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透析室里回荡着透析仪的声响。我坐在一只圆凳上,两手手指在膝盖上交握。
倘若老家的哥哥是真正的哥哥,倘若打电话到我手机的徐浩然是个骗子——这就意味着肾脏捐赠一事已完全无望。既然哥哥不肯捐肾,我们就再也找不到符合资格的捐赠者了,夏帆将注定无法从每星期三次、每次五小时的洗肾时间中得到解脱。
“对不起,都怪外公的肾脏太差——”
我伸出了手,一只小手搭上我的掌心,令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暖意。
“没关系的,外公。”
夏帆的声音相当开朗。但我一想象年龄不满十岁的孩子脸上露出放弃希望的笑容,便不由得悲从中来。
“要是能够移植——就不用再洗肾了。”我说。
“今天肾脏状况不错,我也没有想吐,一点也不难受。”
我并非期望着长年被我当成亲哥哥、被母亲当成亲儿子的男人只是个觊觎永久居留权及金钱的陌生人。对我而言,这也是一场噩梦。但在这场噩梦里,亲哥哥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可能愿意捐出肾脏。一想到这点,我的心中就充塞着无限的苦涩与无奈。
“假如不用洗肾,夏帆就可以回去踢足球了——”
“做不到的事,就别去想了,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最近我每天都可以看漫画呢。从前刚接受妈妈的肾脏时,我要是一直玩耍,妈妈就会要我好好用功读书。但现在妈妈不太叫我读书了,就算我看一整天的漫画,也不会被骂。啊,不过我还是在读书啦,没人叫我读书的时候,我反而想读书,真是奇怪。”
年纪轻轻却有积极正向的态度,深深撼动了我的心。跟夏帆比起来,我实在是太没用了。自从失明之后,我不仅憎恨东北、迁怒母亲,还变得愤世嫉俗。家人们努力想帮助我,我却将他们当成发泄怒气的对象,像一只满身尖刺的刺猬,不断考验着家人们的耐心。
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失去了一切。
“医生跟我说,神什么都知道。神只会安排一定能够克服的试炼,只要能够通过试炼,就能得到奖赏。”夏帆说道。
“——是啊,夏帆虽然还有很多事情做不到,但只要从小地方慢慢学习,能做到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这也是一种乐趣。”我已分不清这些话是在对外孙女说,还是在对我自己说,“就算是一片黑暗的地方,也还是会有亮光。如果没办法找到亮光,就只会给自己增加不幸。就算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应该坐在黑暗里,静下心来好好寻找亮光。”
如此抽象的比喻,我不敢肯定年幼的夏帆是否能理解,但她开朗地应了一声:“嗯!”
“对了!”我以不输给外孙女的欢欣语气说道,“今天我带了个能够打发时间的礼物来给夏帆。”
“咦?是什么?”夏帆的声音朝我靠近了些。
“这是我珍藏的——嗯,‘珍藏’这个词可能太难了,总之,这是外公最喜爱的一本相簿,里头有你妈妈小时候的照片呢。”
“我想看!我想看!”
“啊——”背后传来了由香里的轻呼声,“爸爸,别让夏帆看从前的相簿,她一定会感到无聊。”由香里的声音接着转向夏帆的方向,“夏帆,你比较想看漫画,对吧?最新一集的——”
“我想看相簿!我想看小时候的妈妈!”
当年我抽烟不慎引发火灾,除了这本相簿之外,其他照片都烧掉了。夏帆应该从来没看过她母亲从前的照片才对。
于是我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提包,抽出了相簿。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但哪一页放着哪些照片,心里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第一页右上角是婴儿时期的我,脚踝上绑着绣了乌龟图案的缎带;第五页左下角是由香里,身上穿着纪念七五三的和服;第七页的右下角也是由香里,那是小学的入学典礼——
我翻开了有由香里照片的最前面一页,将相簿递给夏帆。
“你看,这是你妈妈刚出生的模样。”
从夏帆的呼吸声,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正看得入神。
“——咦?”夏帆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外公,这是一张白色的照片,上头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消失了?”
“这不是热感应式的照片,不可能褪色。”
“咦?怎么其他页上的照片也是白的?”
“这怎么可能?除非照片被人换掉——”
“爸爸——”由香里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照片被换掉了——这些本来就是白纸。”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可是我失明前拍的珍贵照片。”
“其实,当年那场火灾,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我说爸爸最珍惜的相簿平安无事,是骗你的。”
“不可能,后来我们还一起看了好几次,你还将每一张照片形容给我听,不是吗?”
