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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

所谓禅宗写作传统,是指禅宗文学中具有相对固定的写作形态且世代相传的文学样式。最突出的有山居诗、拟寒山诗、十二时歌、五更转、牧牛颂、渔父词、山中四威仪等,在唐宋元明清各时代都有流传。此外,还包括描写宗教生活的乐道歌,歌颂古德公案、阐明佛理禅机的颂古词和祖师赞等,都是以文学的手法表达宗教的意图并且随着法脉传承而绵延不绝。

禅宗诸写作传统有如下特点:一、多利用民间已有曲调或士大夫间流行的诗歌形式,如五更转、十二时歌、行路难本民间曲调,山居诗乃盛唐士大夫中兴起的写作样式。二、多形成于唐代,最晚在宋代定型,元明清各时代的创作多是延续前代写作模式,较少表现出艺术上的创新,时代特征并不鲜明。三、各个写作传统都致力于传达佛法大意,内容上表现出较大的相似性,或宣传人生无常的思想,或歌咏简朴逍遥的生活,或描述悟道后的境界,具有禅宗文学惯有的美妙滋味与理想光环。四、在不同的艺术外壳之下包裹着“虽大同、却小异”的宗教精神,如山居诗倡导远离世俗名利,用于抵挡物欲对佛教的侵蚀;十二时歌用定格联章的形式指导僧众日常的修行实践,以对抗时间的流转,获得恒常不变的自性;牧牛颂则以牛喻心,说明佛法修行从迷转悟的次递过程,不同形式的禅宗写作有着不同的思想侧重。

禅宗写作传统形式非常丰富,多散见于禅宗典籍和敦煌遗书。以唐代证道歌与乐道歌为例,禅宗典籍中就有:永嘉玄觉《证道歌》、明瓒和尚《乐道歌》、腾腾和尚《了元歌》、石头希迁《草庵歌》、丹霞天然《玩珠吟》、《孤寂吟》、《骊龙珠吟》、《弄珠吟》、道吾圆智《乐道歌》、《一钵歌》、石巩慧藏《弄珠吟》、高城法藏《高城和尚歌》、关南道堂《获珠吟》、洞山良价《新丰吟》、南岳玄泰《畬山谣》、乐普元安《神剑歌》、《浮沤歌》、韶山寰普《心珠歌》、苏溪和尚《牧护歌》、关南道吾《乐道歌》、罗汉桂琛“咸通七载初参道”歌等。 敦煌文献还有斯五六九二《山僧歌》、斯四二四三《念珠歌》、伯二二七九《定后吟》等。

《永嘉证道歌》篇幅较长,说理详备,如:

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若将妄语诳众生,自招拔舌尘沙劫。……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盘路。调古神清风自高,貌悴骨刚人不顾。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贫则身常披缕褐,道则心藏无价珍。无价珍,用无尽,利物应机终不吝。……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入深山,住兰若,岑崟幽邃长松下。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萧洒。……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既有佛性本具、无须外觅、法本为空、涵盖世界的思想阐发,又有无牵无挂、任运自在、通脱透彻、超越凡俗的悟道体验,读来亦朗朗上口,不乏韵味。

懒瓒和尚《乐道歌》曰:

兀然无事无改换,无事何须论一段?真心无散乱,他事不须断。过去已过去,未来更莫算。兀然无事坐,何曾有人唤?向外觅功夫,总是痴顽汉。……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饥来即吃饭,睡来即卧瞑。愚人笑我,智乃知贤。不是痴钝,本体如然。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被一破纳,脚着娘生袴。多言复多语,由来反相误。若欲度众生,无过且自度。莫谩求真佛,真佛不可见。妙性及灵台,何曾受勋练。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可移动,个中难改变。无事本无事,何须读文字?削除人我本,冥合个中意。种种劳筋骨,不如林间睡兀兀。举头见日高,乞饭从头喂。将功用功,展转冥朦。取即不得,不取自通。吾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更有一语,无过直与。细如毫末,大无方所。本自圆成,不劳机杼。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此歌意在说理,传达禅宗佛性本具,不须外觅的思想,却无丝毫造作,流畅自然,富于诗情画意。

