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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将“液体探针”装在杯口,倒入烧酒,液面碰触到探针的瞬间,仪器发出了“哔哔”声响。接着我摸到三角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两颗镇静剂,就在我打算配着烧酒将药吞下的时候,手机响起。

“喂?”我接了起来,对方却没有发出声音。知道这个手机号码的人,只有女儿及其他寥寥几人。“喂?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正感到狐疑之际,手机另一头传来了带着中国腔的日语。

“请问——你是村上和久吗?”

“对,你是谁?”

对方迟疑不答,对话再度中断,我只听见了拿不定主意的细微呼吸声。

“我要挂电话了。”我说。

“等等——我是村上龙彦,是你的哥哥。”

我顿时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原本想要说的话都哽在喉咙,张大了的嘴只冒出嘶嘶气声。心脏宛如遭狂牛踢了一脚,在肋骨内侧剧烈弹跳,握着手机的手掌一瞬间已汗水涔涔。

哥哥?这个人说他是哥哥?

“你——”我勉强挤出了沙哑的声音,“你是——我哥哥?”

这句话连我也不禁觉得可笑,竟然问了这么愚蠢的问题,却没有提及关键。

“我的哥哥住在岩手县的老家,如果你只是想恶作剧的话——”我接着说道。

“住在岩手县的那个人是假货,我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

我为了证明住在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而四处奔走,这两天才印证了自己的怀疑,没想到此时接到自称是真正的哥哥的男人打来的电话,我反而开始为岩手县的哥哥说话。这样的矛盾,只能用滑稽来形容。或许最大的原因在于我无法相信这个突然打电话来的男人吧。

“那家伙抢走了我的人生——因为他的关系,我没办法以遗华日侨的身份回归祖国。我迫不得已,只好在一个月前躲进了货柜船的货柜里,以偷渡的方式来到日本。那个假货已利用我的身份取得永久居留权,我除了偷渡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货柜,偷渡——这两个字眼刺激了我的记忆。前阵子我确实通过收音机广播听到了这个新闻。一大群偷渡客因货柜通气孔遭封住而死亡,只有两个人存活,其中一个人逃了,另一个人遭到逮捕,目前还在住院观察。

“我看过这个新闻。你就是那个逃亡的偷渡客?”

“对,我躲在尸体堆里,趁警察及入管局人员不注意时逃走了。据说在日本战败后,有些遗孤为了避免被苏联兵杀害,故意躲藏在同胞的尸体堆中。这次我用了相同的法子。”

我听着对方的声音,内心竟涌起一阵怀念。从前我一定听过这个声音——这是能够带给我安心感的声音——

“你忘了吗?当年在东北的时候,你才四岁,一天到晚跟在我后头。那时我很照顾你,现在轮到你帮助我了。”

我的本能——或者该说是我体内所流的血,在告诉我“这个人是真正的哥哥”。但我不能囫囵吞枣地相信他的话,还是得找到明确的证据才行。

“若你是我真正的哥哥,现在立刻来找我,证明给我看。”

“现在不行,我正被一群可怕的家伙追杀,一旦泄露行踪,马上就会没命。”

“是谁要杀你?”

“这我不能说。总之,你不能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我可还没有相信你。”

“别以一副陌生人的口气跟我说话!我要说什么,你才会相信?逃难途中被日本兵砍一刀那件事?渡过松花江时被冲走那件事?还是右手腕上的烫伤?”

大久保重道告诉我,我的哥哥曾被火炉的火焰烫伤,是他为哥哥包扎伤口的。这件事应该只有大久保知道——难道这个人真的是我哥哥?

“还是要我告诉你,我被一对中国夫妇救起,他们把我扶养长大,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徐浩然’?”

“徐浩然——这就是你的名字?”

