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这些艳词是他写的吗

“白头翁”的词中哀音

很多人认识欧阳修，都始于课本里的《醉翁亭记》，并因此而记住了一个“苍颜白发”“意不在酒”的醉翁。然而，这个“醉翁”并不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顽童，毕竟写下那篇文章时，欧阳修才刚刚三十九岁。

当然，欧阳修的文章并不存在夸大的成分，因为他的面相确实显出了老态。根据记载，欧阳修因为家境贫寒，从小便体弱多病，所以出现了早衰的症状，不到四十岁就满头白发，以至于皇帝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哭着问：“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了解了这一点，你也就不难理解欧阳修在词中的诸多感慨了：

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如此春来又春去，白了人头。

——《浪淘沙》

人世间的枯荣盛衰，欧阳修很早就了解了，所以他喜欢宴游，喜欢饮酒，喜欢声色，喜欢春天与花朵，喜欢把他所经历的一切美好事物写进一首首小词里，把稍纵即逝的东西，凝结成永恒。

让我们把时间回溯到他更年轻的时候。那时的欧阳修刚中进士，在牡丹盛开的洛阳城当一个小官。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时常一起饮酒作乐、切磋诗文；他有一个通情达理的领导，不仅不让属下多干活，还支持他们搞文学创作。

有一次，欧阳修与同事们趁假期外出游玩，正当返程之际，突然天降大雪，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正当一伙人为耽误了考勤急得焦头烂额之际，领导却已经派人传来了话：工作不忙，不用急着回来，难得下雪，你们多欣赏欣赏风景吧。而更让欧阳修等人感动的是，随着这句话而来的，还有几名出色的厨子和歌伎。瞧瞧，不仅假期延长了，连员工福利都安排得这么到位。

按理说，这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但在欧阳修这一时期的作品里，我们却很少能读到欢愉，而是会感觉到词中深藏的哀愁，比如这首《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花虽然一年比一年好看，但去年一起看花的人却已经不在身旁了，就像《送别》里唱的那样：“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即便是身处欢快之中，二十五岁的欧阳修所感慨的，也是这样一个沉重的命题。

欧阳修还有一首闺怨词《蝶恋花》，很是被他的远房亲戚李清照所推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写深闺中的女子望夫归来，伤心年华老去，其中第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连用三个叠字，显得极为工巧。为了致敬前辈，李清照竟一连在好几首词中用到了这一句，足见这首词的感人至深之处。

欧阳修《蝶恋花》词意画（《诗余画谱》）

谁还没点儿风花雪月

当然，既然身处洛阳的“芳丛”之中，欧阳修也就不太可能总是愁眉苦脸的，他也有几段风流韵事。

前文提过，欧阳修有个通情达理的领导，此人是吴越王钱俶之子钱惟演，为人风流洒脱、不拘小节，时常与下属们一起饮酒作乐。

有一个夏日的午后，钱惟演照常在官署的后花园与下属们宴乐，大家都早早到了，却唯独缺了两人— 欧阳修和一位美貌的歌伎。原来，两人这段时间正打得火热，想必是到什么地方私会去了。

在一群人的窃窃私语中，两人终于一起到场了。钱惟演不好斥责欧阳修，只能拿歌伎出气，责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歌伎回答，自己中午去乘凉，之后发现头上的金钗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钱惟演侧眼看向一旁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欧阳修，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故意板起面孔对歌伎说：“倘若你能让欧阳修当场作词一首，我就补偿你一支金钗。否则的话，就要治你迟到之罪了。”

面对情人投来的求助目光，欧阳修自然不作推辞。他稍加思索，便咏出一首《临江仙》：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diàn）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表面上看，这首词通篇只是在写景，雷雨，荷花，彩虹，佳人倚栏待月；燕子，画栋，帘帐，枕边金钗横陈。但这样的画面，却偏偏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在座诸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钱惟演也如约赠下金钗，不再计较两人的过错。

也许是因为这首词写得太过香艳了，让人觉得与欧阳修的风格有些不搭，很多人一直拒绝承认这首词是欧阳修写的。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欧阳修可是潜心修史的一代大儒啊，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一定是别人诬陷他的！

然而只要稍微翻翻欧阳修的词集就可以发现，类似这样的作品不但存在，而且为数不少。谁说欧阳修在板着脸教训人的同时，不能偷空换一副面孔写写这些风花雪月呢！

此意久寄山水间

当然，欧阳修的词里也不只有哀音和风月，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也写过不少闲雅之作，比如这首《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这里的“西湖”可不是杭州西湖，而是颍州西湖，在今天的安徽阜阳。在欧阳修的时代，这里可是不输于杭州的风景胜地，欧阳修当时在颍州做官，非常喜欢这里，一连写了十首《采桑子》描绘当地美景，这首便是其中之一。

