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柜船在横向袭来的暴风雨中任凭摆布。海面扭曲变形,浪头前一刻隆起有如高山,后一刻已彻底崩塌形成了深穴。闪电在夜空中划出锯齿状的裂缝,转瞬将漆黑深邃的海面照得白茫茫一片。
“再撑一下!横滨港就快到了!”大副乡田对着船员们大喊。
狂风暴雨不仅吹散了声音,也将众人推得东倒西歪。甲板制服早已湿透,简直像是穿着制服在海中游泳一样。
雪白的波浪席卷而来,有如雪崩一般,每当大浪一起,货柜船便像随时会被抛到半空中似的。设计上原本能将横向的冲击力度削减一半的舭龙骨,此时也仿佛毫无作用,整艘货柜船宛如正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白鲸的不断冲撞,海水冲刷着船体,形成有如瀑布般的景象。
“我去看看货柜!”
乡田踏着水洼奔向船尾,在途中因甲板湿滑差点摔跤。乡田咂了咂嘴,赶紧稳住身子,抬头往货柜望去。货柜共叠了三层,每一个货柜各有四根钢索,以双重交叉的方式将柜身牢牢固定住。
“那根固定绳——!”站在附近的船员突然大喊。
乡田仔细一看,一根连接固定锁的钢索断了,正在暴风雨中上下翻飞。如果随意靠近,别说是衣服,就连身体也会皮开肉绽。
“混账!钢索是谁绑的?没用的东西!”乡田气得挥舞双臂。
眼前的景象令乡田不由得紧紧咬住下唇。货柜的装载及管理是由大副负责的,就算实际进行捆绑作业的是港口雇用的临时工,一旦货柜坍塌,责任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
乡田瞪着断开的钢索,它宛如一根鞭子,不断鞭打着货柜。每个货柜都有铁制的固定锁与上下的货柜相接,只不过是断了一根钢索,应该不至于整个坍塌才对;但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里头不是散装货,应该不要紧。”一名船员说道。
货柜船在恶劣天气下翻覆,罪魁祸首通常是“散装货”,如谷类、矿石等,是货品在货柜内往相同方向移动造成的。根据英国劳氏船级社的调查,船上的散装货只要倾斜十五度就会出现偏移现象;所幸这艘货柜船所运送的是进口家具,并非散装货。
但是……
其中有一个货柜里装的东西,比散装货更加令人担忧。
忽然一阵大浪打来,船体先是高高浮起,接着以船头朝下的姿势狠狠插入了海中。甲板不断前后左右摇摆,整艘货柜船宛如在狂风中飘零的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木。
如果真的翻船的话,最好所有的货柜全都沉入海底,千万不要浮在海面上,或是被人捞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乡田接着又奔向船头。浪花与泡沫让整个海面泛白。货柜船必须撞破高耸的巨浪之壁才能前进。放眼望去尽是狂暴的漆黑海面及顶着白色泡沫的浪头,巨兽獠牙般的滔天骇浪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船身,令整艘船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连几米以外都看不清楚的豪雨,在狂风的助威下更是如虎添翼,笼罩着整个海面的暴风雨仿佛永远不会有散去的一天。
然而,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下,终于还是出现了横滨港的身影。一整排钠灯的橙色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朦朦胧胧,仿若整座港口都在燃烧。船员们各自忙于动作,准备进港靠岸。
滂沱大雨之中,龙门式起重机在经过层层加工处理的码头岸肩上方移动,钢铁手臂向前伸展,吊具上的固定片插入货柜上方四个角落的固定孔。
身穿橘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安全帽的作业员们,站在铺设于甲板的踏垫上,忙着解开货柜上的扣锁;港口检查员则拿着载货清单核对货柜的编号及外观。
起重机吊起了编号为OSLU9841821的货柜,乡田不禁感觉心脏与胃都开始揪痛。
“喂!小心点!货柜都歪了!开起重机的是新来的吗?”乡田大喊。
“这不是操纵员的错,是平舱的问题!”港口的货柜调度主管大声反驳。
所谓的“平舱”,指的是将散装货均匀装载,避免船头跟船尾因吃水量不同而产生倾斜。
“你们的人技术差还怪到船的头上!”
此时,一道淡蓝色的闪电撕裂了大雨中的黑色天空。雷光在最重要的货柜旁一闪而过,差一点就击中货柜了。
“喂!你们的起重机不会有问题吧?”乡田惴惴不安地问道。精密计算机仪器内的半导体最害怕打雷时产生的冲击电压。如果那个货柜掉下来的话……
夜晚的天空下,巨大的长方形铝制货柜因承受着横向风雨而左右摇摆,这样的风力已接近禁止使用起重机的标准了。
“你们的起重机不会发生故障吧?”