岩手县的“哥哥”是被一对姓刘的夫妇救起并收为养子的。倘若电话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哥哥,那就代表那对姓刘的夫妇也是假货。这三人(他们说养父已经去世了,但这可能也是假话)联手欺骗了我跟母亲。

“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吗?徐浩然只是我的中国名字,我的本名是村上龙彦。”

“——对我来说,你现在还只是徐浩然。”

在掌握明确证据之前,我不能随便称这个人为“哥哥”。或许他只是当年在东北曾跟我一起玩过的中国孩童。若是如此的话,我对他的声音依稀有些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开拓团里有不少中国工人,这些人的孩子们经常与我跟哥哥玩在一起。

“老大,别死,再来比相扑,约好了。”

我蓦然想起,在抛弃开拓团家园的那一天,有个中国男童与被誉为“横纲”的哥哥相拥而别,嘴里说出了这句话。

“好吧——”徐浩然的声音夹带着叹息,“你现在就当我是徐浩然吧。总有一天,真相会水落石出的。总而言之,千万别相信假货说的话,否则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这两个“哥哥”,到底哪个是假货?抑或,两个都是?

“你是怎么查到我的手机号码的?”

“——这太简单了,方法多的是。”

这句话显然只是在搪塞。为什么他不肯实话实说?知道我手机号码的人,只有由香里及从前帮助过我的视觉障碍训练中心职员,还有最近才联络的遗孤援助团体职员比留间及那位老妇人。若不是其中一人告知,他绝对不可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徐浩然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要查出训练中心职员或比留间等人跟我之间的关联性,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一个刚偷渡至日本且遭警察及入管局通缉的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这么说来,应该是由香里?难道她将徐浩然藏匿在她的住处?仔细想想,女儿倘若遇上了我的亲哥哥,绝对会紧抓着不放吧。因为我哥哥与夏帆属于六等亲之内,符合捐赠器官的规定。难道由香里是以捐赠肾脏为条件,才答应让徐浩然躲在她的公寓里——?

“我可是警告过你了,”徐浩然说道,“千万别听假货说话。那些假话听久了,总有一天耳朵会烂掉的。”

对方挂断了电话。紧贴着手机的耳朵里,依然缭绕着徐浩然最后那句警告之语,久久无法散去。

我一回过神来,就依着早已记下的步骤操作手机,打开来电记录,回拨了那个号码;但我只听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嘟——嘟——嘟——”的电子信号声。

“您拨的号码没有响应。”电话另一头的语音如此回复。

我咂了咂嘴,切断手机通话。看来徐浩然已不打算与我对话,这个人擅自打电话给我,却又擅自挂断电话。

于是我改为拨打女儿的号码。

“干什么?夏帆要开始洗肾了。”由香里的口气相当不耐烦。

“没什么,只是那个——”

“什么事?有话快说。”

“啊,嗯——刚刚我接到一通电话,该怎么说呢——”

“不能下次再谈吗?”

“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让徐浩然躲在你家里?”“什么?那是谁啊?”

对于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由香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自然的反应。

“啊,没烟了——”

“烟?你抽烟吗?”

我回想起当初在公民馆会议室内,与比留间交谈时闻到的那一丝烟味,当时在场的第三人到底是谁?

“不行吗?”由香里说,“只要我死了,就可以把另一颗肾脏给夏帆了——我开玩笑的,这种话可不能在夏帆面前说,不然她又要哭着跟我道歉了。我想听她说的是‘谢谢’,而不是‘对不起’。”

女儿那种强忍悲伤的口气,令我听得心如刀割。

“洗肾要开始了,先这样吧。”由香里挂断了电话。

我疲惫不堪地吁了一口长气,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到底哪些事情是真的,哪些事情是假的?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说了什么谎言,又欺骗了谁?我已经被搞得晕头转向。

刚开始只是为了调查哥哥是否为假遗孤,没想到越查越是疑点重重。向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寻求协助,却遭到言辞暗示与恫吓。回程的路上,又差点被人推入车道,若不是我及时回头,恐怕已经被车撞个正着了。甚至连岩手县的“哥哥”也打电话来,说有人看见我拿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

而现在——我竟然接到了自称真正的哥哥的人打来的电话。

我到底该相信谁?