“陪你看了那么多次,哪一页有哪些照片,我早就记在心里了。”由香里发出了腼腆的苦笑。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由香里亲口说出来。
“——那是爸爸最重视的相簿,我怕你知道了真相,心里太难过。所以我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相簿,在里头放了全白的照片。”
当年我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只能活在回忆中,因此那些我根本看不见的相片成了心灵上唯一的慰藉。如果我得知所有照片都已付之一炬,恐怕失去全部过往人生的沮丧感,会将我打入绝望深渊。
原来我每次翻开相簿,女儿对我说的都是她记忆中的照片内容。从一次又一次的善意谎言中,我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体贴,只是不断提出任性的要求,成为女儿与其伴侣之间的绊脚石。因为我的缘故,女儿落得未婚生子的下场,也导致了夏帆没有能够提供肾脏的父亲。
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心中的歉意,只能漫无目的地翻动手中那本虚假的相簿。第八页,我看着记忆中的那张照片说:“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你在运动会上摔了一跤,哭得呼天抢地。”
“——当然记得,老师正一脸紧张地从远处奔跑过来。”
“是啊,没错。”我翻到了下一页,“看,这是你在吃便当的照片。”
“嘴角还沾着饭粒。”
“我看见的照片,嘴角可没有饭粒。”我不禁苦笑。
“是真的。”由香里发出了充满自信的笑声,“我大口嚼着饭团,嘴角都是饭粒。”
我心中的照片多了由香里所描述的细节,变得更加鲜明逼真了。
“下一页右上这张照片——”我感慨万千地说,“这是你妈妈拍的,我坐在屋子的缘廊,头上的风铃不停摇摆,你正在帮我揉肩膀。”
“嗯,我也很喜欢这一张,有夏天的味道,仿佛可以听见蝉叫声。爸爸头上戴着草帽,阳光将你的侧脸照得闪闪发亮。”
“好怀念当时的一切——”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相簿,“你一直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孩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激动的情绪让我一阵揪心,“我却总是将失明的痛苦发泄在你的身上,最后甚至——毁了你的人生。”
由香里沉默了半晌。
“——爸爸,我得向你道歉。”由香里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一字一句说得语重心长。
“我利用你眼睛看不见,对你撒了一个谎。虽然只有一次——却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谎。”
“什么谎?”
“那天爸爸朝我扔的玻璃杯。”
“我原本只是想扔墙壁,却扔到你的脸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做出那种傻事,我一直很后悔。”
“爸爸,你扔得很准,那个杯子确实撞在墙壁上,裂成了碎片。是撞上了墙壁,不是我的脸。虽然有些碎片溅在我身上,但我没有受伤,我说脸受了伤,那是骗你的。什么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那都是谎言,卑劣的谎言。”由香里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我只是不想再照顾爸爸,才说了那种残酷的谎话。爸爸,我利用了你的残疾。”
若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骗人的。只要随便找个眼睛没有残疾的熟人,就可以轻易确认女儿脸上是否有疤痕。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这么做,也无法接受女儿为了逃离我而不惜撒谎骗我,就像当初骗我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妻子一样。
“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逼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会撒谎也是身不由己,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当年我总是把女儿的协助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是在浴室里帮我搓背,还是帮助我更衣、进食,我从来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谢谢,甚至表现出一副她本来就该这么做的态度。我强迫她对我付出不求回报的关怀,无疑是一种傲慢。
不管是身心健全还是身患残疾,做了坏事就该道歉,接受了帮助就该说谢谢。我竟然忘了这“身为人”的基本原则。我忘了对女儿的尊重,只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一个真理——不求回报的关怀,应该是长辈对晚辈,而不是晚辈对长辈,就与我现在想要帮助夏帆找到肾源一样。
“我想要重新找回家庭——”由香里的声音由有气无力逐渐转变为略带哽咽,“我不想再过这种家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生。”
我心里的想法也一样。我对哥哥态度恶劣,全是因为自己内心疑神疑鬼,什么觊觎遗产而用砒霜毒害母亲,多半只是我杞人忧天吧。哥哥搬到岩手县的老家,过着照顾老迈母亲的生活,不正是他心怀善念的最佳证明吗?
人生就像一座无法移动的巨大沙漏。就算上层的沙所剩无几,也无法将其翻转。我扪心自问,这辈子难道没有遗憾吗?我是否爱了我该爱的人,扶持了我该扶持的人?我的沙漏里还剩下多少沙子?而年迈母亲的沙漏呢?
或许我该带母亲出门旅行一趟。我该相信稻田富子的话,别再怀疑哥哥,把握机会多创造一些三人的共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