“你认为我们架设起重机后没有测试吗?所有的性能刚才都检查过。”
最重要的货柜终于安全卸到了港口的地面上,乡田这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但掌心已湿滑——并非只是因为站在雨中的关系。
检查员拿着载货清单奔上前去,开始确认货柜编号,但他突然停下了确认的动作,朝着货柜慢慢走近。
“——喂!里头有声音!”
检查员紧张地大喊。所有作业员都将视线投向那个货柜。
完蛋了……
乡田绝望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货柜调度主管立即拿起手机通报上层。
短暂的等待时间,宛如永恒一般漫长。不一会儿,数辆警车及机动队车辆赶到现场,血红色的警示灯将周围一带映得通红。继神奈川县警的搜查员,机动队员也下了车,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应急车上头载着数名东京入境管理局的人员。至于海上保安厅,或许是正忙着处理暴风雨中的船难事故,并没有人员到场。
超过二十名相关处理人员到齐之后,所有人迅速展开行动。迷蒙大雨中,身穿防弹背心、头戴头盔的武装机动队员包围了货柜,每一名队员的手上都拿着透明的盾牌。
乡田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只要这个阶段没有被发现,货柜在进入海关货柜检查中心之前,所有人就都能逃走。但若此时露了馅,一切就都完了,只能等着被逮捕。
一名机动队员取下货柜门上的闩棒,停顿了片刻后猛然将门拉开,就连站在远处观看的乡田,鼻中也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味。由于货柜进深达十二米,自门口无法看清里头的模样。
机动队员取出了手电筒,在金黄色光芒的照射下,堆叠的尸体自黑暗中浮现出来。所有的尸体一动不动,甚至连手指也没有移动半分。围绕在货柜旁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乡田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也不剩……
乡田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起案子。一百二十一名缅甸人躲在货柜里,企图偷渡至泰国;但是当货柜被打开时,有五十四人——将近一半的人数——因脱水及缺氧而断气。根据事后的调查,造成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运送这些偷渡客所使用的货柜是密闭性极高的冷藏货柜,偷渡客躲进去短短一小时之内,悲剧便已经发生。
但乡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货柜里的食物及饮用水都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货柜的上方及下方都挖了通气孔,不可能出事。
骤雨不断拍打着货柜的壁面,发出宛如机关枪扫射的声音。面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半晌,年轻的入管局人员及搜查员捂住了口,转身奔到远处开始呕吐。老练的搜查员有的摇头,有的暗骂“真是没用”,却没有一人愿意靠近发出腐烂恶臭的货柜半步。至于原本担心可能将与持有枪械的偷渡客发生枪战的机动队员们,反倒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一名入管局人员板着脸朝乡田走了过来。“看来得请你好好解释清楚了。这是某个人的独断决定,还是‘大和田海运’的事业之一?”
“我们——”乡田勉强挤出了声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货柜里藏了人——”
船运业的利润相当微薄,就算每次货品都超载,公司还是持续亏损。但只要接几票偷渡的案子,就可以让公司免于倒闭。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说不过去吧!”
“在装货的港口,负责搬运及堆放货柜的都是外国人,我们都以为里头装的是家具,是真的!”
这是以防万一而事先想好的台词,但此时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就在这时,绕着货柜进行检查的入管局人员突然大喊:“通气孔都被塞住了!”
乡田顿时目瞪口呆,转头望向入管局人员。为什么?是谁干的?脑中充塞着无数疑问,却问不出口。
“——看来案情并不简单。”
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如此说完后,朝同事们喊了一声“喂”,指了指“大和田海运”的货柜船,其他入管局人员点点头,带着十多名搜查员及机动队员走向船体,这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雨形成的银色世界中。既然这艘船涉嫌偷渡,所有船员就都必须接受侦讯。
货柜前只剩下乡田与板着脸的入管局人员。
耳中还没听到雷鸣,眼前已亮起闪光。乡田不由自主地望向货柜内,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多少是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在闪电带来的白光下,尸体堆成的小山竟然开始晃动,接着从中钻出一道人影。或许这个人躲在尸体之中,就是为了等待执法人员松懈的那一刻吧。
这个满身尸臭的男人奔出货柜,乡田想也不想,自入管局人员后方将双手插进他的两侧腋下,紧紧地将他扣住。入管局人员大声呼唤,但声音完全被暴风雨掩盖,走向货柜船的搜查员等人并没有听见。
既然偷渡已失败,就只能祈祷这个多少知道些内情的幸存者能够顺利逃走,千万别被警察逮住。
男人离开货柜后,以摇摇摆摆的步伐横越码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乡田刚松了口气,却听见货柜内传出了呻吟声。
里头还有人活着……
乡田愕然凝视着货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