高中毕业后,我选择成为一名摄影师,而非上班族。摄影界是个相当封闭的圈子,要成功只能仰赖严格的师徒制度、私交及人脉。但我并没有因此放弃,我持之以恒地靠着手中的相机保存了日本各地景色、历史及传统。

一九六六年,我与为了出版我的摄影集而尽心尽力的女编辑结了婚,三年之后生下了由香里。我拍的照片渐渐受到青睐,靠着夫妻俩的收入,我们买下了一栋房子。若刨除待在难民收容所那噩梦般的一年,我的人生到这时为止都还算是幸福的。

但当年在东北的那些遭遇,并没有随着时间流转而成为过眼云烟。那段过去宛如滴着鲜血的恶鬼之爪,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伤害着我的身体。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感到视野变得模糊,小字看不清楚而已,但那时我已接近四十岁,我满心以为那只是来得有点太早的老花眼。当时我正沉浸在拿着照相机跑遍全日本的快乐之中,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直到眼睛的问题开始影响摄影工作,我才前往眼科就诊。一检查,发现自己得了白内障,我这才回想起当年刚离开难民收容所时,曾因营养失调而一度双眼失明。如此想来,病灶很可能早在那时候就潜藏在眼球中了,由于眼睛内的水晶体没有血管及神经,就算出现了病变也不会感到疼痛。

白内障的恶化没办法以服药的方式阻止,水晶体中的混浊物绝对不会消失,而且水晶体无法随意更换,不能与照相机的镜头相提并论。我的视力越来越差,只剩下动手术一途。做法是将硬化的水晶核整个摘除,并植入人工水晶体。据说只进行局部麻醉,手术过程中身体会有感觉,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也可以开口说话。

医生的说明让我越听越害怕,最后我选择了逃避。过了好一段日子,当我再度至眼科就诊时,已错过了能动手术的时机,我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再过不久我就会完全失明。我的社会地位、人际关系及价值观都在那一瞬间完全瓦解,一股人生已走到尽头的绝望感,令我整日食不下咽。我原本抱着医生有可能是误诊的期待,前往其他医院接受检查,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望。

“在下初雪的日子洗眼睛,眼睛就会变得很健康。”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这句故乡俗谚,曾经也试着照做,迷信成了我唯一的希望,但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我失去了四十一年来肉眼所看见的世界,也失去了长年使用的文字,从那时候起,我便活在黑暗当中。

日常生活的一切琐事都变得困难至极,就连在自己家里,我也没办法独自走动。那时由香里还是初中生,正在准备考试,我却没办法帮上任何忙。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夹菜也变得相当困难,我曾经在失败了数次后,气得直接用手抓起菜肴塞进嘴里。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确定即将失明时,先接受生活训练才对。点字、步行、饮食、外出——听说在失明前先学会这些基本能力,失明后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当初医生劝了我很多次,但我无动于衷,总认为一旦接受训练,就等于接纳了失去光明的未来,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消失。长期不肯面对现实的结果,就是我变成了什么也做不到的废人。

“吃饭的时候掉饭粒,眼睛会看不见。”

小时候每当我吃相不雅,母亲就会用这句话告诫我。难道我失明真的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好好吃饭的关系?去他的,当然不是。

“要不要买根导盲杖?学会使用方法后,我陪你出去走走。”妻子菜菜美好几次向我提议这件事。

根据《道路交通法》第十四条的规定,视障人士外出必须使用导盲杖,或是带导盲犬。但我就是不愿意这么做,一旦依赖了那种东西,长年建立的尊严就会土崩瓦解。

失去了视力之后,我依然选择逃避现实,整整有七年的时间,家成了我的全世界。就算走到户外,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那跟待在家里有何不同?熙攘的人群?喧嚣的都市?大自然的气息?失去了景象之后,对我来说这些都不过是幻觉。

据说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讯息来自视觉,换句话说,我仅能获得百分之十五的讯息。但就连这些借由其他感官获得的讯息,我也弃之不理。我选择了依赖,在视力正常者的帮助下,生活不再困难。

菜菜美及由香里不再当着我的面看电视。失明前,家人之间争夺遥控器也是生活乐趣之一,不论谁赢了,三人都会看得很开心。

如今家里不再有笑声,每天都像在办丧事一样。我则像是变成了灵魂,自空中俯瞰着自己的葬礼——

失明之后,每当沉默之时,我的眼中便会“看”到焦虑、不耐烦与不满的面孔。因此,只要妻子及女儿不说话,我心中就会有股难以克制的怒火。

“怎么不说话?一定又在想逃离我身边的方法吧!”

