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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计第一

【题解】

“始计”,古本皆只作“计”,因为全书篇名多是二字,再加上“计”在“战”前,所以后人增之为“始计”。《说文解字》:“计,会也,筭(算)也。”“筭”是古代计数的筹码,所谓“计”,就是把各种筹码放在一起,得其总数。

管子曾说:“计先定于内,而后兵出境。”《孙子兵法》以“计”为首篇,同样是把战前谋划放在了重要位置。只有对敌我双方的力量有了清晰的认识,才能充分利用己方优势,设法弥补己方劣势,扬长避短,争取最后的胜利。

【原文】

孙子曰:兵者(1),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2),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3),校之以计(4),而索其情(5)。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注释】

(1)兵:原意为“兵器”“士卒”,这里指战争。

(2)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前人的解释大概分为两种。一种认为“国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于兵”(杜牧),“地”和“道”都可以笼统地解释为“决定因素”;一种认为“地有死生之势,战有存亡之道”(梅尧臣),“地”指“战场地形”,“道”指“作战谋略”。译者认为,这两句话是在总论战争的重要性,“关系到百姓生死、社稷存亡”,并不涉及具体战事中的“地形”“谋略”等因素,故应以第一种说法为是。

(3)经:测量,衡量。五事:即下文所谓“道、天、地、将、法”。

(4)校(jiào):考量,比较(双方大小)。计:即篇名之“计”:算也。一说“计”前阙“七”字,“七计”,即下文七个问题。

(5)索:取,探究。情:真实情况。

【译文】

孙子说:战争是一个国家的大事,关系到百姓的生死,国家的存亡,所以不能不(在开战之前),(对敌我双方)进行详细考量。我们主要从五个方面衡量,然后将五者进行综合比较,分析出双方的真实战力:一是人和,二是天时,三是地利,四是将军,五是军法。

【原文】

道者(1),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2),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3)。天者(4),阴阳、寒暑、时制也(5)。地者(6),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7)。将者(8),智、信、仁、勇、严也(9)。法者(10),曲制、官道、主用也(11)。凡此五者(12),将莫不闻(13)。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注释】

(1)道:道义,即为君之道。根据下文,也可以理解为人和。

(2)可与之死:与,参与,跟……一起。之,这里指君主。

(3)不畏危也:畏,畏惧。危,疑虑。一作“而人不危”,竹简本作“而民弗诡也”。

(4)天:这里指天时。

(5)阴阳:以逻辑推论,当指年份而言。寒暑:即春秋四季。《司马法》曰:“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如《准星经》所言:“岁星(土星)所在之分不可攻,攻之反受其殃也。”古人战前善观阴阳天象,当然只是一种迷信;不过考虑寒暑,却是顾及了士兵的身体;考虑时令,则是因为兵役要“不违农时”。时制:即时令,节气。竹简本在“时制”下还有“顺逆、兵胜”两条。

(6)地:这里指地势、地形。

(7)远近:指敌我距离。险易:指地势是否平整。广狭:指战场面积大小。死生:指是否易于分散。易于分散逃脱的是生地,反之是死地。张预说:“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直行还是迂回),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步兵还是骑兵),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集中还是分散),知死生则能识战散之势也(力战还是撤退)。”

(8)将:即带兵的将军。

(9)为将者需要具备五种特质:智慧、信用、仁德、勇气、威严。“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梅尧臣)五者都是大将必备,缺一不可,“专任智则贼,偏施仁则懦,固守信则愚,恃勇力则暴,令过严则残。”(贾林)

(10)法:军法,即军中制度。

(11)曲制:部队编制。曲,部曲,部队。制,制度,规模。军队编制清晰,才能便于管理。官道:人事安排。官,指军中裨将之类。道,方法,途径。合理安排裨将下属,才能发挥最强战斗力。主用:物资保障。主,主管。用,军中所用之物。各种物资都有专人看管,才能保证随用随调。

