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刚开始怀疑他,是因为他不肯接受可以确认血缘关系的检查。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后,我发现疑点越来越多。我还特地询问了一些当初曾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开拓团的人,以及遗华日侨。原本我已认为是自己想太多,但实在是无法释怀。妈妈,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真的是哥哥吗?会不会妈妈只是太期待与儿子重逢,才会——或许这么说有些难听,但你会不会是被骗了?”

母亲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只听见坐在远处的一群观光客的嬉闹声。

“阿和——不行——绝对不行!”母亲的语气异常激动。观光客们似乎吓了一跳,笑闹声顿时止歇。“阿和——你绝对不能这么做——都已经这么多年了,绝对不能去挖你哥哥的底细。”母亲忽然剧烈咳嗽,声音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不管是真货还是假货——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一听母亲这么说,整个人愣住了。内心感受到的震撼,宛如长年视之为真理的世界遭到彻底颠覆及瓦解,心脏像发了狂一般乱跳,全身冷汗直流。

母亲早已知道哥哥不是真货——

我恍然大悟。母亲向来对我比对“哥哥”慈祥,原来那并非因为我是次男,也不是因为母亲跟“哥哥”失散了四十年,而是因为“哥哥”是假货。

“妈妈,你是跟他一起在老家生活后才发现他不是你儿子的吗?还是在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时就知道了?难道你明知道他不是亲儿子,却还是认了他?”

倘若母亲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为什么要把一个假货当儿子?有什么令她非这么做不可的特殊理由吗?伪装成哥哥的男人,跟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母亲认识那个自称是我的真哥哥的徐浩然吗?新的疑问不断涌出,我的脑袋乱成了一团。

“妈妈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阿和,你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算妈妈求你——” bWiRzrx9iB98IGDNNQh6ncSbVshgeuYsiV2XjpNKVu7UKPWekPJburjfXuyf8i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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