即使是一点小事,也会让我大发脾气。每当菜菜美建议我报名参加住宿制的视觉障碍训练中心课程,我就会产生被害妄想,破口大骂:“你想甩开我这个包袱,对吧?”由于看不到表情,妻子的啜泣声更让我感到焦躁、不耐烦。

由香里参加成人式后一个月,菜菜美有一天将笔递到我手里。

“大学要交的数据,需要父亲的签名。”

在黑暗中写字并不容易,但只要使用有着长方形开口的签名尺,就不用担心字写歪或超出范围。

我依着菜菜美的指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这一天起,菜菜美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察觉不妙,伸手到柜子及书架上一摸,发现许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我每天过着完全依赖菜菜美的生活,竟没有察觉她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又过了几天之后,我才得知我们已经离婚了。菜菜美知道我绝对不会答应离婚,因此骗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

当我得知这件事时,我歇斯底里地推倒了空荡荡的书架。但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心情却逐渐恢复冷静。原来妻子如此想从我身边逃走,我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当我醒悟时,一切已经太迟了,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或许我可以控告妻子伪造文书,但我没这么做,既然她这么想离开,放手才是对双方都好的决定。

由香里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母亲想跟我离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母亲的东西一天天减少,除了我之外任谁都会发现。由香里说她曾试着说服母亲,但最后还是无法让母亲回心转意。我能明白菜菜美的心情。在我失去视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希望的光芒。每当我迷失在黑暗中而无法自拔,就只能仰赖身旁的人伸出援手,帮助我重新恢复理智,但我马上会再度迷失,每天的日子便在重蹈覆辙中度过。菜菜美忍受我的任性想法与火暴脾气整整七年之久,想必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女儿由香里基于对我的同情,没有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从那天之后,打扫、洗衣、购物、做菜都落在由香里一个人的肩上,每天她大学一下课,就必须立刻回家,只要稍微晚了一点,我就会不断拨打她的寻呼机。只是洗个衣服,我也没办法自己处理,随着科技的进步,洗衣机的功能越来越多,操作也越来越复杂,我根本搞不懂。

就连吃饭,我也需要女儿的协助。

有一次,她对我说“饭在右边”,我将手掌朝右边伸去,手指却浸入了液体之中。我顿时感到又麻又烫,大喊一声“烫死我了”,反射性地将手挥开,打翻了汤碗,转眼间满桌都是味噌的气味。原来女儿所说的“右边”,指的是对她自己而言的右边。

女儿忙着擦拭,我凶巴巴地对她说:“你只说左边右边,我哪搞得清楚?直接把碗拿给我!”

我对着前方的黑暗空间伸出左手手掌,女儿将饭碗放在我手上,我紧紧捧住了,将碗移到脸前,用筷子扒饭。

那个时期,我唯一的兴趣是“欣赏”那些充满回忆的相片。

我的工作室书架上陈列着数百本相簿,柜子里也堆满了底片。

“你看,由香里。”我翻开了珍藏的相簿,“右上角这张,是爸爸出生时的照片,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照片里的婴儿,右脚踝绑着一条缎带,上头有乌龟的图案。”

“多半是充当‘守背神’吧。当时的习俗,会把象征吉祥的龟、鹤等图案缝在和服的背上,帮孩子驱赶妖魔鬼怪。”

我一边解释,一边翻向下一页。这是我最珍惜的一本相簿,里头放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照片。除了我的照片之外,还有母亲及女儿的照片。由香里出生、七五三 纪念、入学典礼、毕业典礼——由于这本相簿我已翻看了无数次,哪一页有什么相片,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看,你在阳光下笑得多么灿烂。”

