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夜晚,他们在一间大房间里讨论污水沟的问题,房间的窗户朝花园敞开着。郡政府承诺过为乡村引水,但还没有兑现诺言。
乡绅农场主的妻子海恩斯太太,鹅蛋脸,眼睛像看到沟中有可贪食的东西一样向外凸出着,她矫揉造作地说:“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接下来是奶牛咳嗽的声音,于是她说多么奇怪啊,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怕过奶牛,只怕马。因为她还是个坐在摇篮车里的幼童时,一匹拖货车的骏马只差一英尺就擦到她的脸了。她对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人说,她的家族在利斯卡德住了许多个世纪了,这一点教堂墓地的坟墓可以证明。
房外传来咯咯的鸟叫声。“是夜莺吗?”海恩斯太太问道。不是吧,夜莺不会来这么靠北的地方。是只日光鸟,因白天吃到了虫子、蜗牛、玉米粒等各色鲜美多汁的美食而咯咯地欢叫着,甚至睡着了也很欢喜。
扶手椅里的老人是奥利弗先生,英属印度行政机构的退休公职人员,他说如果他听说的没错,污水沟的选址是在罗马路上。他说,从飞机上仍然可以看到,非常明显地看到英国人、罗马人和伊丽莎白庄园留下的痕迹,以及耕种留下的痕迹,因为拿破仑战争期间,他们曾在那儿开垦山丘种小麦。
“但是你不记得……”海恩斯太太开口说。不,不是这样,他仍然记得,正打算告诉他们他记得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他儿媳妇伊莎走了进来,她头上扎着两条辫子,穿着一件睡袍,上面的孔雀图案都褪色了。伊莎像天鹅般迈着优美的步子走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住脚步,发现房间有人,她吃了一惊。房间内灯光闪烁,她抱歉地说她一直在陪生病的儿子坐着,没注意到房间有人。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讨论污水沟的问题。”奥利弗先生说。
“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海恩斯太太再次大声感叹说。
他就污水沟的问题或者就任何问题说过什么?伊莎心想着,把头倾向乡绅罗伯特·海恩斯。她在集市上见过他,还有一次是在网球聚会上,他给她递了一次杯子和球拍,仅此而已。但她总能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感受到神秘,从他的沉默不语中感受到热情。在网球聚会上她感受到了,在集市上她也感受到了,现在是第三次,她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神秘和热情。
“我记得,”老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母亲……”关于母亲,他记得她非常强壮,她的茶叶罐一直上锁,就在这间房间里她给了他一本拜伦的作品。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告诉他们,他母亲就在这间房间给了他拜伦的作品。他停顿了一下。
“她在美中徜徉,像夜晚一般。 ”他信手拈来一句。
又接一句:
“但我们不再一起漫游,在这皎洁的月光里。 ”
伊莎抬起头来,诗句激起了两道涟漪,两道完美的涟漪,载着她和海恩斯,他们化成两只天鹅沿河漂流。但他雪白的胸脯被肮脏的浮萍缠绕,而她的蹼也被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缠绕。坐在那张只有三只腿的椅子上,她摇晃着,乌黑的发辫悬垂下来,她的身体裹在褪色的睡袍里,像一只长枕。
海恩斯太太感受到了环绕他俩的情意,她被排除在外。她等待着,像是等待着风琴的乐声完全结束后再离开教堂。开车回他们那栋小麦地边红色别墅的路上,她可以摧毁这种情愫,就像画眉啄掉蝴蝶的翅膀。她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进行干预,于是她站起来,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最后的音乐声消失殆尽了,她把手伸向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伊莎)。
虽然本该在海恩斯太太起身的同时站起来,但是伊莎继续坐着。海恩斯太太用鹅眼一样的双眼瞪着她,咯咯地叫着,“贾尔斯·奥利弗太太,请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伊莎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穿着褪色的睡袍,辫子从两边的肩膀上垂下来。
笼罩在夏日清晨的光辉下,波因茨宅看起来是一栋中等大小的宅子,没能跻身于旅游手册上提到的那些宅邸。它太平常了,灰色的屋顶、成直角排列的厢房,不幸地处地势低洼的草地,旁边的堤岸上环绕着一排排树木,如此一来,缭绕的炊烟便可飘到树上白嘴鸦的鸟巢里,但是这座颜色发白的宅子却是令人向往的住所。坐车经过时,人们会相互询问:“不知道那座宅子会不会在市场上出售?”然后问司机,“住在那里的是谁?”
