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脸。她的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很模糊。她的脸像一件科技产品,两只眼睛是闪烁的光标;或者又像月亮在某件东西上的倒影,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它表达了一切,也就是说,它什么也没表达。她最终觉得为这种场合化妆其实挺让人尴尬的。她继续和镜中的自己对视,手指往一罐开盖的无色唇膏上抹了抹,涂在唇上。
下了楼,她正从挂钩上取外套,她的哥哥艾伦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你去哪儿?他问。
外面。
外面是哪儿?
她双臂穿过大衣袖子,整了整衣领。她开始感到紧张,并希望自己的沉默传达的是无礼而不是迟疑。
出去走走,她说。
艾伦来到门前站住。
哼,我知道你反正不是出去见朋友的,他说,你根本就没朋友,是不是?
我的确没有。
她露出微笑,很平静地一笑,希望她的屈服能安抚他,好让他从门前走开。但他却问:你干吗这样?
哪样?她问。
笑得那么诡异。
他学她的表情,在脸上拧出一个丑陋的大笑,显出牙齿。虽然他在咧嘴笑,但他模仿得既用力又夸张,看起来像在生气。
你没朋友自己很高兴吗?他问。
没有啊。
她还在微笑,却往后退了两小步,转身走向厨房,那里有扇推拉门通往花园。艾伦紧跟在她身后。他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拉了回来。她感到下巴发紧。他的手指隔着外套钳住她的手臂。
你要是敢哭着跟妈告状,他说。
不,我不会的,玛丽安说,我就是出去走走,谢了。
他松开她的手臂,她从推拉门溜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外面很冷,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她绕着房子侧面走,沿着私家车道走到街上。被他抓过的手臂部位的血管在不停地跳动。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写了条短信,但老是按错键,只好不断删了重来。最后她终于发出信息:我就来。她还没把手机放回去就收到回复:好,待会儿见。
上学期末,校足球队进了什么比赛的决赛,最后三节课全年级都停课去观赛。玛丽安之前从没看过他们踢球。她对体育运动不感兴趣,对体育课感到焦虑。坐大巴去赛场的路上她一直在听耳机,没人跟她说话。窗外有黑色的牛、绿色的草地、棕色屋顶的白房子。足球队的人都在大巴上层,喝着水,互相拍肩,给彼此打气。玛丽安觉得她真正的人生正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在她缺席的情况下发生,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有一天找到它,成为它的一部分。在学校时她常有这种感觉,但没有伴随画面,显示她真正的人生看起来什么样,或大致是什么。她只知道当它发生时她就没必要再想象了。
比赛全程没有下雨。带他们过来就是让他们站在场外加油鼓劲。玛丽安在球门柱附近,旁边站着卡伦和其他几个女孩。除她之外似乎所有人都会喊学校的号子,唱词她从未听过。比赛打到一半还是零比零,基尼小姐给大家发果汁和能量棒。到了下半场,双方交换场地,校队的前锋们活跃在玛丽安附近。康奈尔·沃尔德伦是中锋。她看见他穿着球服站在那儿,白短裤闪闪发光,校队背心后面印着数字9。他的姿态非常好看,比所有球员都好看。他的身型像画笔勾出的一道优美的长线条。球转到他们的后场时康奈尔会到处跑,有时把手伸向半空,然后回到一动不动的站姿。看他比赛让人非常享受,她认为他并不知道或在乎她站在哪儿。等哪天放学后她可以跟他说自己当时一直在看他,他肯定会笑她,说她是个怪人。