“嗯——”由香里的口气也充满了怀念,“我在公园里,比着‘耶’的手势。”

我经常像这样翻开相簿,与女儿分享从前的回忆。对无法见证女儿的成长与都市发展的我来说,记忆与照片所营造出的过去才是唯一的现实。

菜菜美在离婚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但两年后,我接到了讣闻,菜菜美因车祸去世了。刚开始,我心中的痛楚只像是指尖被针扎了一下那么轻微,但在她的葬礼上,我竟忍不住号啕大哭。

某个寒风呼啸的冬夜里,我在工作室内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浸在怀旧之情中。蓦然间,香烟从我的指尖滑落,我惊呼一声,整个人赶紧趴在地毯上摸索。在哪里?那根烟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抽了一半的香烟实在太小,摸来摸去总是摸不到。桌脚的周围、椅子的滚轮边、堆积如山的杂志附近——所有可疑的地方,我找遍了。

我张着鼻子四下嗅了半天,并没有闻到任何焦味。我趴在地上摸了老半天,指尖终于碰触到柔软的物体,这种宛如蚯蚓尸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是香烟的烟蒂。

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摸到桌上的烟灰缸,将烟蒂扔了进去。

我坐回椅子上过了不久,却听见了毕剥声响,一股烟味蹿入了我的鼻子。我错愕地转头一看,眼前的空间由漆黑变成了深蓝色,这意味着前方出现了相当强烈的光芒。

我心中大喊不妙。眼前的火焰燃烧声正迅速扩散,我忍不住伸手往前一探,手指顿时感觉到了热气。果然没错,房间正在燃烧。我刚刚捡起来的香烟,多半是从前掉落在地板上而没有察觉到的烟蒂吧。真是太大意了。

我在黑暗中四下翻找,想要找出那本珍藏的相簿,却说什么也找不到,背后不断响起火舌吞噬木材及书籍的声音。

该死——!

我放弃了那本相簿,摸黑找到书桌,确认房门口就在我的正后方。就在我转身想要一口气奔出房间的时候,一股热气扑上了我的脸,令我心惊胆战。若是再近一点,那温度足以在一瞬间烧焦皮肤,我变得不敢贸然行动。火焰到底是从哪里烧起来的?若是房门周围已遭火焰吞没,草率冲过去可能会被烧死。该不该从右侧窗户跳下去呢?但这里是二楼,跳下去肯定会骨折。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朝着房门口猛冲。热流霎时包覆了全身,我撞在木门上,慌张地寻找门把,浓烟钻入了眼鼻之中。一摸到门把,我立刻将门打开,奔出了门。

“爸爸!这边!”

由香里拉住了我的手腕,我跟着她奔下楼梯,冲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人群不断喊着“失火了”,远方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示音。

房屋没有全毁,也没有延烧至邻居家,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屋子虽然重新整修了,但数百本相簿及大量底片付之一炬,我感觉人生也被烧得一干二净。对已经没有光明未来的我而言,失明前所拍下的家人容貌及美丽景致是我的一切。然而一场大火,夺走了这一切。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由香里将一本极厚的书递到我的手上。

“爸爸,你最珍惜的相簿没事。它放在另一个地方,所以没被烧掉。”

我战战兢兢地翻开那本相簿,抚摸第一页上头的照片。

“那是婴儿时期的爸爸,右脚踝上绑着乌龟图案的缎带。”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次抚摸照片,女儿就会对我说明照片中的景色与状况。我将相簿抱在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找回了我的过去。这本相簿是我一生的证据,是我曾存在于这世界上的证据。

从这一天起,我戒掉了烟。在女儿的坚持下,参加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的课程。那里是个充塞着欢乐笑声的地方。学员们虽然残疾程度不同,但毕竟都属于视障人士,因此待在那个地方令我感到自在且安心。

我挑选了一根比身高短四十五厘米的导盲杖。视障人士手持导盲杖有三项功用:第一,避免撞上障碍物;第二,确认自己的位置;第三,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是个视障人士。

