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代典籍中,《孙子兵法》一直受到后人的追捧,不仅历代的军事家把它视为圭臬,近代以来的商业大亨,也总是把它列为必读之书。这些读者跨越了年龄、性别和职业,并且最终跨越了国界。《孙子兵法》作为最受外国读者喜爱的中国典籍之一,已经被翻译成英、日、德、俄等20多种文字,出版的版本更是数不胜数。西方学者把它当作中国的“兵经”,认为其成就超过了欧洲军事经典《战争论》。
《孙子兵法》又称《孙子》,《汉书·艺文志》中记作《吴孙子兵法》,以此与《齐孙子》(即《孙膑兵法》)区分。它的作者孙武,在先秦史书中不见记录,直到司马迁著《史记》,才对他做了非常简单的介绍;东汉赵晔作《吴越春秋》,在《史记》的基础上又加入了一些内容。根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被楚平王追杀,从楚国逃到吴国,想借助吴国的兵力替自己复仇,他看出吴王阖闾对他有疑虑,于是向吴王七荐孙武。此时的孙武虽然“善为兵法”,但是因为“辟隐深居”,所以“世人莫知其能”。吴王抱着狐疑的态度召见孙武,问以战争之事,孙武将自己的观点写成十三篇文章,进呈吴王,这就是后来的《孙子兵法》。吴王想试试孙武实际带兵的能力,孙武就将吴王宫中的宫女分成两队,让吴王的两个宠姬做军队长。宫女一开始嬉笑不已,不受军令,孙武不顾吴王求情,果断处死两位军队长,终于威慑住各位宫女,使这仓促聚合的“队伍”肃然成列。孙武得到吴王的重用,于是“西破强楚”“北威齐晋”,从此“显名诸侯”。
关于孙武的身世生平,后人质疑颇多。宋朝叶适就曾表示,孙武在吴国建立如此功勋,先秦史书对“同时伍员、宰嚭一一诠次,乃独不及武”,最不可解。他认为并无孙武此人,是“辩士妄相标指,非事实”,而《孙子兵法》,也只是“春秋末战国初山林处士所为”。此外也有人指出,孙武与孙膑实为一人,近代学者钱穆认为:“孙膑之称,以其膑脚,而无名,则武殆即膑名耳。”甚至还有人说,孙武就是伍子胥的托名,否则“世人莫知其能”,伍子胥怎能独知?
孙武其人虽然生平不详,不过《孙子兵法》却一直流传,长盛不衰。《汉书·艺文志》收录《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另有图九卷。《隋书·经籍志》收录《孙子兵法》二卷,《宋史·艺文志》和《通志·艺文略》皆录为三卷。此后历代公私书录皆有记载。现在所知最早为《孙子兵法》作注的是曹操,其后还有南朝的孟梁氏(简称“孟氏”)、唐朝的李筌、杜牧、陈皞、贾林,宋朝的梅尧臣、王皙、何延锡(简称“何氏”)、张预等为其注解。另外,唐人杜佑所著《通典》中的《孙子》引文,也附有一定注解。宋人吉天保把这些注解集中在一起,编成《十一家注孙子》,这个版本经过清代孙星衍校正,得到了更加广泛的流传。此外,北宋朝廷颁布《武经七书》,是参加武学考试的官方标准,是了解兵家思想的必读书目,堪与专注文治的“四书五经”相提并论。包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三略》《尉缭子》《六韬》(又称《太公兵法》)以及《李卫公问对》。今有影宋本、明刻本传世。1972年,山东银雀山汉墓出土了竹简本《孙子兵法》,让我们有机会一睹该书的更早面貌,可惜竹简本遗漏太多,只能作为校注通行本的参考。
本书以商务印书馆“续古逸丛书影宋刻武经七书本”为底本,以宋刻《十一家注孙子》为校本,参考竹简本等资料,进行注释翻译。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拙意将本书各篇体例安排如下:(1)篇名之下有“题解”,对题目进行解释分析,对内容进行简单概括;(2)“题解”之下是“正文”,根据篇幅长短,分成不同的段落;(3)“正文”之下是“注释”,对文中重点词句进行解释;(4)“注释”之下是“译文”,将整篇文章翻译成白话;(5)最后是对本篇的“赏析”,抓住文中的某个重要观点,进行详细解读和分析。赏析与译文不同,追求的不是完整,而是深入。
春秋战国是我国社会大动荡的时期,同时也是思想大发展的时期。在经世之心的推动下,各派学者著书立说,奔走呼号,“思以其道易天下”。在百家争鸣的大格局中,有一些学说脱颖而出,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把他们总结为“九流十家”,其中“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包括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大派别。其中以《孙子兵法》为首的权谋派,“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最为宏大全面。
先来看《孙子兵法》“兼形势”的一面。何谓“形势”?班固的解释是:“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这里的意思包括两点:一方面,利用天时、地利等因素,取得更快更大的胜利。《孙子兵法》强调外在环境特别是地理环境对战争胜负的影响。在《行军第九》中,孙子把地形分为山、水、斥泽、平陆四大类别,并详细叙述了遇到不同地形应该如何行军布阵。在《地形第十》中,孙子列举了“通者、挂者、支者、隘者、险者、远者”六种特殊地形,分析了不同地形条件下应该采取的战术,并直言“地形者,兵之助也”。正如《军形第四》中所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充分利用自然条件,就是要让大自然成为进攻的长矛,防守的后盾。另一方面,根据对敌我情况的了解,不断变化战术,出奇制胜。战术的变化是为了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在《虚实第六》中,孙子提出“致人而不致于人”的观点,努力做到“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牵住了敌方牛鼻子,就相当于控制了战争的走向。如果说第一方面是利用客观条件,第二方面则是主动创造形势。
