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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滑润丰满,仿佛生命的

泉涌将她冲刷,或仿佛睡神

栖落眼睑之上,轻盈地拂过,

甚于那雏菊上的蜂。”

—— 贝尔斯 著《皮格马利翁》

“她犹如五月的百合般洁白,

或如冬日里飘飞的白雪。”

——切斯特著 《朗佛尔爵士传奇》

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我继续前行,仿佛经历了重生。唯一将这欢畅压制住的,是我心中的一团疑云——它介于悲伤与欢喜之间,随着我时不时地回想起昨晚的那位女士,在我的心中闪现。“然而,”我思索着,“如果她感到难过,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她拥有过去一切她所经历的快乐。对于她而言,这样的一天无疑是种快乐,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或许她的生命将会更加丰盛,因为那生命中会保留一些回忆,那些曾经到来却无法停留的事物组成的回忆。如果她是一个人类女子,谁知我们是否会在什么地方相遇?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继续前行,心中怀着一种模糊的愧疚,好像我不应该离开她似的。这座森林今天的模样和我们国家里的那些森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所有的野生动物,比如兔子、飞鸟、松鼠、老鼠和无数其他的动物,都非常的温顺。换句话说,它们并不会从我身旁逃开,而只是在我经过的时候盯着我看,并且时不时地靠得更近一些,仿佛要更仔细地研究我。但我说不清楚,这是出于全然的无知,还是因为它们已经熟悉了那些未曾伤害过自己、长相接近于人类的生灵。有一次,我站在那儿抬头看一朵寄生植物的美丽花朵,它就悬在我头顶上方一棵树的树枝上,这时一只大白兔慢慢地跑了过来,把它的一只小爪子放到我的脚上,它抬起头来用红眼睛看着我,就像我一直抬着头看头顶上的那朵鲜花一样。我弯下腰,轻轻地抚摸它,但是当我尝试着抱起它时,它的后腿猛地一蹬地面,神速地逃窜而去;然而,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以前,它还扭头看了我几次。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时隐时现;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在树林之间游走,如同一个梦游者。但是,没有人曾经走近我的身边。

这一天,我在森林里找到了许多食物——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奇怪的坚果和水果。我犹豫着要不要吃这些食物,但是我说服自己,如果我能生活在精灵国的空气中,也可以靠它的食物生存。我发现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而且结果要比希望的更好。因为这些食物不仅能够充饥,还在我的感官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将我带入了与周遭事物的更圆满的关系中去。人的躯壳对我来说,似乎变得更加厚重,更加棱角分明——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那就是看得见,摸得着。我似乎更明白了,当心中有任何疑虑出现的时候应该选择什么方向。在某种程度上,我开始能够感知鸟儿在歌唱些什么,尽管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它们比某些你能描述的风景还要难以表达。有时候,令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在聚精会神地倾听(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好像很寻常)两只松鼠或是猴子之间的谈话。交谈的主题并不十分的有趣,除非谈及这些小动物们各自的生活和必需品: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最好的坚果,谁敲坚果敲得最好,或者谁为过冬储备得最多,诸如此类;只不过,它们绝对没有说起过仓库在哪里。它们的交谈和普通的人类之间的交谈本质上没有很大的区别。有一些生物,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们说话,而且相信它们从来不说话,除非是被某种强烈的兴奋所驱动。老鼠们相互交谈,但刺猬们似乎非常冷漠。有几回,我曾遇到过待在地面上的一对鼹鼠,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见它们对彼此说过一个字。在这座森林里没有任何野兽,至少我没有见过比野猫更大的动物。但这儿有许多蛇,而且我并不认为它们都是无害的,然而,从来没有一条蛇咬过我。

午后没过多久,我来到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山,这山并不巍峨,但非常陡峭,山上没有树(甚至连一株灌木都没有),完全暴露在阳光的高温之下。似乎我的道路就位于这座石山之上,于是我立刻攀登起来。等到登上山顶,我又热又倦地环顾四周,看见这座森林仍然绵延不断,直到目之所及的地方。在我要下山的那个方向,我注意到,树木并没有像山的另一边那样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感到格外的懊恼,懊恼自己在预料之外耽搁了投宿,因为从这一边下山似乎比山的另一边更难。这时,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条天然的小径,它从碎石之间沿着一条小溪蜿蜒而下,真希望它能引领我更轻松地抵达山脚。我设法沿小径而下,发现原来下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当我到达山脚的时候,我还是热坏了,而且累得筋疲力尽。然而就在这条路径好似已经抵达尽头之处,我看见一块巨石赫然耸立:石头上长满了灌木和攀爬的植物,其中一些植物盛开着绚烂的花朵,它们差一点儿就遮盖住了岩石上的某个缺口,那条小径似乎正通往这个洞里。我走到洞中,心中渴望着山洞里特有的阴凉。令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了一座小石屋,它所有的棱角都被浓密的苔藓包裹着,每道岩架和每个突起上都挤满了可爱的蕨类植物,这些植物丛簇而生、婀娜百态、浓淡各异,在我的心中产生了诗一般的共鸣——因为这样的和谐不可能存在,除非它们都出于某一个目的!一泓最清澈的泉水,注满了角落里一个苔藓丛生的水坑。我饮下一口泉水,感觉自己仿佛见识到了什么才是长生不老的万灵药。接着,我瘫倒在一个长满苔藓的土堆上,这土堆像一张长榻,横靠着小屋最深处的墙垣。我躺在这里,有一段时间陷入了有趣的遐想。在遐想之中,我的大脑俨然成了一个公共的厅堂,在那里,所有可爱的形象、色彩与声音都可以来去自如,无需邀请,也无需批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种感受简单幸福的能力就隐藏在我的体内,就像现在这样,被这些各种形态和精神感受的集合所唤醒,然而这些感受还非常模糊,以至于无法被转换成任何——在我或是别人看来很普通的形象。我想,我应该已经躺了一小时,尽管时间可能还更长一些;此时我头脑中那种和谐的喧闹声稍微有了一些松懈,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正停留在对面岩石上一个奇怪的、年久日深的浅浮雕上。经过一番思索之后我得出结论,浮雕代表的是 皮格马利翁 ,因为他在等候他的雕像复活。这个雕塑家坐得笔直端正,比吸引住他目光的那座雕像还要端正。而那雕像呢,似乎就要从它的基座上走下来,去拥抱这个与其说是在期待,不如说是在等待着它的男人了。

