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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蝶庵、会稽外史,浙江山阴人,祖籍四川绵竹,出身世宦之家、书香门第。他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也有说他卒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从明末到清初,张岱的一生不可谓不长,因为长,所以欢乐,因为太长,所以痛苦。幸运的是时代造就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张岱,并留下经久不衰的《陶庵梦忆》。

张岱的文笔绝妙,文辞简洁精炼,风格隽永清新。张氏有家学渊源,《三世藏书》记载:“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张岱的祖父张汝霖非常好学,手不释卷,经常“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后来还编纂了大部头的类书《韵山》三百余本。张岱之父张茂度曾跟张汝霖共同编写地方志,有人将他们父子比作撰写《史记》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可见其文史兼通的学问备受推崇。张岱一生收藏的图书“不下三万卷”,说他读万卷书,是不虚的。他一生撰述颇多,可惜大都散佚了,传世者以《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夜航船》最有名。《陶庵梦忆》尤为精彩,以百余篇简短精湛的小品文汇集成编,恰如万花筒,折射出晚明社会状态的许多方面,读者能由此领略晚明江浙地区的风俗人情以及富庶阶层的生活情状,实为一部清雅又华美的风情画卷。

江浙之地从唐宋以后经济繁荣,人口众多,是名副其实的形胜繁华之地、文雅风流之区。张岱生长于斯,受环境熏染,加之家财万贯、诗书传家,他的前半生无忧无虑,自由放荡,当然也形成了纨绔奢靡、豪纵享乐的习气。

可惜一个饱读诗书的张岱,家财万贯的张岱,博学多闻的张岱,痴绝成癖的张岱,兼擅诗文的张岱,偏又生长在晚明时代。当下的豪奢侈丽和即将来临的风雨飘摇,交织出晚明的诡异时局。张岱这类人似乎都要赶在家国覆灭之前,享受最后一丝的恣纵,要在农民军席卷和清军南下之前,挥霍仅存的热闹与平和。那时的社会风气正如明代张瀚所说:“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松窗梦语》)在这期间,张岱追求的是完全的享乐,他又哪会顾得上无法捉摸的未来呢?张岱将身心全部投入到或繁华鲜丽,或雅致古典,或闲逸放旷的世界中,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坦言: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那些风花雪月、鱼鸟虫兽、山河湖海、琴棋书画、丝竹声色、古玩名物、陆海珍品,丰富着他的物质生活,滋润着他的精神世界。那时的张岱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沉浸在自认为充满欢乐的美妙世界里,凭借一颗“纨绔”之心,确确实实地活出了真我,也展现出一派潇洒自如的名士风流。

物有盛衰,人有悲欢。曾经辉煌无比的大明王朝终究崩溃了。在内乱和外患的夹击下,明朝迅速落幕,就如海潮奔涌到堤岸,“轰怒非常,炮碎龙湫”(《陶庵梦忆·白洋潮》),尽力一拍后,一切归于冷寂,等潮水再次奔近,已非昨日之物了。《陶庵梦忆》所载的,正是上一次浪潮的风采,既有晚明远逝的繁华靡丽,也有张岱自己的似水年华,可惜如梦如幻,过眼皆空。张岱笔下摹绘出的风光物色和人情世态,不只是用文字载录自己的往昔与闻见,更是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那段美好时光的眷恋与难舍。

张岱在回忆中流连,怅惘,也有“忏悔”。今昔对比,落魄与豪华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一度让他怀疑这应该是“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陶庵梦忆·自序》)。张岱对前朝的忆念、对过去人生的“忏悔”,在《陶庵梦忆》的小品文里所述不多,但在书中仍时常透露出来。他在《自序》开头就说“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明朝记忆在张岱心中无法抹去,他因“学节义不成”而感到愧疚,却也不愿跪迎清朝,没有像有些人一样沦为“贰臣”。

