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灵……
波动的树林,寂静的泉水,
欢跳的小溪和逐渐使林荫变暗的黄昏,都是那精灵的语言在同他交谈,
仿佛这里存在的,只有它和他。”
——雪莱 《阿拉斯特》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和往常一样头昏脑涨,知觉正在逐渐恢复。我躺着,透过卧室东边的窗户望去,只见一抹浅色的绯红劈开了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一片云彩,宣告着太阳的到来。我头脑中的思绪,早已融入了昨夜无梦的酣眠,此刻它又开始凝聚成形;那天晚上的离奇经历伴着许多疑惑,再一次于我的眼前浮现。前一天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我在各种仪式上获得了自己的 法定权利 ,还得到了一串父亲用来保管私人文件的书桌钥匙。等到宾客全数散尽,我便马上派人将烛台送到安放书桌的房间,此刻它终于迎来了多年以来的第一盏明灯,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外界就不曾侵扰过这儿了。可是黑暗却像个久居的囚徒不肯轻易被放逐,它如同蝙蝠栖居在墙上将四壁染得漆黑;烛火在跳动,无法照亮寄居者那阴暗的帘幔,好像还要把更深的阴影投到 帘盒 的雕花镂孔里去。房间的深处隐藏在一种神秘之中,而这其中最幽深的地方,聚拢在一只深色的橡木橱柜周围。现在,我正缓缓地向它走去。一种莫名的感觉,夹杂着敬畏和好奇向我袭来。也许我将像地质学家那样让深埋已久的岩石地层重见天日:热情曾使那化石焦如黑炭,泪水曾使它们坚如磐石。也许父亲那不为我所知的过去将被揭晓:他怎样谱写了人生的篇章、发现了这个世界,世界又是怎样将他遗弃。也许我将发现的仅仅是一些记录了土地和财富的档案:它们是怎样被获取和守护,经过动荡的年月,又如何从陌生人那儿传递到我——一个对其全无所知的年轻人手上。为了解答我的种种揣测,也为了驱散那像亡灵迫近一般涌上心头的敬畏之情,我一步步走向书桌,找出那把书桌上半截橱门的钥匙。我费了一些力气将门打开,然后拉来一把沉重的高背椅子, 在一堆小巧的抽屉、烛龛和格子箱面前坐定 。不过引起我的注意的却是中间小柜子上的一扇柜门,门里仿佛锁着一个世上藏匿已久的秘密。它的钥匙,我找到了。
就在我打开柜门的时候,一个生锈的铰链突然崩裂开来,一只只小格子箱在我面前一览无余。这些小格子相对而言属于浅口格子,因为它们外围格子的最深处直抵书桌背板。我因此认定小格子箱的背后一定还有空间。很快我就发现,它们的确是和柜体分离的结构,可以作为整体自行取出。在那后面,我找到了一扇木质的移动闸门,上面紧凑地排列着一根根短小的横木。为了启动那扇闸门,我又费时许久百般尝试。终于被我发现,柜子的一侧有个并不突出的金属按钮。我不停地揿着那个按钮,拿起手边的一把旧工具,用尖端使劲地戳它。最后,机关触发了。小闸门突然向上升起,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小阁间:阁间的一角躺着一堆早已干枯的玫瑰花叶,它们的芳香早已消散;另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捆文件,由一小根丝带捆绑,丝带的颜色已随花香褪去。对于那些古旧之物,那些遗忘之律的无声见证者,我几乎是不敢触碰的。于是我退回到之前的椅子上,久久地凝视前方。突然,小阁间的门槛上方出现了一个人形,仿佛是从那门槛的纵深里出现的。那像是一个小仙子,她形态完美,如同古希腊雕塑幻化而生。她的衣着看上去永远不会过时,完全浑然天成:一件长长的袍子将她优美的颈项衬托出来,笔直地垂到她脚下,腰间系着一根绸带。然而,我是到后来才注意到她的衣着的。面对这样一个幽灵般的存在,自然会激动无比,但我绝对还没有到惊惶失措的程度。她见到我惊讶的表情(我想是这样的),于是走到我跟前,用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声音说话,这声音使人如沐晨曦,如同感受到了芦苇丛生的河岸以及一阵浅吟低唱的轻风,甚至是在这静如死寂的房间里。
“ 安诺德 ,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生灵,是吗?”
“从来没有,”我回答,“就是现在也难以置信。”
“啊,你们人类总是这样。你们总是不肯相信第一次遇见的东西,只有一遍遍地重复才会让你们相信,真是愚蠢极了。我可不想和你争辩,不过,我准许你许一个愿望。”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她,发表了一番愚蠢的言论,不过我当然没有理由对此感到后悔:
“像你这样的一个‘小’生灵,怎么能准许什么或者拒绝什么呢?”
“这就是你过去的二十一年里获得的哲学观吗?”她接着说,“形式是重要的,但是大小毫无意义,这只不过是一个相对关系的问题。我想,阁下身高六英尺,并不会感到自己无足轻重——尽管在别人眼里,你站在你的老叔叔拉尔夫身边的时候的确显得身材矮小,他至少比你要高上足足半英尺呢。不过,对我这样的老人家,大小并不重要,我也可以改变我的高度去适应你们的愚昧偏见。”
她一边说一边从书桌上跳到地上,然后站直身子,变成了一位仪态优雅的高个女士。她脸色苍白如纸,有一双湛蓝的大眼睛,深色的长发在她的颈后流淌,如同波浪一样垂至腰间。她身穿着一袭白袍,在那长发的衬托下,姿态楚楚动人。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她说道。
我被这美人的存在征服了,一种不可思议、无以抗拒的吸引力将我向她拉近。我想,我大概是向她伸开了双臂,因为这时她往后退了一两步,说道:
“傻孩子,假如你真能碰到我,我会使你受伤的。而且,去年 仲夏节的前夜 ,我已经有二百三十七岁了。还有,你知道, 一个男人一定不可以爱上他的祖母 。”
“但你并不是我的祖母。”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反驳道,“我敢说,关于你曾祖父们的一些事情,你了解的确实不少;但对于你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母亲,你几乎一无所知。好,现在说正题,昨天晚上,你的小妹妹在给你读一个童话故事。”
“的确如此。”
“她读完以后收起书来问你:‘哥哥,是不是有一个精灵王国呢?’你叹了口气说:‘我想是的,假如有人能找到去精灵国的路。’”
“我确实说了这话。不过我的意思似乎和你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用担心我似乎在想些什么。明天,你就会找到通往精灵国的路。现在,看着我的眼睛。”
我急切地照办了。她的双眼使我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渴望。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婴孩时母亲的亡故。我又往那眼睛的更深处凝望,直到它们像汪洋一样将我包围,用流水将我淹没。我忘记了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直到发现自己已然站在窗前。 阴暗的帘幔被掀起,我于窗前凝望整片星空,只见繁星点点,在月光下闪烁。月光下躺着一片大海,死寂灰白;它冲进海湾,绕过海岬和岛屿,涌向远方,远方,我所不知的去处。啊!那不是海,而是被月色磨光的一潭沼泽 。“在某个地方,一定有这样一片海!”我自言自语。只听身旁响起一个低沉而甜美的声音:“在精灵国,安诺德。”
我转过身去,却没看见任何人。于是,我把书桌的门阖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然后来到床沿。
我躺在床上,双目微闭时我回想起这一切。很快我便会发现那位女士许诺的真相——这一天,我将找到前往精灵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