比赛进行到七十分钟 ,艾丹·肯尼迪把球带到球场左侧,传给康奈尔,康奈尔站在禁区角上一脚把球踢起,球越过防守头顶,旋转着落入球网后侧。每个人都在尖叫,连玛丽安都在尖叫,卡伦一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搂得紧紧的。她们一起欢呼,她们发现一种有魔力的力量消融了她们之间平时的社交距离。基尼小姐边吹口哨边跺脚。球场上康奈尔和艾丹拥抱在一起,像久别重逢的兄弟。康奈尔看起来帅极了。玛丽安意识到她多么希望看见他和谁做爱,那个谁不一定是她,任何人都可以。光是看他就是一种享受。她知道就是这种想法让她和学校里的人格格不入,让她成为一个怪人。
玛丽安的同学似乎都很喜欢上学,并且觉得这很正常。每天穿同样的衣服,始终服从武断的规则,因为违规而接受学校的观察和监督——这些对他们来说很正常。他们不认为学校的环境让人压抑。玛丽安去年和历史老师克里根吵了一架,因为他逮到她在课堂上往窗外看。班里没人站在她这边。对她来说,每天早上必须穿校服,每天必须在一栋大楼里被人带着转来转去明摆着是非常愚蠢的事;她甚至不能想看哪儿就看哪儿,校规连她的眼球往哪儿转都要管。你这样盯着窗外做白日梦是学不了东西的,克里根先生说。玛丽安那会儿已经无法控制怒火了,她回嘴道:别自欺欺人了,我没什么东西可以跟你学的。
最近康奈尔说他记得那次冲突,当时他觉得她对克里根先生太凶了,毕竟他其实属于挺讲道理的老师。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康奈尔说,就是那种被囚禁在学校里的感觉,我懂。他应该允许你看看窗外的,我同意。你又没有在捣乱。
自那次在厨房里说过话,也就是她向他表白后,康奈尔来她家来得更频繁了。他会提前来接他母亲下班,在客厅里待着,不怎么说话,或者双手揣在裤兜里,站在壁炉边。玛丽安从不问他为什么来。他们聊一会儿天,或者她说他点头。他说她应该去读《共产党宣言》,她应该会喜欢,他还主动提出把书名写下来,免得她忘了。我知道《共产党宣言》怎么写,她说。他耸耸肩,说,好吧。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说:你在假装高人一等,你读都没读过。她禁不住笑起来,他也跟着她笑了。他们笑的时候没法对视,只能盯着房间的角落,或者盯着自己的脚。
康奈尔似乎理解她对学校的感受;他说他喜欢听她阐述个人观点。你在课上已经听得够多了,她说。他就事论事地回答:你在课上不一样,你其实不是那样的。他似乎认为玛丽安能进入一系列不同的人格,能在其间轻松切换。这让她很惊讶,因为她通常觉得自己被囚禁在单一人格里,不会因她的言行而改变。她过去尝试过改变自己,但从未成功。如果她和康奈尔在一起时变得不一样了,那么这种改变并没有发生在她内部、她的人格里,而是发生在他们之间、他们关系的张力之中。有时她惹他笑,有时他很沉默、难以揣测,等他离开后,她会觉得亢奋、紧张,既精力旺盛又筋疲力尽。
上周,他跟着她进了书房,等她找要借给他的那本《下一次将是烈火》 。他站在房间里,审视着那些书架,衬衣最上面的纽扣没扣,校服领带也松开了。那本书找到了,她递给他,于是他坐在窗座上看书的封底。她在他身旁坐下来,问他,他的朋友埃里克和罗布知不知道他课外会读这么多书。
他们对那些东西又不感兴趣,他说。
你是说他们对自己身边的世界不感兴趣。
康奈尔面无表情地皱了皱眉,每当她批评他朋友时他都是这个反应。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不一样,他说,他们有自己的爱好。我觉得他们不会读讲种族歧视之类的书的。
没错,他们光是炫耀自己跟谁上过床就够忙的了,她说。
他顿了一秒,仿佛这句话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他们的确会这么做,他说,我没有为这种行为辩护的意思,我知道他们有时候很让人火大。
但你并不恼火?