“这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我自言自语道,“为了让光线进入,这个洞口的灌木已被清除,也许他会选择的就是这样一个洞穴,好避开众人的视线,竖起他的大理石块,将它塑造成一个有形的人体——在他脑海中那看不见的大厅里,雕塑家早已替它披上了有形的外衣。并且,的确,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话音刚落,我惊了一跳,此时,一道光线突然穿过洞顶的一道裂缝,照亮了这块岩石裸露在外的一部分。“这是块大理石,对于任何雕像来说,它都足够洁白精美了,哪怕注定要被雕塑家塑造成一个理想的女性,也足够了。”

我掏出小刀,从之前所倚靠的那个土墩上凿去一部分苔藓。与此同时,我吃惊地发现,比起普通的大理石,它更像是白净光滑的雪花石膏;相比于刀刃而言,它是柔软的。事实上,它就是雪花石膏。我怀着一种无以名状但绝不算是异乎寻常的冲动,继续去凿那岩石表面覆盖的苔藓,不一会儿它就显得有些锃亮了,或者至少说是光滑温润的,通体如此。我继续手头的劳作,大概清理了几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之后,我注意到了促使我怀着更多的兴趣和关注投入到这项工作的原因。因为此时太阳的光线已经触及我所清理出的那块地方了,在太阳的照射下,除了被小刀刮花的表面以外,雪花石膏露出了擦拭后通常会出现的微微透明;我还注意到,这种透明似乎有一定的限度,它所延伸的范围碰到某个不透明的物体就消失了,那物体好像是用更紧实的白色大理石做的。于是我小心翼翼,争取不再造成新的刮痕。起先,种种可能性给我带来的冲击取代了那模糊的期待;而当我继续穿凿时,接连的发现又使我产生了某种神魂颠倒的信念,即,在雪花石膏的外壳下躺着一个隐约可见的大理石人形,但我一时还说不清,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躯体。我用余光关注着它,一边尽可能快地凿除着。等到苔藓全都清除干净,我站起身,稍稍退后几步,这样就能看到整个石块的效果了。这时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在我面前,一块纯正的雪花石膏里包裹着一个安眠的女人,她显然是大理石造的(尽管此时眼前的景象还相当模糊,这是因此处光线不充足以及物体本身的性质造成的)。她侧身而卧,一只手托着她的脸颊,面向我。但是,由于她的脸上散落着几缕头发,我看不清她的整个面容。我所看见的那部分面容完美无瑕,更接近于我灵魂中与我一同诞生的那张容颜,超越了我以前见到过的任何自然杰作或是艺术品。除此以外,她身上的轮廓却显得十分模糊,雪花石膏半透明的特性似乎并不能解释这一点;于是我猜想,是一件轻薄的长袍增添了她的朦胧感。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有关变形的故事:因为魔法和其他的原因,或是关押监禁(比如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事物的形态就起了变化。 我想起了魔法城的国王——那半是大理石半是男子的造物,想起了爱丽儿、尼俄伯、树林中的睡美人、流血的树木,还有许多其他的故事 。甚至,连前一晚我和山毛榉树女子的奇遇都有助于唤醒这样的一个奢望:也许借助某种方法,眼前的这个躯体也能被赋予生命,从雪花石膏的墓穴中挣脱出来。她的风度仪态大抵会令我眼前生辉。“因为,”我争辩道,“谁能说这个洞穴不是大理石的发源地呢?谁能说,不是这大理石的精魂——始终存在于我面前的大理石精灵——使它得以被塑造为任何的形象呢?要是她会醒来呢!可又要如何唤醒她呢?一个吻可以唤醒睡美人,但一个吻无法穿透雪花石膏的外壳触及她!”然而,我还是屈膝跪了下来,亲吻那灰白的棺材,可她继续沉睡着。 我想起了俄尔普斯,又想到了那些追随他的石头——树木也会回应他的乐声,现在看来这些都不足为奇了 。有没有一首歌能唤醒这位女子,从而一时之间,动之喜悦将取代静之美好?亲吻所不能及的地方,悦耳之音却能穿透屏障抵达彼处。我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着。