司机不知道。奥利弗家族一百多年前买了这个地方,他们与华林家族、埃尔维家族、曼纳林家族或伯内特家族都没有什么联系,而通常相互通婚的古老家族,死后在墓园的地底下也会像常春藤的根一样相互缠绕。
奥利弗家族来到波因茨宅也不过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主楼梯(其后还有一个楼梯,仅供佣人使用)往上走,有一幅画像。走到楼梯中间可以看到画上的一段黄色织锦,上到楼梯顶部,画像上一张施了粉黛的小巧脸庞和悬挂着珍珠的漂亮头饰映入眼帘,是祖先一类的人物吧。走廊连着六七间敞开门的卧室。男管家曾经是个士兵,娶了某位勋爵夫人的侍女。在一个玻璃橱柜里陈列着一只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上挡过一颗子弹。
现在是清晨,草叶上滚动着露珠,教堂的钟敲响了八次。斯威森太太拉开卧室的窗帘,褪色的印花布窗帘,绿色的衬里给窗户染上了淡淡的绿色,从外面看过去,十分协调。她把衰老的双手放在窗户的搭扣上,猛地把搭扣打开,然后就站在那里。她是老奥利弗已婚的妹妹,丧夫。她一直渴望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在肯辛顿,也许是在克佑区,这样她便可以拥有自己的花园。但她在波因茨宅度过了整个夏天,而当冬天的冷雨敲打着窗玻璃,寒风吹落一地落叶阻塞排水沟的时候,她又说:“巴特,他们为什么把宅子面朝北建在山谷中?”她的哥哥回答道:“很明显是要躲避某些自然因素,在泥泞中驱赶马车得需要四匹马吧?”然后他给她讲发生在18世纪冬天的一个有名的故事:当时整整一个月宅子都被积雪封锁,树木倒塌。所以每年冬天来临时,斯威森太太就会去黑斯廷斯住。
但现在是夏天,她被鸟儿们唤醒了。它们闹得多欢啊!像许多唱诗班的男童抢吃一块冰冻蛋糕一样,抢着打破黎明的寂静。她不得不听鸟儿的欢闹,于是她伸手取下最喜欢的书《历史纲要》读了起来,三点到五点她都在想皮卡迪利广场的杜鹃花林。她明白了,那时候整个大陆是一个整体,不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海峡分开。当时大陆满是长着大象身体、海豹脖子的怪物,它们大声喘息、横冲直撞、慢慢翻腾跳跃,并且她认为它们还会不断咆哮。禽龙、猛犸象、乳齿象,她一边想我们可能是从这些动物进化而来的,一边猛地打开了窗户。
实际上她花了五秒钟(她心里觉得过去的时间远比这要长)才将用托盘托着青瓷的格蕾丝和脑海中那头咕噜咕噜的野兽区分开,那头野兽正要在原始森林里冒着蒸汽的绿色矮树丛中摧毁一棵大树。自然,当格蕾丝放下托盘说“早上好,夫人”时,她吓了一跳。“巴蒂(斯威森太太的别名)。”格蕾丝叫道,因为她明显感受到巴蒂脸上游离的目光,仿整整一个月宅子都被积雪封锁,树木倒塌。所以每年冬天来临时,斯威森太太就会去黑斯廷斯住。佛一半投向沼泽地里的野兽,一半投向她这个穿着印花长衫和白色围裙的侍女。
“这些鸟儿真吵!”斯威森太太胡乱地说道。窗户这会儿打开了,鸟儿们确实在欢闹。一只热情的画眉跳跃着穿过草坪,它嘴上缠绕着一只粉色的橡胶圈。这一场景让她又想继续在想象中重构过去,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她沉溺于遁入过去或将来,以此加强当下的界限;她喜欢斜着身子走在走廊和巷道里,但是她记得她母亲——她母亲就是在那间房里指责她,“别站着打哈欠,露西,不然风向会变的……”母亲之前经常在那间房里指责她——“但是她已经去往不同的世界了。”她哥哥会这样提醒她。于是她坐下来喝早茶,像任何其他高鼻梁、瘦脸颊的贵族老太太一样,手戴戒指,穿着过去那种虽显破旧却依然华丽的平常服饰,这当然还包括她胸前那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早餐后保姆们推着婴儿车在露天平台来回走动。她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话——谈话的内容不是零散的信息或简单佛一半投向沼泽地里的野兽,一半投向她这个穿着印花长衫和白色围裙的侍女。
早餐后保姆们推着婴儿车在露天平台来回走动。她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话——谈话的内容不是零散的信息或简单观点的传递,相反话语在她们嘴里流畅地滚动着,像舌头上滚动的糖果,随着糖果在嘴里慢慢地融化,散发出粉色、绿色和甜味。这个早上令人愉快的谈话内容是:“厨师如何因为芦笋而责备一个伙计;她打电话过来,我说,配上衬衣那是一套多么漂亮的衣服啊。”这些又引向了关于某个伙计的某些事情的谈话,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一边愉快地交谈,一边推着婴儿车在平台上走来走去。