他又顿了顿。大部分情况不会,他说,他们要是做了突破底线的事,我当然会不高兴。但他们毕竟是我朋友,你知道的。这对你来说不一样。
她看着他,他在打量书脊。
为什么对我来说不一样?她问。
他耸耸肩,把封面弯来弯去。她有点沮丧。她的脸和手都很烫。他继续看着那本书,尽管他绝对已经把封底上印的所有字都读过了。她对他身体的感应几乎精确到显微镜级别,仿佛他正常的呼吸都足以让她病倒。
你那天说你喜欢我,他说,在厨房里说的,当时我们在聊学校的事。
对。
你说的是朋友那种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她低头盯着大腿。她穿着一条灯芯绒短裙,借着窗外投进的光,她能看见裙子上斑驳的棉绒。
不仅仅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她说。
哦。我就是想知道。
他坐在那儿,自顾自地点头。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他说,我觉得我们之间要是发生了什么,在学校会有点尴尬。
不需要谁知道,她说。
他抬头看向她,直视她的双眼,全心全意。她知道他要吻她了,然后,他吻了她。他的嘴唇很柔软。他把舌头轻轻伸进她嘴里。然后就结束了,他缩了回去。他似乎想起手里还拿着书,于是又看了起来。
刚才的感觉很好,她说。
他点点头,吞了吞口水,又低头看书。他看起来非常局促,让她觉得自己提起那个吻很不礼貌,于是她笑了起来。他紧张起来。
好啦,你笑什么?他说。
没什么。
你看起来就跟从没跟人接过吻似的。
好吧,我的确没有,她说。
他拿手盖住自己的脸。她又笑了,笑得不能自已,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他的耳朵都红了,他连连摇头。几秒后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书。
不要跟学校的人讲这件事,好吗?他说。
好像我在学校里会跟谁说话一样。
他走了。她虚弱地从窗座上跌下来,跌坐在地板上,双腿在身前张开,像一只破布娃娃。她坐在那儿,觉得康奈尔来她家仿佛只是为了测试她,而她通过了这场测试,那个吻就是在告诉她:你通过了。她想起她说自己从没跟人接过吻时他笑的样子。要是换个人那样笑,她可能会觉得很残忍,但他那样就不会。他们是在一起笑,笑他们共同置身的处境,尽管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描述这个处境,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笑的。
第二天早上德语课前,她坐在座位上,看她的同学们相互把对方从暖气机上推下来,又是尖叫又是傻笑。课上他们安静地听录音带里一个德国女人讲述她错过的一场聚会:“我很遗憾。”下午开始下雪,厚厚的灰色雪花颤动着飘过窗户,在碎石路上融化了。周围的一切充斥于她的视野和感官:教室里微酸的臭味,课间校内通讯系统响起的尖锐铃声,篮球场四周直立的幽灵般肃穆的深色树影。上课时冗长的流程:用不同颜色的笔在崭新的蓝白条纹纸上记笔记。和以往在校时一样,康奈尔不跟玛丽安说话,甚至都不看她。她的目光穿越教室,看他嘴上叼着笔头写动词变位;看他午餐时坐在食堂另一头,和朋友们为了什么事而微笑。他们之间的秘密沉甸甸地垂在她体内,让她愉悦,在她行动时压在她的盆骨上。
那天和之后的那天,她放学后没见到他。周四下午,他母亲来她家打扫,他提前来等洛兰。玛丽安去应的门,因为就她一个人在家。他换下了校服,穿着黑牛仔裤和运动衫。看见他时,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从他面前逃开,把脸藏起来。洛兰在厨房里,她说。然后她转身上楼,回到卧室,关上门。她脸朝下趴在床上,对着枕头呼气。这个叫康奈尔的人究竟是谁?她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但她凭什么这么觉得?就因为他无缘无故地亲过她一次,然后叫她不要告诉别人?一两分钟后她听到敲门声,坐了起来。进来,她说。他打开门,征询地看了她一眼,像在试探她欢不欢迎他,然后他走了进来,把门带上。
你生我气了吗?他问。
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气?
他耸耸肩。他闲散地走到床边,坐下来。她双腿盘坐,两手握着脚踝。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爬上床,和她坐在一起。他抚摸着她的大腿,她向后靠在枕头上。她大着胆子问他是不是又要吻她。他说:不然你觉得呢?这句话在她听来非常含蓄而成熟。他的确开始吻她了。她说这种感觉很好,他什么也没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让他喜欢她,让他大声说他喜欢她。他把手伸进她的校服衬衣底下。她对着他的耳朵说:我们可以把衣服脱了吗?他的手在她的胸罩里。他说,当然不行。现在这样已经很不明智了,洛兰就在楼下。他对他母亲直呼其名。玛丽安说:她从来不上来的。他摇摇头,说:不,我们应该停下来。他坐起来,低头看着她。
你刚才有一秒被诱惑到了,她说。
并没有。
我诱惑了你。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你真是个怪人。
此刻她站在他家停车道上,上面停着他的车。他用短信发来他家地址:33号。一座连栋房,砂浆糊碎石子铺的外墙,网纱窗帘,有个小水泥院子。她看见楼上窗户里的灯亮着。难以相信他真的住在那里,一栋她从没进过甚至从没见过的房子。她穿着黑毛衣,灰裙子,便宜的黑内裤。她精心刮过腿毛,腋下涂了香体膏,光滑干燥。她有点流鼻涕。她按下门铃,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下来。他打开门。让她进门前,他越过她的肩头环视周围,确定没人看见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