就目前而言,虽然我时常因为音乐而欢喜,但是在我走进精灵国的森林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被赋予过歌唱的能力。我有一副不错的嗓子,有着对声音的切实感受;但是当我试着歌唱时,这两方面的禀赋却并不能相得益彰,因此我常常保持着沉默。然而不知何故,今晨,我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一首歌带来的喜悦之中。然而,无论这是在我吃下林中的果实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我都无法自圆其说。不过我还是得出了后者的结论。此时此刻,我的体内正涌动着一股愈发强烈的唱歌的冲动,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我曾经饮用过一汪清泉中的泉水,这汪小小的清泉在那个洞穴的角落里就像明眸一样闪闪发光。我坐在地上,紧挨着她那“ 蝶蛹的坟墓 ”,然后倚靠其上,面向她的脸庞开始歌唱——唱词与曲调不分彼此地倾泻而出,仿佛两者已经浑然一体;或者说,每一个字词似乎都只能通过某一个音调表达出来,它们难舍难分,除非用什么精确的分析将其进行概念上的划分。我这样歌唱着,然而我的唱词充其量不过是对某种天籁之音的单调再现,它高高在上,几乎不可能经由回忆复述出来。我猜想,它实际所使用的字词可能远比这些来得高明,正如它超越了如下我回忆起来的内容:

大理石女子,徒然地睡卧

在幻梦的死亡之谷!

你是否——于沉眠中拭去

一切除却那泉涌之美景——

听见我的声音穿过那

金色记忆与希望的薄雾;

带着朦胧的笑靥激励

我与原始的死亡较量?

雕塑家们都追求的你

表现出只是他们自己;

完满其幻想,塑造经久

大理石圣衣曾被你抛弃;

但你自己,在默默编织,

你一直保持永恒不朽;

他们没发现你,几多追寻——

我已找到你:请为我醒来。

我一边歌唱,一边真诚地凝望着眼前这张模糊的面庞。我想象着,然而我只能相信它仅仅是种幻想:透过雪花石膏幽暗的面罩,我看到了她头部抽动了一下,好像是由一声深沉的叹息引起的。我更加热切地凝视起来,然后我得出结论,这不过就是幻想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再度歌唱起来:

休憩此时充满美人气息,

可以将你抛弃,我以为;

你来吧,为了别的责任,

行动渴慕着她的女王。

或者,如需数年将你唤醒

从你那沉寂的隐居处,

来吧,梦游者,你前往

那友好的沉睡的森林。

森林里有更加甜美的梦,

围绕你风暴绝不会咆哮;

当休憩的渴求痛彻心扉,

那时轻盈走进你的洞穴。

或者,如你仍然宁愿选择

大理石,是我身上的诅咒;

请在我身边聚拢你的睡意,

就让另一次梦想与你同在。

我又一次停下来,透过眼前那坚硬的障碍物凝视着她,好像自己有透视能力,可以看见这可爱的脸庞上每一个细微的特征。此刻,我感觉到那只枕在脸颊下的手略微向下滑动了一点。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最初是否观察到了它的准确位置。于是我又歌唱起来,因为这种渴望已经变成了一种热切的需要——我想要看见她活着。

啊女士,或许你是死神?因我

一直在你的身边歌唱,

生命已放弃上方的苍穹,

所有外在世界已然消逝。

是的,我已玉碎;因你已经

将我的生命牵到你身上。

爱情之月黯淡!黎明破晓,

醒来吧!让黑暗彻底消失。

可爱美丽的石雕冷美人!

醒来吧!否则我会在此毁灭;

而你永远不会更加孤单,

我的身心许久伴你左右。

然而言语皆是徒劳;抛开它们——

它们只说出懦弱的言辞:

你听到它们呼唤的深处,

是我心无声的渴望。

这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如同一个倏忽而至的幽灵来了又去,一个白色的人影罩着轻薄的白色面纱,从大理石中蹦出,她站在那里,闪着微光,向前滑行,向森林的方向飘去了。那微光是我后来看见的,因为错愕和兴奋的快感曾使我一度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到这状况稍稍得到缓解,我便追随那个白色的身影来到了洞口。然后,我看到她在树木之间游走,穿过森林边缘一小块洒满阳光的空地;太阳似乎把更强烈的光线聚焦到了这个身形上,她在那片光湖之中一路漂浮而去,而并非轻快地掠过。我怀着某种绝望注视着她的背影。发现,解救,失去!追随她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我一定要追随她。我标记了她离开的方向,再没有回望那个废弃的洞穴哪怕一次,便匆忙朝着森林赶去。 agFgXh2QuH4NRxWDxy8zkBaEam0sy024QwvgD+KEdkZjd/HeW2ryyNZLjbi6aL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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