轻舟泛于曲折的绿水之间，两岸的长堤芳草青青，处处传来柔和的笙歌声。水面波平如镜，小船无风而自移，惊起两岸的水鸟。好一幅空灵秀丽、淡雅明快的风景画！无怪乎后人评价此词：“闲雅处自不可及。”

在颍州做官的几年，秀丽的风景给欧阳修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到了晚年，他竟然要举家迁来此地养老。

而他在扬州时所修建的平山堂，更是成了宋人津津乐道的胜迹。据说，此堂雄踞山顶，下临江南数百里，连遥远的真州（今江苏仪征）、润州（今属江苏镇江）和金陵（今江苏南京）都隐约可见。其壮丽，在淮南一带无可匹敌。

赵孟頫书欧阳修《秋声赋》（局部）

欧阳修每到暑热之时，一大早就和客人去平山堂游玩，摘取荷花插在盆中，然后和客人们饮酒传花作乐，一直到深夜。这些宴游的盛况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许多年后有人前去寻访，还能遇到附近年老的僧人详细讲述当时的故事。

而关于平山堂，欧阳修也有一首广为后人传唱的《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离周围的山很近，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欧阳修看书太多，眼睛有些近视了，所以才会写“山色有无中”。多年以后，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东坡在黄州的快哉亭上，还想起了恩师的这首词，并记叙道：

长记平山堂上，（yǐ）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水调歌头》

欧阳修比苏轼年长足足三十岁，他非常欣赏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甚至叹息有苏轼在，三十年后恐怕不会有人记得自己了。但事实上，不仅苏轼记得他，直到今日，他的形象仍无比鲜活地存在于他所描写的山水之间。

在平山堂，欧阳修曾经种过一棵柳树，就是他在词中所写的“手种堂前垂柳”。在他离去之后很久，当地人依然悉心地保护着这棵柳树，并亲切地称它为“欧公柳”

若干年后，一个姓薛的官员也来到了此地，东施效颦般地在堂前种了另一棵柳树，并四处标榜自己这棵“薛公柳”。人们自然不会理会这个狂妄轻浮的跳梁小丑，几乎是在他离开扬州的第一时间，人们就把这棵树砍掉了。

必背佳作

蝶恋花 ^①②

庭院深深深几许 ^③ 。杨柳堆烟 ^④ ，帘幕 ^⑤ 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 ^⑥ ，楼高不见章台 ^⑦ 路。雨横 ^⑧ 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 ^⑨ ，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 ^⑩ 飞过秋千去。

﹝注释﹞

①蝶恋花：词牌名，又名《鹊踏枝》《凤栖梧》。②这首词亦见于冯延巳的《阳春集》，清人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晏殊）得其俊，欧阳永叔（欧阳修）得其深。”冯、欧二人词风有接近之处，有些作品往往混淆在一起。此词采用代言体，作者假托一位深居闺阁的女子，以她的身份、心理、口吻、语气进行创作，借此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③几许：多少。许，估计数量之词。首句叠用三个“深”字，新奇。④杨柳堆烟：形容杨柳枝叶茂密，似笼烟雾。⑤帘幕：用于门窗处的帘子与帷幕。⑥玉勒雕鞍游冶处：驾着华车骏马游玩的地方。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精雕的马鞍，指代华车骏马。⑦章台：汉代长安的街名，多歌楼妓馆，后来泛指追欢买笑之所。⑧雨横：来势很急的雨，骤雨。⑨门掩黄昏：关上房门，黄昏的景象被隔绝在了门外。本句表达了韶华空逝、人生易老的愁苦。⑩乱红：凌乱的落花。

﹝翻译﹞

庭院深深，不知究竟有多深？一层层茂密的杨柳如同笼起了烟雾，一重重帘幕多得难以计数。王孙公子们驾着华车骏马在哪里游玩呢？我登上高楼，也望不见去往章台的路。风狂雨骤，已是三月暮春，哪怕是关闭重重房门把黄昏的景象隔绝在外，也无法把逝去的春光留住。含着泪眼向花朵倾诉心事，但花朵默默不语，只是纷乱地零落着，向秋千之外飘飞而去。

采桑子 ①

轻舟短棹 ② 西湖 ③ 好，绿水逶迤 ④ ，芳草长堤。隐隐笙歌 ⑤ 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 ⑥ 。惊起沙禽 ⑦ 掠岸飞。

﹝注释﹞

①采桑子：词牌名，又名《丑奴儿》《罗敷媚》。这首词是欧阳修《采桑子》组词中的一首，描写春日泛舟于颍州西湖时所见的美丽景色。子，“曲子”的省称。②轻舟：轻便的小舟。短棹：短小的船桨。③西湖：指颍州西湖（今安徽省阜阳市西北）。④逶迤（wēi yí）：道路或河水曲折绵延的样子。⑤笙歌：指歌唱时有笙管伴奏。⑥涟漪（lián yī）：水面泛起的波纹。⑦沙禽：在沙洲上停留的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