我在中心学会了导盲杖的拿法、挥动法及保持节奏的方式,借由导盲杖前端敲在地上的声音,判断周围的环境变化。走在住宅区里、横穿马路、过十字路口、搭乘交通工具——各种不同的情境都必须练习。

“就算没办法笔直前进,也不要气馁。”老师振振有词地说,“视力正常的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借由视觉矫正方向,才能够走得笔直。只要一点一点修正,就可以了。”

有一次,老师带着我进行室外训练,走到了半路上,老师突然不再开口说话。在那之前,老师会提醒我很多事情,例如,“前面有个沟,非常危险,要走慢一点”。如今老师默不作声,令我有种在黑暗中遭到抛弃的不安。

我喊了一声“老师”,依然没有听到响应,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老师突然开口:“我若提醒你太多事情,会让你产生依赖的心态,以为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旁边帮着你。从现在起,除非真的有危险,否则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讯息,请你自己加油。只要你能自行渡过难关,就能产生自信。”

老师这番话说得相当有道理,但我还是抱着希望得到帮助的心态,与其自行努力,我更希望有人随时在我身旁帮着我。刚开始的时候,中心里有许多处境相同的人,因此待在那里令我感到轻松自在;但自从老师开始训练我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感觉肩膀上的负担一天比一天沉重。

到头来,我只学会了导盲杖的使用方式,便离开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

相较之下,由香里学得比我更加勤快。她戴上眼罩,实际体验视障人士的感受,并通过这次经历,学习协助行走及照顾日常起居的技巧。她的学习成果,在父女相依为命的生活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例如,在餐厅里,她除了会念出菜单上的名称及价格之外,还会用“时钟方位”告诉我各餐盘的摆放位置,而非过去的前后左右。她所使用的“时钟方位”是以一小时为单位,即使是在同一个餐盘内也适用,例如,六点钟方向有炸虾,十点钟方向有高丽菜,两点钟方向有西红柿,等等。

我逐渐开始享受跟女儿外出的乐趣。

“今天的天空是什么模样?”

“云有点多。”

“云长什么模样?”

“长得像响板。”女儿发出了温柔的笑声。

过去她一直避免跟我谈及跟视觉有关的话题,但其实正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才更希望她告诉我各种事物的模样,我才能在心中加以想象。有了她的说明之后,我的世界开始出现色彩丰富的画面。

“闻到鲜奶油的香味了吧?右边有家可丽饼店。”

就像这样,由香里会利用一些能让我活用听觉和嗅觉的话题,引起我对外出的兴趣。不仅如此,她还会将地面高低差、道路状况、人群拥挤程度、车辆往来等沿路讯息巨细靡遗地告诉我。

“爸爸,这边有块突出的招牌,你一个人外出时要小心。”

“你会跟在我旁边,我一点也不担心。”

由香里突然不再说话。我一边用右手挥舞导盲杖,一边用左手抓着女儿的右手肘。由于女儿身高较矮,我必须微微躬着身。

“我们身高差太多,爸爸不太舒服吧?要不要请个负责带路的护理师?”

“不,我要你带。若是换成了陌生人,我会不自在。”

由香里再度陷入沉默。

女儿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旅行社工作,但我跟她之间依然维持着“视障者与看护者”的关系。每次女儿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我都会向那个人提出“带我出去走走”“你得搀扶着我”或是“你得扛下我女儿肩上的一半责任”之类的无理要求。有些年轻人为了讨女朋友的父亲的欢心,会爽快地答应,但过了两三个月,就会以“跟我毫无关系”等种种理由与由香里分手。

十年之间,我大概吓跑了由香里五任男朋友。这时我已六十岁,女儿也三十二岁了。一天,我赶走了由香里带回家里的新未婚夫。我端坐在椅子上说:“真是没用的家伙。我问的问题,没有一个答得出来,连看护技术也不肯学,还敢来见我。”

“我受够了!”由香里的怒骂声钻入了我的耳朵,“上次我就说过了,他每天都要加班,哪有时间照顾爸爸!”