当然,张岱的心是澄澈而真实的,他的享乐便是享乐,喜恶便是喜恶,惭愧便是惭愧,孤独便是孤独。没有矫情和做作,独乐与众乐一切坦然,欢笑与悲哭尽皆自然。他说自己向往繁华,喜好热闹,我们相信在写作《陶庵梦忆》的时候,张岱应沉浸在无尽的遐思之中,而他在字里行间不时地透出一股苍凉无奈之感,也并非矫揉造作。正由于不断追忆曾经的美好而美好已经远去,这些精美的篇章便被赋予了时代气息和历史内涵。《陶庵梦忆》记载的不仅仅是静态的华美,更是流动的情韵,也暗含着作者的深沉叹息。

风采灼然的岁月与年老体衰的张岱渐行渐远,他所能做的是以洗练清新的文字来忆念和追思,来抒写他的生命体验,换一种方式定格他的性灵人生,最终留赠给后世一份珍品。这份珍品包含一个永不褪色的主题,那就是“美”。

什么是“美”?何谓“美学”?古今中外,对此众说纷纭,观点莫衷一是。朱良志认为中国美学是一种生命安顿之学,目的是寻求生命的感悟。他以《湖心亭看雪》为例,叙述张岱的生命体验。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微小的“我”“融入茫茫世界,就伸展了性灵,获得身心的安适,人在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甚至能够“与造化同流”。(《中国美学十五讲》)如果我们将视野框定在生活美学的范围内,可以说,《陶庵梦忆》展现的种种生活,都属于张岱在寻觅的“生命安顿”。他通过饮食、居处、丝竹、美色、古董、亲朋等外物,拥抱他的“世界”,这个过程没有芥蒂和限制,到处散发出任性的气息。

毋庸置疑,张岱是很会生活的,称之为生活导师也不为过。一部《陶庵梦忆》,举凡花、草、木、石、湖、山、风、月、秋、雪、琴、书、画、亭、楼、池、园、乐、伎、茶酒美味、戏曲歌伎、古董文物、诗友朋侣,统统被纳入他的生活,让人艳羡神往。张岱善于发现生活之美,也精于营造美的意境,滋润了能时刻品味生活美感的纯真心灵。

张岱好茶,执意要拜访闵汶水,汶水对他的态度从爱答不理到欣然定交,恰恰是看中了张岱对茶之坚持、对茶之痴好、对茶之精通。喝茶是生活,爱茶是态度,而讲究如何啜茗、如何用水、如何赏鉴,却是对美好生活的执着和向往。再如张岱的名篇《西湖七月半》,叙述了七月半的五类游客,绘出一幅游湖赏月的图画长卷,人物形形色色,情态尽收眼底。张岱貌似在描述他人游湖看月,实则道出自己的生活体验: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俗客散尽后,风雅之士才露面。他们趁着皎月清辉,湖光山影,浅斟低唱,呼客纵饮,诗友相邀,名妓伴随,最后在十里荷花的清香中酣睡入梦。这份难得的雅致惬意,可说是出于自发,也可说出于刻意营造,但不能否认的是张岱这等风流名士对生活美学的理解与寻觅,他们要将自己与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区分开来。这类心态,在张岱笔下随处可见。

读《陶庵梦忆》,可以看到张岱的生活美学。他既能轻松地发掘日常的美感,同时也不断地创造着独特的美的世界,在另一层境界中发掘生活之美,舒展性灵,获得生命的安适。张岱在经历落魄颓丧后蓦然回首,追忆过去的惘然时光,但他的回味、沉浸乃至心灵的恣纵,都出于自然,从不加以掩饰。张岱的心纯粹而率真,他的文笔隽洁而灵动,他的年轻岁月活泼热闹而真实美好,值得我们细细品咂与回味。

限于丛书主题和篇幅,本书为节选本,且篇章顺序有所调整,敬请读者了解。 FdRYYqxg6DbSHe6lgu3Y/yzplHlpEOVebm41LP1v9rTCDKJCaSCCWC8+gLn5F9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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