下面再来看“包阴阳”。对于兵法中的“阴阳说”,班固作出了如下说明:“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也就是说,利用天时星象的运转,五行生克的道理,帮助军队取得优势。《孙子兵法》第一篇《始计第一》中,列举了战前应该考察的五事,其中“二曰天”,包括“阴阳、寒暑、时制也”,这里的“阴阳”,主要是指星宿的运行,如《准星经》所言:“岁星(土星)所在之分不可攻,攻之反受其殃也。”在《行军第九》中,孙子指出:“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所以无论在何处驻军,都要争取“必处其阳”。阴阳学说认为,世间的任何事物,都可分为阴阳两类,阳主生,阴主死。战场上拼的是你死我活,当然都希望站在阳的一面。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向阳之地空气干爽,对身体有利,向阴之地空气潮湿,容易诱发各种疾病。孙子论兵受阴阳说的影响,但是对鬼神之事却坚决不信,孙子认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在《用间第十三》里强调,战争要取胜,一定要事先了解敌方情况,而要了解敌方情况,一定要通过人的观察,“不可取于鬼神”。
最后来看看“用技巧”。班固说:“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也就是锻炼强健的体魄,熟练掌握各种兵器,设置各种机巧的关卡。孙子在《作战第二》中强调,出兵之前要做好物资准备,其中就包括“膠漆之材,车甲之奉”,“甲冑矢弓,戟楯矛橹”等武器装备。在《始计第一》中,他列出了对比双方实力的七个方面,就包括“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兵强马壮、训练有素的队伍,当然更具战斗力。不过通观《孙子兵法》全书,孙子对士兵身体状况、器械掌握程度的关注似乎不高,他所关注的训练有素,主要是指令行禁止,行动统一。孙子在《兵势第五》中提出,将军管理士兵,要“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军争第七》给出了如下方案:“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通过旌旗金鼓,统一队伍的进退。为了让士兵真正团结一致,孙子建议强化队伍“共患难”的意识,他在《九地第十一》中举例说:“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在共同的危险面前,连互为世仇的吴人和越人都能携手互助,何况是一个队伍里朝夕相处的士兵呢?
上面分析了《孙子兵法》兼具另外三派的一些特征,那么它作为兵家权谋派本身,又有哪些特点呢?还是引用《汉书·艺文志》里的话:“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一是奇正结合,二是重视计谋。《孙子兵法》的奇正思想,集中在《兵势第五》中,孙子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刚交兵之时自然是正面作战,但是要想取胜,还是要寻找机会出奇制胜,奇正结合,循环相生,“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而孙子对计谋的重视,则完全贯穿于整部书中。《谋攻第三》中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运用计谋战胜敌人,既可减少己方的消耗,也能保全敌方资源,自然比刀兵相见、两败俱伤要高明得多。孙子承认“兵者,诡道也”,“以诈立”,因此孙子强调的计谋,主要是用来在具体的战斗中迷惑敌人。《军争第七》中举了一个例子,为了争夺有利地形,可以“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意选择曲折的道路,麻痹敌人,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安排老弱之兵,在其必经之路上运送粮草,诱敌来抢,拖慢敌方的行军步伐。如此“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就能达到“后人发,先人至”的效果。孙子不但用计谋迷惑敌人,有时候也用来欺骗己方士兵。他在《九地第十一》中直言,要想在统率部队时“若驱群羊”,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士兵只有在无知的情况下,才能任由将军“驱而来,驱而往”。为了让士兵义无反顾地奋勇杀敌,孙子还不惜让士兵陷入险境,“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当然,如果不那么腹黑,我们也可以理解成,孙子只是主张在士兵面前夸大形势的危险性,不一定真要故意把他们置于死地。
需要指出的是,孙子重形势,用计谋,并不是为了狠狠打击敌人,而是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尽快结束战争,减少双方消耗。孙子特别强调速战速决,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另外,孙子建议“愚士卒之耳目”,并不是真把士兵当成傻子,当成战争的机器,而恰恰相反,他一再强调要爱护士兵,“视卒为婴儿”,“视卒为爱子”。将军对士兵,就像父母对孩子,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是为了爱他,保护他。
