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起源之早,是出于一般人想象之外的。有些人以为先有散文,后有韵文。这是最靠不住的说法,因为人类发明了文字之后,已经开化到了相当的程度,当然有了散文同时也就有了韵文;韵文以韵语为基础,而韵语之产生远在文字产生之前,这是毫无疑义的。比较地值得考虑的问题是:到底人类自从有了语言就有了诗歌呢,抑或诗歌的产生远在语言的发明之后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倾向于相信前一说。若不是诗歌和语言同时产生,至少也不会迟到一个世纪以后。因为诗的情绪是天籁,而韵语也是天籁。试看现代最不开化的民族,连文字也没有的,也有他们的诗歌。相传尧帝的时候有一首《康衢歌》 :
立我蒸民,莫匪尔极;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又有一首《击壤歌》(《帝王世纪》):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何有于我哉?
我们当然不相信这两首诗是尧时的民歌。前者是凑合(《诗经》的)《周颂·思文》的两句和《大雅·皇矣》的两句而成的,且不要管它。后者的风格似乎也在战国以后;不过,它也不会太晚,因为它用的韵是之部字,以“息”“食”“哉”为韵,这种古韵决不是汉以后的人所能伪造的。依我们的猜想,它也许是战国极乱的时代,仰慕唐、虞盛世的人所假托的。同样假托的诗还有一首《南风歌》 ,相传为帝舜所作:
南风之熏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我们不必因为它的出典不古,就怀疑到它的本身不古;这种诗歌很可能是口口相传下来的。试看它以“时”“财”为韵,这种古韵也决不是汉以后的人所能伪造的(伪造古韵最难,因为直至明末陈第以前,并没有人意识到古今音韵的不同)。总之,尧、舜时代虽不能有这种风格的诗,却一定已经有诗歌的存在,假使这尧、舜时代本身存在的话。
至于韵语,它在上古时代的发达,更是后来所不及的。这里所谓韵语,除了诗歌之外,还包括着格言、俗谚及一切有韵的文章。比如后代的汤头歌诀和六言告示,它们是韵语,却不是诗歌。古人著理论的书,有全部用韵语的,例如《老子》《文子》《吕氏春秋》《淮南子》《法言》等。文告和卜易铭刻等,也掺杂着韵语,例如《尚书》《易经》和周代的金石文字。许多“嘉言”,是借着有韵而流传的。例如《孟子·滕文公上》所引放勋(尧)的话:
劳之,来之,
匡之,直之,
辅之,翼之,
使自得之:
又从而振德之。
“来”“直”“翼”“得”“德”是押韵的。至于格言俗谚之类,就更以有韵为常了。例如:
畏首畏尾,
身其余几!
虽有智慧,
不如乘势;
虽有镃基,
不如待时。
兵法如《三略》《六韬》,医书如《灵枢》《素问》,都有大部分韵语。这些书虽不是先秦的书,至少是模仿先秦的风格而作的,于此可见韵语在上古是怎样的占优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