又如石头希迁《草庵歌》:

吾结草庵无宝贝,饭了从容图睡快。成时初见茅草新,破后还将茅草盖。住庵人,镇常在,不属中间与内外。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爱。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体解。上乘菩萨信无疑,中下闻之必生怪。问此庵,坏不坏,坏与不坏主元在。不居南北与东西,基上坚牢以为最。青松下,明窗内,玉殿朱楼未为对。衲帔幪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住此庵,休作解,谁夸铺席图人买。回光返照便归来,廓达灵根非向背。遇祖师,亲训诲,结草为庵莫生退。百年抛却任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欲识庵中不死人,岂离而今遮皮袋。

此歌以草庵比喻涵纳万象的心性,同时描述出家人简单朴素却滋味无穷的生活,既有自在之情,又有微妙之理。

还有托名傅大士的《浮沤歌》以浮沤喻人生的幻灭无常:

君不见,骤雨近看庭际流,水上随生无数沤。一滴初成一滴破,几回销尽几回浮。浮沤聚散无穷已,大小殊形色相似。有时忽起名浮沤,销竟还同本来水。浮沤自有还自无,象空象色总名虚。究竟还同幻化影,愚人唤作半边珠。此时感叹闲居士,一见浮沤悟生死。皇皇人世总名虚,暂借浮沤以相比。念念人间多盛衰,逝水东注永无期。寄言世上荣豪者,岁月相看能几时。

继傅大士之后又有晚唐乐普和尚《浮沤歌》:

云天雨落庭中水,水上漂漂见沤起。前者已灭后者生,前后相续无穷已。本因雨滴水成沤,还缘风激沤归水。不知沤水性无殊,随他转变将为异。外明莹,内含虚,内外玲珑若宝珠。正在澄波看似有,及乎动着又如无。有无动静事难明,无相之中有相形。只知沤向水中出,岂知水亦从沤生。权将沤水类余身,五蕴虚攒假立人。解达蕴空沤不实,方能明见本来真。

此歌以浮沤喻宝珠,让人明了沤水本同、体用不二、世间本质、蕴空不实之理。

苏溪和尚《牧护歌》则采用少见的六言体写禅僧对心性的护持:

听说衲僧牧护,任运逍遥无住。一条百衲瓶盂,便是生涯调度。为求至理参寻,不惮寒暑辛苦。还曾四海周游,山水风云满肚。内除戒律精严,不学威仪行步。三乘笑我无能,我笑三乘谩做。智人权立阶梯,大道本无迷悟。达者不假修治,不在能言能语。披麻目视云霄,遮莫王侯不顾。道人本体如然,不是知佛去处。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袴。生也无喜无忧,八风岂能惊怖。外相犹似痴人,肚里非常峭措。活计虽无一钱,敢与君王斗富。愚人摆手憎嫌,智者点头相许。那知傀儡牵抽,歌舞尽由行主。一言为报诸人,打破画瓶归去。

在此歌中,教与禅的差异分外突出。在禅宗看来,“戒律精严”、“威仪行步”都是外在于人的要求,并不能使人了悟自性;真正的悟道者是不假修治常具足,不须能言善辩、阐释佛法,却自有一副傲视王侯、心往云霄的超凡气度。

敦煌斯五六九二《山僧歌》:

问曰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餐松柏随时饱。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清风自扫了。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挠。只向岩前取性游,每看飞鸟作忙闹。念佛鸟,分朋叫,啾啾唧唧撩人笑。狍鹿獐儿作队行,猿猴石上打筋斗。林中鸣,种种有,更有提壶沽美酒。寒嗥常闻受冻声,山鸡攀折起花枝。贪看山,石撅倒,不能却起睡到晓。时人唤我作痴憨,自作清闲无烦恼。粮木子,衣结草,卤莽贼来无可盗。行住坐卧纤毫无,影逐随身移转了。悟真如,没生老,人人尽有菩提道。只为贪爱逞无明,旷劫轮回受鞭拷。镬汤煎,并碓捣,受罪人人见阎老。假饶地狱历多年,只为波吒不肯了。劝世人,莫草草,须将智惠内外照。广求财物为他人,死后三涂独自受。业者多,无业少,所以佛说三乘教。道像诱 迷中人,却是自家真正道。最上乘,无可造,不施工力自然了。识心见性又知时,无心便是释迦老。