孙子作为兵家权谋派的代表,不仅兼容了兵家其他派别的观点,同时也受到先秦诸子百家的影响。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老子的思想对他影响颇深,他在《军争第七》提出“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充满了老子哲学的辩证色彩;他在《虚实第六》中强调隐藏自己,窥探敌人,“形人而我无形”,让敌人不得不处处设防,实现“我专而敌分”的战略诉求。这一句“形人而我无形”,和《道德经》第二十章“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说法如出一辙。另外,孙子论兵不以杀人为上,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主张“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则与儒家爱民惜命的思想有契合之处。
《孙子兵法》所展现的孙子,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军人,他之所以著书论兵,也是原于混乱的社会形势。儒家以雄辩著称的孟子,曾经这样为自己“开脱”:“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因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为了反击各种邪说,孟子才不得不处处与人辩论。同样的道理,孙子所处的时代战乱不止,民不聊生,为了恢复社会秩序,不得不以战止战,如此说来,也实在是不得已了。二人采取的方式不同,目的却基本一致,不过孟子善辩,只能辟邪说,孙子言兵,却能止暴行。
《孙子兵法》汲取了先秦诸家的思想精华,成为兵家的扛鼎之作。明朝人茅元仪在《武备志》中盛赞道:“先秦之言兵者六家,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其实何止先秦兵家,后世诸多军事著作,都无法回避《孙子》的影响。《孙子兵法》不仅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军事家,还影响了其他很多领域。尤其进入近代以后,随着资本经济的发展,商业竞争越来越激烈,《孙子兵法》在商战中的影响,丝毫不亚于战场。甚至很多普通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时,都能从《孙子兵法》中汲取智慧。
译者在此又想到两则故事。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动作优美,刀法娴熟,甚至能感受到音乐的节奏。文惠君随口感叹了一句,庖丁便讲出一大通解牛的技巧。庖丁说,只要找准骨头关节的间隙,解起牛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所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文惠君当然对解牛并没有兴趣,不过庖丁的话还是给了他很大启发:“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一个是杀生,一个是养生,其中虽然可能确有一些相通之处,不过文惠君作为欣赏者的二次创作,还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外一则故事也是关于二次创作。楚国有个人给燕国的宰相写信,因为是在夜里,光线太暗,便叫身边的人“举烛”,一边说一边写,不经意把“举烛”写进了信里。燕国的宰相收到书信,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原来楚国人写信,是要劝我擦亮眼睛,任用贤能啊。于是宰相拿着这封信去见燕王,燕王接受了楚国人的“建议”,把国家治理得更加强盛了。燕国的宰相劝国君任贤举能,当然是治理国家的好方法,但这却不是楚国人的意思,完全是燕国宰相自己的创作。
孙武当年写《孙子兵法》,恐怕也只是纯粹想表达自己的军事思想,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本书会在后世产生如此广泛的作用和影响。当然,商场、情场、职场、人际场,只要存在竞争关系,本来也都和战场有相似之处。《孙子兵法》能在其自身领域之外发挥影响,也是因为它本来就具备超越自身领域的价值。
本次翻译注解《孙子兵法》,虽然查阅了很多版本,采用了古籍整理的一般体例,但是坦率地讲,却并不想把它做成一本研究性专著,而是希望能做成普及性的通俗读物。一来当然是因为我们水平有限,不敢将私撰的文字呈献于专业大方之家。二来是因为在以学术为稻粱谋的今天,拙劣的研究性著作似乎已经太多,而高水平的普及性读物还远远不够。中国的普通读者数以亿计,他们真正想要阅读的,是自己能够看得懂的文字,而不是研究人员坚持的“之乎者也”,更不是专家学者套用的西方理论。今天要真正复兴传统文化,也只能复兴在街头巷尾,而不是在深宅大院。
虽然已经啰唆了很多,最后还是得强调一句:注解这本《孙子兵法》,并不是要教给读者如何争斗,而是要告诉大家如何消弭争斗,这也是孙武在书中反复告诫世人的。所谓“知其雄”而“守其雌”,“本高明而道中庸”,译者期待读者朋友能心如猛虎般坚强,却依然能有细嗅蔷薇的温柔。
刘建立
2019年1月书于武汉美难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