(12)凡:总共。五者:即上面所说五事。

(13)将:将军。莫不:没有一个不。闻:听说。

【译文】

所谓人和,就是要让百姓与君主一心,愿意和君主同生共死,对敌人不害怕,对君主不怀疑。所谓天时,即作战时间,包括年份、月份和节令。所谓地利,包括敌我距离、战场大小,地势是否平整,是否易于退散等。所谓合格的将军,要具备智慧、信用、仁德、勇气、威严等诸多特征。所谓完备的军法,应包括军队编制、人事安排、物资保障等诸多细节。上面所说的五个方面,每一个将军都应该知道,知道了就能够打胜仗,不知道就打不了胜仗。

【原文】

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1)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2)

【注释】

(1)孰:哪一个,哪一方。道:治国之道。能:带兵能力。天地:天时、地利。练:训练有素。这里的七个问题,除了包含上述五事(道、天、地、将、法)之外,还加入了对“士卒”的考虑。

(2)这几句话的解释存在分歧: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孙武向吴王表达自己的决断之心:“今将听吾所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胜,我乃留此矣。将不听吾所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败,我乃去之他国矣。”(张预)这里的“将(jiāng)”是一个语助词。也有人认为,“将(jiàng)”即指吴王阖闾:“阖闾行军用师,多自为将,故不言主而言将也。”(陈皡)“之”代指的是“吾计”。另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孙武在告诉将军用人之术:“将,禆将也。听吾计划而胜,则留之;违吾计划而败,则除去之。”(孟氏)这里的“之”,代指的是“将”。译者认为,前文“五事”“七计”,都是在讲战前的准备,没必要突然提到自己的去留。故应以第二种解释为是。

【译文】

所以要在认真计算的基础上,对敌我各方面进行比较,从而探究彼此的真实情况。这些方面包括:哪一方的君主更得民心?哪一方的将领更有能力?作战的时间、地点对哪一方更有利?哪一方的法令更能得到有效执行?哪一方的士兵更强壮?哪一方的训练更有素?哪一方更能赏罚分明?通过这些对比,我就能猜到谁胜谁负了。如果将领愿意听从我的谋划,带兵打仗能够取胜,就应该一直留用;如果将领不愿听从我的谋划,带兵打仗不能取胜,就应该果断弃用。

【原文】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1)。势者,因利而制权也(2)。兵者,诡道也(3)。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4),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5)。实而备之,强而避之(6)。怒而挠之,卑而骄之(7)。佚而劳之,亲而离之(8)。攻其无备,出其不意(9),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10)。

【注释】

(1)计利以听:计利,计算彼此的优势。利,优势。听,处理,决断。乃为之势:为自己制造声势。势,声势,情势,人为制造的假象。以佐其外:为己方提供军事之外的帮助。佐,帮助。

(2)因利制权:根据敌我优劣,随时变通。因,根据。权,变通。

(3)诡道:迷惑对方的方法。诡,奇诡,欺诈。

(4)示:表现。能:强大。用:用兵。

(5)利而诱之:如果敌人好利,就用财货诱之。乱而取之:这句话解读不一。一是如果敌人混乱,就乘机消灭之;二是自己佯装混乱,诱敌来攻,然后消灭之。此处八个短句,都是先说敌人如何,然后才是己方如何应对。根据文法,应以第一种为是。

(6)实:军力充实。备:做好准备。避:躲避,躲开。

(7)怒:气势强盛。挠:打击,使屈服。一说“将之多怒者,权必易乱”(李筌),所以要不断激怒对方。这种解释文意亦可通,但参照后文“卑”“骄”对举,这里仍以“气势强弱”对举为佳。卑:谦卑。另有人认为,“卑”指自己,“骄”指敌人,即“示以卑弱,以骄其心”(梅尧臣)。这种解释似乎与其他各句文法结构不符。