诗歌以大半篇幅表现山僧的自由清闲,了无挂碍,并劝诫世人不贪财,不争利,以免无明之火的煎熬,只要识心见性,便可立地成佛。这类证道歌或乐道歌的特征是采用歌行体,或揭示悟道要领与禅宗精髓,或书写淡泊心性与逍遥自在,语言通俗,朗朗上口,却义理精深,耐人寻味,常用宝珠、神剑、草庵比喻恒常不变的佛法自性,皮袋、茅草、浮沤比喻脆弱身躯或无常幻灭。至宋元明清各代,证道歌、乐道歌的数量更为庞大。

四威仪在唐代已有创作,如敦煌文献中斯六六三一即有《行威仪》、《住威仪》、《坐威仪》、《卧威仪》四首,除《行威仪》为十句外,其余三首各七言八句。行住坐卧四威仪本是佛教对僧众举止动作所提出的规范仪则。《四威仪》的创作多从行、住、坐、卧入手表现修行境界。斯六六三一《四威仪》前四句各为:“行步徐徐牛顾视,高观下盼不移神。纵使触目绕(饶)诸境,了了知心不受尘”;“住立端然绝思虑,寂寂不虑亦不缘。纵使风尘千遍度,六入无闻玄更玄”;“坐等须弥不倾动,事绪纵横心拒(讵)生。闭目自知心不起,开眼观尘与理平”;“高卧清虚住法印,外示乖慵内精进。傍眠侧卧不随尘,展脚横腰绝戏论”。

宋代五祖法演、瞎堂慧远、讷堂辩、钦山方、无准师范、高峰原妙、大川普济、月涧和尚,元代平石如砥、无见先睹、石屋清珙,明代为霖道霈、清代超鼎玉铉、溪声圆都有《四威仪》创作,但艺术形式与斯六六三一不大相同。瞎堂慧远、大川普济、月涧的作品是以行、住、坐、卧四字分别开头,其余皆以“山中行”、“山中住”、“山中坐”、“山中卧”分别开头;多用三七七七、三五五五、三五三五、三七三七、一七三五形式,亦有五六六六的形式;内容多写山中逍遥与通脱自在,与斯六六三一精进修行、严肃说理的面目完全不同。

如五祖法演《山中四威仪》:

山中行,携篮采蕨称幽情。牧童唱罢胡家曲,子规枝上一声声。山中住,万叠千重谁伴侣。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山中坐,月夜霜天寒雁过。炉灰拨尽未成眠,报晓灵禽清耳朵。山中卧,一片清光高鉴我。但得身心到处闲,多年布衲从教破。

再如瞎堂慧远一七三五体《四威仪》:

行,日午归来打八更。荒草里,结舌话无生。住,和声塞断来时路。斗柄垂,风云常满肚。坐,往来凡圣如推磨。罢休休,相招不肯过。卧,精进谁知成懒惰。念摩诃,不如还忍饿。

大川普济《兰亭四威仪》更是独特:

行崇山峻岭,失脚蹋翻古井。通身是口波澜,何须三止四请。住晋朝古寺,无米无盐无醋。岁岁遍乞诸邻,三百六十余度。坐茂林修竹,高节虚心满目。个个尽是儿孙,香严口哑舌秃。卧流觞九曲,青源白家香熟。三杯席地幕天,不辨东西南北。

语词朴素,却充满自由通透的古韵禅意。

渔父类作品有三大系统。一是《渔家傲》类渔父词,词调肇始于唐代《定风波》,宋初甘露圆作二十首《渔家傲》,开启了禅宗渔父词的写作。宋代临济宗吴山净端、保宁仁勇、长灵守卓、清凉惠洪、雪巢法一、瞎堂慧远,曹洞宗投子义青、芙蓉道楷、丹霞子淳,及明代憨山德清,清代丽杲行昱皆有此类写作。其中包括以渔钓喻求法的题材,也有与渔父无关、仅依调填词、赞颂古德遗事的作品。