很遗憾波因茨宅的修建者把宅子建在山谷中,因为穿过花园和菜地还有这一片高地。大自然提供了这个建房的场所,人们却把宅子建在山谷里。大自然提供了这一片土地,长和高都达半英里,地势一直延伸到莲花池边才突然下沉。这个露天平台足够宽敞,能够容纳水平放倒的某一棵大树。你可以在树荫下来回踱步、走来走去。每两三棵树紧挨在一起,每两三棵树之间都有间隔。树根把地面的草皮冲破,树根之间有泛绿的水流和草垫,草垫上春天生长着紫罗兰,夏天生长着紫色野兰花。
艾米正说着某个伙计的事儿,这时候推着婴儿车的梅布尔突然转身,她的糖果已经吞了下去,“别在地上挖了。”她严厉地说,“走了,乔治。”
小男孩落在她们身后,鼻子都要贴到草丛了。小女婴卡罗猛地把小拳头伸到盖在她身上的小被子外面,把放在被子上的绒毛熊弄掉了,艾米不得不俯身把它拾起。乔治还在草地上挖草,花儿在树根之间的角落绽放了,一层层的薄膜被撑碎。花儿是淡黄色的,在天鹅绒的薄膜之下摇曳着柔和的光亮,使双眼所及和所不及的洞穴充满亮光。洞穴内部的黑暗变成充满黄色亮光的厅堂,还伴随有树叶和泥土的气息。树长在花儿后面,草、花、树融合在一起。乔治双膝跪地四处寻找,整个握着那朵花儿。突然一声怒吼,一口热气和一团粗糙的白发猛地冲到了他和花朵之间。乔治跳了起来,因为害怕而差点摔倒,他只看见迈着双腿向他冲过来的人像一头恐怖的、面容憔悴的、挥舞着双手的无眼怪兽。
“早上好,先生。”“怪兽”从纸片做的鸟喙里用沉闷的声音对他说。
老头从藏身的树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说早上好,乔治,说‘早上好,爷爷’。”梅布尔催促他,把他推向那个人。但是乔治杵在那儿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奥利弗先生扯走了那张叠成鸟嘴状盖在脸上的报纸,真人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布满皱纹,头上光秃秃的。他转过身来。
“回来!”他大叫道,“快回来,畜生!”乔治也转过身,保姆们拿着绒毛熊也转过身,他们都转过身去看那条阿富汗猎犬苏赫拉布在花丛中翻滚跳跃。
“快回来!”老人大吼,像命令一支军队一样。这让保姆们心生敬畏,像他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能喝令一条那样的猛兽并让其听命于他。阿富汗猎犬回来了,侧身靠近他,向他认错。它蜷缩到老人脚边,老人把一股绳索套在它的项圈上,老奥利弗总是牵着这个套索。
“野兽……大坏狗。”他边怒斥,边俯下身去。乔治只盯着猎犬,猎犬毛发丛生的腹部一收一鼓着,鼻孔周围有一团泡沫。乔治突然大哭起来。
老奥利弗直起身来,青筋突出,脸颊通红,他生气了。他拿报纸玩的小游戏居然没起作用,这是个爱哭的孩子。他对自己的观点点头称是,然后继续闲逛。他抚平那张弄皱了的报纸,试图从专栏里找到自己关注的消息,一边嘴里还咕哝着“一个爱哭的孩子——一个爱哭的孩子”。但是风把报纸吹乱了,透过报纸边缘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风景——流动的田野、空旷的荒地和茂密的树林,套上相框就能成为一幅画。若他是画家,他会把画架固定在此,此处的乡村风景在树林的环绕之下,如画般美丽。然后风停了。
“达拉第 先生,”他找到专栏里感兴趣的内容读了起来,“成功地限制了法郎……”
贾尔斯·奥利弗太太在梳理她浓密且凌乱的头发,虽然她非常关注发型,但她还从没有烫过卷发或剪过短发。她取下刻有大量凸印的银质梳子,那是个结婚礼物,曾给旅馆客房的女服务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取下梳子,站在三层的折叠镜前,这样可以从三个角度看到自己有点忧郁但是美丽的脸庞,而且镜子之外,她还能瞥见一小片露台、草坪和树尖。
在镜子里,在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昨晚那个饱经沧桑、沉默寡言、浪漫多情的乡绅农场主给她的感受。在她眼里“那是爱”,但是镜子以外,在脸盆架上、梳妆台上、在银质盒子之间和牙刷之间,是另一种爱,那是对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的爱——“我孩子的父亲”,她补充道。她又轻易地陷入小说故事的陈词滥调里了,内心的爱在眼睛里,外在的爱在梳妆台上。但是从镜子里她看到外面的婴儿车穿过草坪,有两个保姆跟着,而她的小乔治却落在后面了,这在她心里又激起了怎样的感受?
