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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

我从硬床上醒来,在黑暗中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一瞬间以为自己已被隔离于活人的世界之外。

“啊,你醒了?”旁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是今天早上住到你隔壁病床的人。”

“——敝姓村上。”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点头致意。

“我刚刚听见你在呻吟,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关心。”

“住进陌生的病房里,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吧。我是因心脏不好才——”

刚入院的病人或许是闲得发慌,竟然在黑暗中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走廊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护理师匆忙来去的脚步声、病人拖着沉重身躯蹒跚步行的声音、拐杖一次又一次敲击地板的声音,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电子仪器的声音,这些声音全混杂在一起。

我轻抚自己的腹部。拜托,一定要健康才行——

“——你是内脏出了问题吗?”

“正在等检查结果。”

“原来如此,希望一切正常。医院这种地方,能不待就不待。”“——不,若是一切正常,才会待下来。”

“咦?”

我不再理会他,闭上了眼睛。

“——村上先生——村上和久先生,请前往诊察室。”

耳边传来女人的轻声细语。我睁开双眼,将脸转向声音的方向,压抑着内心的紧张坐起身来,将双脚伸下床,右手在床边摸索。

“啊,我帮你拿。”

护理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有根棒状物抵在我的掌心。

我握紧那根白色导盲杖,站了起来。

“请跟着我走。”

我感觉到柔软的手指碰触着我的左手,于是左手沿着女护理师的指尖往上移动,经过手腕、前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肘。接着我将左手手肘弯成直角,站在与女护理师相隔半步的斜后方。

我将导盲杖的前端以左右摆动的方式轻敲地板,在女护理师的引导下沿着走廊前进。医院不同于图书馆之类的场所,即使用导盲杖敲打地面也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因膝盖疼痛而拄着拐杖的老人、因骨折使用拐杖的患者、坐着轮椅的人、躺在担架床上的病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基于不同的原因而制造出声响。

一名身高大约到我的膝盖的男童,一边咳嗽一边经过我身旁。我们走了大约五分钟,中途转了三次弯。我听见门板滑开的声音,接着又走了几步,女护理师对我说:“这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

女护理师拉着我的手去触摸一个板状的坚硬物体。我摸了一会儿,确认椅子的形状后坐了下来。

“爸爸,他们说检查报告出来了。”

右边传来女儿由香里的声音,她的声音相当紧张,令人联想到拉紧的钢琴弦。

“外公,你会救我,对吗?”

接着,我又听到了外孙女夏帆充满期待与不安的声音。

听见夏帆叫我“外公”,我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自从四十一岁失明之后,我就不曾见过自己年岁渐增的模样。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少,皱纹也与日俱增,但这些毕竟都来自手掌的触感,少了一点真实感。在我的记忆中,我仍然是那个充满了活力、带着单反相机跑遍全日本的年轻人。

“外公,你会踢足球吗?我可是‘翼锋’哟。”

那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足球术语,在我年轻的时候,兴趣只有打棒球跟照相。

“夏帆,听说你总是跟男孩子一起玩?”

“不是玩,是踢球。队里只有我跟奈奈是女孩子,我跟她在比赛,看谁先当上正式选手——”夏帆说到这里,语气突然变得沮丧,“但我现在没办法踢球了。每次洗完肾,都觉得好累,就像上了一整天的体育课一样。”

肾脏位于人体腰际的左右两侧,功能是排出体内的老废物质。一旦出现肾衰竭的症状,肾脏就无法执行这项任务,如此一来,毒素就会在血液里累积,必须靠人工透析,也就是“洗肾”的方式,加以排除。做法是使用导管将血液抽出,经过透析仪将老废物质滤出后再送回体内,以维持身体健康。目前尚在小学就读的夏帆,每星期洗肾三次,每次躺在床上长达五小时。若不接受肾脏移植,就得一直洗肾直到老死。

“医生马上就来了。”由香里说道,“爸爸,你是最后的希望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并非在对着我说,而是类似祷告的自言自语。

由香里已经将一颗肾脏捐给夏帆,据说在捐赠之前,她还参加了NPO(非营利组织)举办的肾脏移植学习营,听了不少经验谈及演讲,最后才下定决心。

由香里左右两侧的肾脏不一样大,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应移植较小的肾脏。但是,在由香里的苦苦哀求之下,医生同意她把较大的肾脏给夏帆。

可惜这颗肾脏只撑了一年半的时间。到了后期,夏帆的体重不断增加,尿量跟着减少,甚至开始抱怨“肾脏好烫”。移植到体内的肾脏对身体而言基本上还是异物,身体会想要将其排出体外,这就是所谓的“排斥反应”。夏帆虽然服用了最新的免疫抑制剂,但症状还是没有改善。

上次曾听医生提过,需要洗肾的病患正以每年一万人的速度在增加,如今总人数已多达三十万。全日本等待肾脏移植的病患人数,在所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中排第一位,目前已登记了一万二千多人,其中能够从过世者的遗体获得肾脏的幸运儿只有两百多人,轮到夏帆的机会可以说相当渺茫。

至于从活人身上获得单边肾脏的“活体肾移植”,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的关系必须为六等亲内之血亲、三等亲内之姻亲。由香里的前未婚夫,也就是夏帆的父亲,由于已与他人结婚,所以无法成为捐赠者。

走投无路的由香里,甚至考虑过随便找一个愿意捐肾的男人结婚。

“我曾经试探过医生的意见,但医生说,结婚后不能马上捐赠器官,否则会被认为是以捐赠器官为目的的假婚姻。”