二是源于文人书写传统的《渔父词》,以署名唐代船子德诚的《拨棹歌》为代表。《拨棹歌》有三十九首,包括三首诗和三十六首词。诗为绝句:

三十年来坐钓台,钩头往往得黄能。金鳞不遇空劳力,收取丝纶归去来。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三十年来海上游,水清鱼现不吞钩。钓竿斫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

词用七七三三七体,与张志和《渔父词》相同:

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融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

别人只看采芙蓉,香气长粘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拨棹歌》学界疑为北宋禅师伪托船子所作。宋代曹洞宗丹霞子淳依七七三三七体作有《渔父词》五首和《渔父子送齐明二化士》一首,另有渔父题材诗偈《五位颂》。 丹霞弟子宏智正觉亦有此类渔父词两首。 这类渔父诗词的特点是“围绕着渔父形象立喻,用钓鱼来比喻参禅和传法”, 借以呈现自由无碍的境界。

三是禅宗居士所作的《诉衷情》(又称《渔父家风》),以北宋俞紫芝、黄庭坚为代表,特点是将《庄子》、《楚辞》以来的渔父文学传统与禅宗文学中常见的渔父寓意相结合,旨在塑造逍遥、解脱的禅宗渔父形象以自况。伍晓蔓、周裕锴《唱道与乐情——宋代禅宗渔父词研究》一书对此有专门论述。

行路难原本也为民间歌谣,起源较早,唐代文人及僧侣创作颇丰。据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乐府解题》曰:‘《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按《陈武别传》曰:‘武常牧羊,诸家牧竖有知歌谣者,武遂学《行路难》。’则所起亦远矣。唐王昌龄又有《变行路难》。” 《乐府诗集》卷七十、七十一辑有《行路难》诗六十二首,包括鲍照、吴均、王筠、费昶、卢照邻、骆宾王、王昌龄、张汯、崔颢、贺兰进明、李白、顾况、李颀、高适、张籍、聂夷中、韦应物、翁绶等文人创作五十四首,及释宝月一首、贯休五首、齐己两首,多感慨人生短暂、生死无常。此外,敦煌文献及禅宗典籍中亦有不少佛教徒的《行路难》。

文人《行路难》中的“路”指人生之路。如南朝宋鲍照《行路难》: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酤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委皇天。

佛教《行路难》分三类,第一类是文人化写作,吟咏人生之路的艰难,如齐僧宝月及唐僧齐己的《行路难》,一写客子思妇、一写小人翻覆,并未传扬佛教思想。贯休作品虽有“浪死虚生”与“清净玄音”的对比,但亦不曾阐述佛理,如:

君不见,道傍废井生古木,本是骄奢贵人屋。几度美人照影来,素绠银瓶濯纤玉。云飞雨散今如此,绣闼雕甍作荒谷。

第二类是说理性写作,详述修行之路的艰辛,阐明佛教思想的精深奥妙,文学性较弱如托名傅大士的《行路难》二十篇和《行路易》十五首, 及敦煌遗书中数种《行路难》。

第三类是乐道型写作,仍以“行路”喻修行,但却写得自然流畅,轻松愉悦。如法昌倚遇、宝峰湛堂的短歌:

行路难,君自看,鸟道从来不易攀。行人未上先伛偻,颏膝时时自相拄。扪萝直到巅峰头,方知世界空悠悠。

行路难,行路难,最难难过是台山。唯有赵州公验正,昂头掉臂总闲闲。总闲闲,遂府出钵盂。

再如湛然圆澄的长歌:

行路难,路难不在登高山。愚痴尽道蠢无用,灵利犹嫌心事奸。上古人皆重淳朴,而今一味尚轻薄。事人直道还见疑,素性那堪更雕琢。粗粗衣,稀稀粥,意无非是乐有余。心不求人便是福,因把往事细思量,思量往事空劳碌。数卷书,一林竹,园蔬野果皆天禄。不求荣,不招辱,出入无拘驯麋鹿。有时拽杖傍溪游,自觉身心无所求。倦依芳草睡一觉,浮云流水两悠悠。醒来抖擞疑归家,梦眼摩沙见藤花。因采藤花入深坞,蕨芽仙草无穷数。只知富贵在眼前,那识人间有万户。旋转松门遇佳客,话浓就地坐盘石。凉风率至涤我襟,爽然自惬汗干额。问我怀中是何物,报言世上不之识。道人懒意择精粗,一一拈来皆可食。客又问我行路难,路难不在登高山。

