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知道是我无法说话的第几天了。我多么希望,每一个夜晚入睡之后,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时光倒流了,回到我练那首高音歌曲之前,我还能轻松地发声、唱歌,然后在练歌不顺利的时候懂得知难而退、劳逸结合,避免那个错误的选择,果断收拾东西回家,保护好自己的嗓子,这样至少不会落得像现在这样连说话都困难的境地。如今清晨醒来,喉咙里像是被灌了铅一般,被痰液阻塞,张开嘴发不出声,只剩下气流艰难通过而发出富有苍凉感的“嘶嘶”声。
但那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就当时的技术而言,也不可能实现。我需要每天醒来以后清很长时间的嗓,把呼吸道和声带上的黏液清除干净后才能说话,且说话也需每天限量,我只能够音量正常地说十句左右(音量如果没控制好,用力过猛的话,可能只有七句)。一旦超过限量,我的嗓子就会出现刺痛感和一种液体流过的感觉,我看不到那是什么液体,但我猜那是血。
我失去了“言论自由”,但我却无处申诉,因为夺走我“言论自由”的是自身的疾病。
一天只有十句话的言论自由度,对于一个学生时代的男孩子来说,简直是塞牙缝都不够,尤其是,对于我这种之前生活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完全就是煎熬,就好像是让我进了一个可移动的透明监狱。
上课的时候,看见老师上下翻动的嘴皮子,我又羡慕又心疼:我羡慕她说了这么多话,声音却也不见疲惫;而心疼在于,如果我以己度人一下,我会因为她说了这么多话,感到自己的嗓子隐隐作痛,一种换位思考得来的痛。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对眼前的生活失去参与的意愿,就好像与身边的一切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在一片纷扰热闹中与世隔绝着,心被迫如止水,哦不,心如死水,如结了冰的死水,且水质发黑。
不能唱歌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一开始的几天,我还傻傻地、挺乐观地以为,最多哑两天,就可以重返“乐坛”了。但是这次,两天以后仍不见好,三天以后还是如此,四天以后依旧没有好转,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完全不是我控制范围内的事情。我的世界观都感觉因此而被刷新了,我感到格外焦虑,我的未来上空突然多了一层乌云,遮蔽了聚光灯。我不知道,除了唱歌,我还能干什么,也不知道无法发声的我是否还能拥有我想要的未来。
说话受影响,这件事让我的生活遭遇了极大的不便。很多时候,我听到同学们正在讨论着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只能够按捺住那颗躁动的心,忍住不去插那个嘴,因为一旦插了嘴,那完了,没个百八十句我是停不下来的,然而超过十句话之后,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忍受声带传递而来的痛苦。我失去了对自己声带的主导权,不得不选择沉默。
我被迫安静,但上课好好听讲这件事,对我来说有点超出能力范围。我从小爱好艺术,秉持天赋高于一切的理念,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分,加百分之一的努力就能做好一件事。我自认为是个天才,考试全靠临时抱佛脚,也不知是我智商真的过人还是运气好,虽无心学习,成绩却还行。当初初中的那个班还是全年级十四个班里唯四的重点班,且我考进去的时候还是全班第四,年级总人数七百多我能够排进前二十。
不过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如果说听课是一件不好玩的事的话,那不听课则让我的处境更加尴尬,因为不听课还不能上课讲话的我,就像是一个弱智儿童,走失在人海之中。我只能盯着黑板出神,然后胡思乱想着,偶尔想到我声带康复,再次回归舞台,聚光灯下我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面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唱着歌,时不时与观众互动。观众里有我的同学、老师,大家都疯狂地喊着我的名字,偶有几个人已经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晕了过去,放心,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坚持住,我是大明星,怎么可能被这点挫折给打败?!
想到动情之处,我不免也情绪激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课堂上站了起来,好在当时老师在写板书,同学在写作业,我旋即又悄无声息地坐下。
但我,却还有另一面的胡思乱想:也许我,就这样,不会再好起来了。我可能背着一个蛇皮袋,沿街捡着空塑料瓶,拿去废品回收站卖了三块两毛五,买一包方便面回家当晚饭;家是露天的,雨天泡澡晴天干蒸,偶尔在路上碰到曾经的老师、同学,都得捂着脸低下头跑开,怕被他们认出来。
唉,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但我希望,是前者。
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脑海里像是住进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常在我意识模糊、放松的时候乘虚而入,它向我转播着我那天练歌过量的记忆片段,然后不停地辱骂着我,那声音好似从掌管记忆的海马体中传来,引得我后脑疼。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嗓子哑可以超过两天,原来难过也可以跨夜,原来我这么一个自信、外向、开朗、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陷入终日的沉默和莫名的胆怯。
原来,于这个世界而言,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芸芸众生中的几十亿分之一,一个与正常人没有区别的人类。童年时期曾积累的“中二”脾性,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当时正值初二,却失去了“中二”的资格,我不是“超人”,我居然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是我现在回忆起当初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梦想路上的节奏早已被打乱,我望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和符号,老师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听不见,她讲课的样子在我眼中像是一出默剧,越情绪激动、手舞足蹈,越像是在“说”手语,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脑海里的声音,听得仔细一点仿佛还听见了自己呆滞的眼珠费力转动的声音。
原来我是一个“超人”,不是人类。
我多么希望是上面这句,但真实的想法不得不呈现为:
原来我不是“超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对,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以为自己的与众不同,会被残酷的现实所代替;没有人可以摆脱生理规律,至少现在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