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像今天这样的繁荣状态，是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其中，国家级书法家协会会员有一万五千人之多，在各艺术门类协会中独占鳌头，大约只有摄影家协会的人数可以媲美。而每次全国级的书法篆刻展，书法的投稿量是五万多件，令人咋舌，尤其是刚刚举行的“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又创新高，书法投稿量达六万多件。有专家大声欢呼，这样的数字足以证明书法的群众基础不是一般的好，并把它视作是书法繁荣发展迈向高峰的标志。

敢投国家级展览的，必然已经有一定的把握和自我认定。可见，这六万人必定认为自己已经达到全国级的高端水平，可以与全国范围内的高手一争高下，如此的“自信”，在其他协会里是极其罕见的。即使是与书法同类属性的篆刻，全国统算起来，投稿量也不过三千左右，根本不可能有一两万的初学刻印者，敢不顾自己水平而胆大妄为地去投稿国展。以此来看“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中书法投稿量有六万之数，我们不但不会兴高采烈，反而十分沮丧。因为这一定意味着我们当代书法界在认知上，尤其是在对书法这一独特的、好不容易争取到艺术身份地位的领域认知上出了大问题。

绘画、音乐、戏剧、舞蹈、影视，没有一家会有六万人都坚持认为自己有资格、有水平、有能力可以在全国级平台上有参展甚至争金夺银的竞争力，并且毫不退缩、坚持身体力行、不约而同地坚持投稿这一行为。研究这一现象，是我们推行书法美育中的“审美居先”，亦即是从中小学生课堂、成年人的公民书法教育、市民书法教室和大学书法通识教育（而非专业教育更不是写字技能教育）时所必不可少的思想“热身”前提。

六万人渴望成为国家级书法家的高涨热情，首先是由于改革开放四十年中书法真正成为艺术的发展大趋势。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是一个标志，它表明书法不再是一种人人都会的、以写字（与识字、读字并列）为标志的实用文化技能，它开始有规范的门槛、需要专业的启蒙和入门基础。从全国到各省市书法展览的举办，各级书法家协会的组织成立，高等书法专业教育的引领和催化……这些都告诉我们，书法艺术不再像写字一样，期望人人皆会，而更强调自己是一个专业领域，不再是工农兵学商各行业、理工农医经管法和文史哲各学科，只要识字、会写字的人都可以插上一脚的“跑马地”。书法是一个严肃的、有清晰边界和门槛的“专业”，只有少部分“术业有专攻”的高精人才可以讨论和问津的。

在近现代历史上，书法从“实用写字”转向“书法艺术”，当然是希望强调艺术创作灵感勃发和“展厅文化”效果至上。但时代在进步，书法也在进步，尊重来源不等于今天必须如此。或者可以反过来再次站在艺术立场的逻辑上思考：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凡是越不取实用“写字”意识的，反倒可能离艺术的“书法”越近？

站在传统写字立场上的思考，自然很难接受这样的推理。但原有的已成惯性地立足于个人书斋空间的书法，又必须直面书法进入“展厅文化”的新时代的事实。原有的思维方法、行为方式，都必须为了适应或跟上新形势而做出相应的调整。于是，“展厅文化”告诉我们，在新形势下，“写字”意识所与生俱来的应用功能和狭窄固定的审美趣味，无法适应新时期书法作为艺术的表现，尤其是在公共空间、公众选择中完全无法占据上风，吸引观众的目光。

而学习书法艺术的目的，就是要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高超的表现形式、技巧，在展厅中吸引有着丰富审美需求的观赏者和社会大众。从这个意义上说，强调千篇一律（这是实用文字书写的基本要求），是书法艺术的天敌。我们可以打一个比方：“书写”是书法的来源和最重要的门类规定，它是一副镣铐，摘不得。但书法家如何发挥智慧和实践努力“戴着镣铐跳舞”，而且在“展厅文化”的时代规定下把舞跳得更好，却是今天一个称职的书法家的立身之本和在专业上的首要任务。

回过头去看“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的六万投稿者，我敢断言，其中绝大部分投稿者，是先在认知上把“写字”和“书法”混为一谈，被自己“会写毛笔字即是会书法”的观念误导，以致不分青红皂白、没有自知之明，甚至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名家，这才有了书法界独此一家、有那么多“无知无畏”的狂热投稿者。反观其他艺术门类的作者群体，敢自我定位具有国家级竞争力的，亦即有勇气投稿参展甚至获奖的高端群体，或自己认为已经可以从艺术上的“平原”走向“高原”，而且具备了向“高峰”冲击的高端人才，多则五千，少则两三千，已经是一个在非常宽松的条件下筛选出的庞大的群体了。

在六万投稿者中的大多数人，是“写字”家而不是“书法”家。只不过在过去我们对前后衔接的两者不分彼此，又因为“书法艺术”本是从“写字”之源而来，易于混淆，而我们当下的理论家又缺少在这方面的澄清、纠谬、正本清源的辩证成果，直到目前，我们在整体观念上仍处于混淆的状态，在“书法”观念建设上严重滞后，这是严峻的现实，不必讳疾忌医地先加以否认。

书法是什么？是文化？是技能？是审美？是艺术表现？不得不承认：从书法界整体上说，即使是已经被展厅文化熏染了四十年的我们这一代，其实在这样的根本认知和观念上，仍然处于非常幼稚的水平。 kgZGf1mq8QgKkN/vKdGqqR7VY+epKsq6DymaMJuIFDy6JGVisY7saYkrArbNiO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