这些作品一反文人写作的辛酸苦涩,吟唱出世修行的自在逍遥。所谓的“难”,是指对于迷惑无知的世俗中人来说,要放弃“轻薄”、“富贵”,追求“淳朴”、“巅峰”,并非易事。佛教的“行路难”与文人的“行路难”虽然所指各不相同,但又并非毫无联系。正是因为后者人生多苦的感慨,才有了前者在同一样式的写作中指明出路——修行、出世才是正道,不迷恋、不贪婪才能远离痛苦,得享愉悦。

传法偈、示法偈、开悟偈、上堂示众的写作也是历代相传。 传法偈是禅宗祖师传付衣钵时所作,往往总结本门禅法宗旨。如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作:“吾本来此土,传教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二祖慧可传作:“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 三祖僧璨作:“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种尽无生。” 四祖道信有:“花种有生性,因地花性生。大缘与性合,当生不生生。” 五祖弘忍有:“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六祖惠能有:“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生。顿悟花情已,菩提果自成。” 语言简洁,概括性强,文学性弱。

示法偈则是禅师阐明悟道关键或学人展示悟道层次的作品,常有一定的针对性。最典型的代表即神秀与惠能求法于弘忍所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身非菩提树,心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 以比喻的手法简单有效地表达出悟道的层次。

开悟偈则与开悟过程及证悟境界有关。如唐代洞山良价水中见影而悟,因有:“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唐代灵云志勤因睹桃花而悟,有偈:“三十年来寻剑客,几经叶落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宋代圆悟克勤因艳诗而悟,因有偈:“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在文学层面上,开悟偈往往比传法偈、示法偈技高一筹,原因在于开悟偈多以眼前情景或真切体验来传达悟道境界,类似于文人诗歌“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并且通透超脱的悟境也使得诗偈增加了任运自由、从容不迫的美感,而传法偈与示法偈的写作则具有较强的功利性,教化的意图削弱了文字的张力。有些“上堂示众”也采用了诗歌的形式,其写作并未形成独特且固定的写作模式,与散见于禅宗典籍中各种以诗示法的作品无明显区别,此一类写作暂不论述。

本书的研究对象是历代相传的禅宗写作传统。在《大正藏》、《卍续藏经》、《嘉兴大藏经》、《乾隆大藏经》中,尚未研究的写作传统和文学样式还有很多,本书选择体裁不同、个性突出的几个写作传统作为案例展开研究,如拟寒山诗、十二时歌、祖师赞及禅林笔记,重点探索其写作规律、艺术特色和宗教意图。宋代以后的禅门创作多是以延续传统为主,而少个性化创作,因而单纯研究某人某作会将本来为共性、传承性的特点当作某人的个性化创作,从而走入认识的误区。在禅宗文学传统的延续过程中,虽然也有因禅学思想变化带来细微的文学差异,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文学的相似性、趋同性,这主要表现为后代禅林写作总是以唐宋禅林写作为典范并加以模仿。如拟寒山诗、山居诗、十二时歌等,都是以唐代高僧作品为模仿对象;而祖师赞则更多是延续宋代的写作风格。写作拟古的目的是想要实现思想的复古,思想的复古则来源于重建禅林秩序的愿望和需求。如禅林笔记中就明确地表达了对僧侣德行丧失、追求名利、贪得无厌、无异世俗且缺乏悟性的失望以及对道德风范的提倡。 在历代延续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真切地看到高僧大德对于世俗中人、禅林学子及虚假僧侣苦口婆心的劝导,对自由洒脱境界的吟唱,也可以看到他们日益精进的诗艺和禅思。 G2wl2WjuTrvoXo/uK/CaREUrrFQ1a2K50GSy4sVyqMEM0JbAzST0P5qi8zU1gT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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