(8)佚(yì):安逸,闲暇。劳:疲劳,疲惫。亲:亲密,团结。离:离间,制造隔阂。

(9)出:攻击。无备:没有准备。不意:没有料想到。

(10)胜:取胜之道。先:事先,提前。传:传授。主将需要随机应变,因敌制胜,没有一成不变的战略战术,也不可能在战前就完全确定。

【译文】

完成了对敌我优劣的分析比较,还要懂得造势,从而为己方争取额外的帮助。所谓“势”,就是抓住有利条件随机应变。战争本来就是需要计谋的,所以己方明明有能力,却要表现得没有能力(从而诱使敌人出兵);己方明明将要出兵,却要表现得不会出兵(从而让敌人放松警惕);己方明明离敌人很近,却要表现得离敌人很远;己方明明离敌人很远,却要表现得离敌人很近。如果敌人好利,就用财货来诱惑他;一旦敌人混乱,就集中力量消灭之。如果敌人军力充实,要耐心准备(不可急于进攻);如果敌人力量太强,要及时撤退(不可一味恋战)。如果敌人气势很盛,就要想办法打压其士气;如果敌人胆小谦卑,就要想办法让他骄傲起来。如果敌人太安逸,就要想办法消耗他;如果敌人很团结,就要想办法离间他。要在敌人意想不到、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动攻击,这就是战场取胜的秘诀(因为贵在随机应变),没有办法在战前完全确定。

【原文】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1),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2)。

【注释】

(1)庙算:在庙堂之上谋划。算,谋划。

(2)见:通“现”。

【译文】

通过双方在朝堂上的筹划,就能在战争开始之前,看出哪一方会获胜,哪一方会失败,获胜是因为谋划得多,失败是因为谋划得少。谋划得多就能获胜,谋划得少就注定会失败,何况那些不经谋划就贸然出兵的呢?通过各自在战前的准备,就能轻易看出谁胜谁败。

【赏析】

中华民族历来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民族,骨子里是反对征战杀戮的。老子说:“夫兵者,不祥之器。”孔子自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孟子也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先秦最伟大的反战斗士墨子,在《非攻篇》中说得最是明白:“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而杀人最多的自然是战争,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以此推论,发动战争可谓“大为不义”“大为非”。

中国古人虽反对战争,但从未忽视战争。《左传·成公十三年》中,刘康子一语道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说祭祀是为了维护内部世界的安宁,那么战争则是为了维护外部世界的安宁。儒家爱好和平,主张以礼治国,但是对于无道的君主,也毫不客气地主张“诛其罪,吊其民”(孟子)。不过战争不能轻易挑起,礼乐征伐必须“自天子出”,才能师出有名。此外,战争存在的意义,有时候还在于以战止战,比如反战的墨家,就多有身怀杀人绝技的高手。

孙武作为兵家的代表,并不支持穷兵黩武,所著《孙子兵法》,更多地体现出“慎战”的思想。他提出决定战争胜负的“五事”,前三项正是孟子强调的“天时”“地利”“人和”。孙武把“道”放在首位,也同样突出了人和的重要性。在发动战争的时间选择上,孙武特别关注寒暑、时令,体现出“以人为本”“不违农时”的道德观念。孙武强调战前准备,要求不打无把握之仗,也正是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另外,孙武强调将军的个人品格,强调军队的制度建设。我们从中既能看到儒家的影响,也能看到法家的影子。

如果说在宏观的军事思想上,孙武表现出一定的人道,那么在具体的战争谋划中,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诡道”。对于“诡”字,不一定要道德地批判为“狡诈”,更应该中性地理解为“谋略”。战场之上除了有勇,更应该有谋,比起两军对垒时硬碰硬的拼杀,通过谋略机巧取胜,常常更能够减少伤亡。子路、子贡质疑管仲“非仁”,孔子反驳说,管仲的个人品德虽然并不完美,但是他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维护了中原秩序和华夏文明。这就是说看问题要从大处着眼,不要纠结于小方面。同样,孙武论战提出“诡道”,虽然不符合个人修养中的“诚信”原则,却是减少战争伤亡的必要手段。 6F4ahgFziSTGB8OX+ai/RMofNXQUMw7GlMvKVx5AGfp136uNGzfbuW7cMoL+ai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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