由香里烦恼了许久,到最后只好来求我。

为了确认捐赠器官是基于无偿的善意,捐赠者必须先接受精神科医师及临床心理师的面谈。对方问了我家庭环境、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决定捐赠器官的过程等问题。不仅如此,为了确认我意志坚定,对方还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说明器官捐赠的各种细节。

对于经常服用镇静剂一事,我选择隐瞒,要是对方误以为我有精神疾病,可能会怀疑我捐赠器官并非基于自由意志。

我愿意捐赠器官,严格来说并非基于“无偿的善意”。其实我有私心,那就是希望借此恢复与女儿疏远了将近十年的关系。如果这算“有偿”,那么我就不符合规定。这是否算是一种卑鄙的想法?我满心期待只要我将肾脏捐给夏帆,由香里就会基于对我的亏欠而重新对我卸下心防。

在女儿小的时候,我经常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一边让她看我所拍的照片,一边对她诉说各种回忆。自从我失明之后,由香里更成了我的眼睛,通过交谈,让我重新看见世界的色彩;但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成了梦幻泡影。

“之前——我将肾脏给了夏帆后,夏帆的体力越来越好,终于射门成功了呢。”由香里说。

“是啊!”夏帆兴高采烈地说,“我曾经甩开了防守的隆志,把球踢进球门,球网都在摇晃呢!我好想再射门一次!为了感谢外公,手术结束之后,我要帮外公揉肩膀。”

“真的吗?外公好期待。”

“嗯,我喜欢外公!外公就像朋友一样。”

像朋友一样?或许这意味着我在精神上及知识上都不够成熟吧。不仅如此,我的心灵在四十一岁就完全停止成长了,对于现在的世界局势、文化及流行的事物可说是一无所知,只能阅读少数翻译成点字的书,而且我刻意避开一切与他人的交流。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句“久等了”,那是主治医师的声音。一阵轮子滚动声过后,眼前的漆黑空间又响起一阵嘎吱声。

我不知不觉紧紧握住了双拳。紧绷的空气,仿佛只要用针轻轻一戳就会炸裂。我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出了声响。

让我把肾脏捐给夏帆吧!我不禁对着许久不曾祈求过的神明暗自恳求。

“检查的结果——村上先生的肾脏各项指数不理想,恐怕不适合移植。”

原本就一片黑暗的视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改变,但我感觉身体变得倾斜,仿佛随时会被拖到地板底下,若不是我咬牙苦撑,恐怕整个人已瘫倒在地上。

“等等,医生!”由香里焦急地说,“你上次不是说过,现在免疫抑制剂相当先进,就算血型不同也能移植吗?怎么会有不适合移植这种事?”

“不是身体会排斥,而是肾脏状况太差,所以不适合移植。”

我感觉自己的肾脏宛如被人紧紧揪住一般。原来全是因为我不好——

我不禁庆幸看不见女儿的表情,实在不敢想象由香里正望着我的眼神中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是失望,还是愤怒?

主治医师接下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我回过神来,医师已经说完了。坐在右侧的由香里忽然说:“走吧,夏帆。”

接着我听见了两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个是胶底鞋,一个是高跟鞋。

“如果我有三颗肾脏,就不必对爸爸低声下气了——”由香里边走边咕哝。

“啊,等等——”

我起身想要辩解,由香里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出宛如尖刀般锋利的话。

“即使是对夏帆,你也不愿帮一点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听着那两个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接着是一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关门声。

我看不见他人脸上的表情,因此在对话时我只能直接感受对方的心情,包含用字遣词、说话时的语调及呼吸轻重,这些都能让我探知对方的内心世界。即使我不想知道,也由不得我。

然而,唯独逐渐走远的夏帆,我捉摸不到她的心情。当她离开时,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是一边被母亲拉着手,一边为必须与我分离而显露出落寞的神情吗?还是瞟了一眼没用的外公,露出埋怨的眼神?

我感觉双腿酸软,只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但我懒得用手找到椅子的确切位置,只好愣愣地站着。

女儿的一句话,比我所预期的更深地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我原本期待着自己终于能为他人尽一己之力了。对我来说,那是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的最佳方式。

“我送你回病房。”

我听见了女护理师的声音,于是在她的引导下走出了诊察室。导盲杖的前端敲在油毡地板上的声音异常刺耳。

“请别放在心上。”她安慰我。

“我连自己的女儿及外孙女都帮不了。”

“村上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我应该好好珍惜肾脏才对——”压在胸口的愧疚令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离开了——大家都从我身边消失了。”

嘈杂的医院蓦然变得一片死寂,我仿佛成了一艘即将解体的老朽木船,没有办法修理,也没有办法载人,只能静静地等待从世上消失的那一天。若没有其他船在前头拖引,我甚至无法在海上航行。

“身边没有人照顾你?”

“没有,我一个人住。”

“有导盲犬吗?”

“没有。”

“怎么不养一只?不仅在生活上很有帮助,还可以排遣寂寞。”

“全日本的导盲犬不过一千只左右,排队等着领养的视障人士太多了。而且——我对狗有种生理上的厌恶感。”

“曾经被狗咬过?”

“——不,是因为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景象。”我努力想要甩开过去的阴影,“那景象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群贪婪啃食着死人尸首的狗。” zM7YAE5MjfsV/tD1KD2IC/A605wrHr/MWe3Pt2gdMMrgfxD+9C8ephksZlilA5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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