她用凸印花纹的梳子轻轻敲打窗户,但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耳朵里全是树上的嗡嗡声、鸟儿的叽喳声,以及发生在花园里的其他事情,虽然卧室里的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但那些足以让他们全神贯注。如同隔离在一个绿色的岛上,周围环绕着雪莲花,上面铺着一床起皱的丝绸罩。那个天真纯洁的小岛就漂浮在她的窗户下。只是乔治落在后头了。
她又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双眼,她肯定是“恋爱了”,因为昨晚在那间屋里他的存在竟可如此这般地影响到她。因为他给她递杯子和网球拍时说过的话都可以如此这般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它们形成了一根丝线,联结着他俩,叮咚叮咚,纠缠着加速的心跳——她在镜子的深处搜索着,搜索一个词来描述有一次黎明时分,在克里登机场看到飞机螺旋桨永无止境地快速转动的情形。嗖嗖的呼啸声、嗡嗡声,螺旋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所有的螺旋叶片都变成了一整片,飞机快速升空飞走了,飞得远远的……
“飞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追随,不知道也不在意。”她低声哼着。“飞翔,穿越周围的环境、炽热的阳光、夏日寂静的空气……”
句中的韵律是“air ”。她放下梳子,拿起电话。
“三,四,八,派克姆商店。”她说。
“是奥利弗太太吗?……您今天早上预订什么鱼?鳕鱼、大比目鱼、鳎鱼,还是欧鲽?”
“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她低声抱怨。“鳎鱼,切片,午餐的时候吃。”她大声说道。“像一根羽毛,蓝色的羽毛……越飞越高,穿过空气……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这些话都不值得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为了不让贾尔斯生疑,她特意把它装订成账簿的样式。“真失败!”能表达她此刻的想法。比如说,她从没有在商店买到过一件她特别喜欢的衣服,黑色裤料衬着橱窗映照出来的身材并不能让她满意。腰肥、腿粗,除头发还符合现代流行的风尚外,她没有一点萨福 的美艳,也比不上任何一个在周报上刊登的漂亮年轻人。她看起来就是她:理查德爵士的女儿、温布尔登两位老年女勋爵的侄女。作为奥尼尔家族的一员,她们俩非常自豪自己是爱尔兰国王的后代。
一位可笑、谄媚的女士曾驻足在书房的门槛边,称书房是“这栋宅子的心脏”。她还说:“除了厨房,书房一直是这栋宅子里最好的房间。”跨过门槛时,她又补充说,“书籍是灵魂的镜子。”
而这里要说的是一个被玷污了的灵魂。火车要开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个地处英格兰深处的偏远乡村,这么长的旅途没有人敢不从书报摊上买本书,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精神饥渴。因此那面反映出灵魂崇高的镜子同样也反映出灵魂的无趣。看到被周末旅行者们丢弃的、乱成一团的、廉价的惊险小说,无人能假装镜子里反映出来的都是女王的痛苦和哈利国王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个六月的清晨,书房里空无一人。贾尔斯太太必须去厨房一趟,奥利弗先生仍在草坪上散步,而斯威森太太当然是在教堂。如气象专家预测的那样,柔和的微风抚弄着黄色的窗帘,灯光摇曳,影子也跟着跳动。火苗变得灰暗、微弱,黄褐相间的蝴蝶拍打着窗户下方的窗格。啪,啪,啪,一直重复拍打着,如果一直没有人进来,一直都没有、一直都没有的话,书本会发霉,火苗会熄灭,而黄褐相间的蝴蝶也会死在窗格上。
狂躁的阿富汗猎犬先出现,老人跟在它后面进来了。他读完了报纸,昏昏欲睡,所以他一下子坐躺到印花棉布罩着的椅子里,猎犬就躺在他脚边——那只阿富汗猎犬,鼻子搭在爪子上,身体趴在地板上,它看起来像条石雕的狗,像十字军的战犬,即使身处死亡之境也守护着主人安眠。但是主人并未死去,只是在做梦。朦朦胧胧中,他像从污点斑驳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带着头盔的年轻勇士,还有飞流而下的瀑布,但是没有水;山则像灰色的褶皱层,沙堆里有一圈肋骨,阳光下有一头被蛆虫侵食的小公牛,岩石的阴影里躲着野人,他手上拿着枪。梦境中他双手紧握着,而实际上他的手放在椅子臂上,手上青筋暴涨,这会儿里面流淌的却只是褐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