“只要有心,一定腾得出时间。”

“——我不想一辈子只为了照顾爸爸而活。”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没有了你,我要怎么过日子?”

“别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了!”

“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

“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既然你是我的父亲,不是应该为我着想吗?要是你没办法一个人过日子,怎么不请个居家护理师?”

“你想跟你妈一样弃我而去吗?”

“一下安抚,一下责骂——我受够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愤然站了起来,手腕在桌上一撞,接着便听见玻璃材质的块状物落在地板上的声响。我趴在地上摸索,却摸不到那只跌落的玻璃杯。我越找心情越是烦躁,好不容易才摸到那只圆筒状的玻璃杯,紧紧握在手中。

“爸爸,我要睡了,明天早上你自己一个人吃早餐吧。”

我一时火冒三丈,气得失去了理智,强烈的无力感与怒火的冲动,让我不由自主地扔出了手中的玻璃杯。我本来以为女儿已经离开,这一掷只是想掷在墙壁上,以表示对女儿的抗议。没想到下一瞬间,我听见了尖叫声及玻璃碎裂声。

我整个人呆住了,只能愣愣地站着不动。

“我的脸——流血了——”

女儿痛苦的呢喃声钻入了我的鼓膜。

“你不要紧吧?我不是故意——”我朝声音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别过来!”由香里的声音竟然是从大约膝盖的高度传过来的,“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好痛。”

这一掷,不仅粉碎了玻璃杯,也粉碎了我跟女儿的关系。由香里说她的右脸颊留下了明显的疤痕,两天后她便打包行李搬了出去。我并没有阻止她,对于自己的冲动行为,实在是悔不当初,心中残留着苦涩的罪恶感,久久难以忘怀。

于是我回到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开始接受独立生活的训练。我所遭遇的困境,就好比是一个人被扔进了连月光也没有的大海正中央。习惯了接受他人的协助,便会把协助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

既然必须在不依赖视觉的前提下过生活,那我只好学习利用其他感官的技巧。刚开始时,练习的是“拿东西”之类的简单动作,用手背靠近小指的部位轻轻抚过桌面,若碰到东西,就把它拿起来。重复失败会令自己失去信心,甚至对人生不抱希望,但只要能成功,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增添自信。

从前的我是个生活相当邋遢的人,东西总是随手乱丢;但自从失明之后,我开始极度重视东西的摆放位置,要是随便乱丢,下次要用时就得摸索好一阵子才能找回来。

点字的学习相当困难,据说就算是视障人士,点字的识字率也只有一成左右。但为了提升往后余生的生活质量,我决定挑战看看。

“只要能摸出第一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就可算是学会了八成。”老师充满热情地说道,“接下来只是使用相同技巧继续往下摸,确认第二段及第三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

但过了六十岁后,指尖触感灵敏程度已不若年轻时,光是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其困难程度有点像是年纪大了才想学外语。不仅如此,要让手指每次只横向平移一个字(点字都是横书),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因此要读出排列在一起的文字可说是难上加难。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并不算宽,摸起来像是所有的点都黏在一起。

刚开始每天练习时,使用的是排列了数十个六点都是凸点的“め”(me)的教材。这可以让手指习惯每次只平移一个字的宽度。由于每一排的长度不一,读完了一排后就要回到排头,接着跳到下一排。

努力练习了半年以上,我已能读完一整页的点字,只不过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老师说希望我再努力练个一年,以五分钟读完一页为目标。如今已过八年,我依然没有达到这个目标,但已将时间缩短至十分钟左右。

我终于习惯了全盲的世界,开始能够一个人生活。但心中的孤独与落寞从来没有消失过,妻离子散的人生,就像一艘老朽的小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我好想挽回女儿的心,与外孙女创造共同的回忆。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无论如何,必须让夏帆获得器官捐赠才行。

我收到了第九封点字俳句。

[1]蝙蝠的别称。 eaOyR5DOB13/4siGsaQOjjp/+9/soEFgYErdn8WXBKfRukJhN/vlmOhS9XuO1a6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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