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来为康熙帝的这些不肖之子分人头、分派系,做个文字画像。
首先,我们来说说夺嫡的靶子——皇太子允礽。允礽生母是康熙帝的原配皇后赫舍里氏,康熙与赫舍里氏的结合是一桩改变康熙初年权力格局的政治联姻,很多电视剧都对此津津乐道。赫舍里皇后祖上的发迹很有特色,她的家族是后金时代不多见的以文化而非军功起家的满洲人。她的曾祖辈是海西女真哈达部的部民,因为能熟练运用满、蒙、汉语言,所以被称为“巴克什”(博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时期的近侍文官和翻译官,对后金政权的制度、文化建设有重要影响。然而满洲入关前后,文治的地位远没有军功来得重要,虽然赫舍里氏第二代掌门人索尼也曾以侍卫身份斩将杀敌,但该家族在朝中的地位仍然不能和满洲传统的部族首领,如四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家族,以及努尔哈赤集团的第一流军功贵族,如遏必隆、鳌拜家族相比。索尼本人能在顺治驾崩后获得首席辅政大臣的殊荣,是因为他的家族总能对皇室内斗中的胜利者保持忠诚:比如在皇太极系和多尔衮系的殊死争夺中忠贞不贰,力保顺治帝稳坐金銮殿;又在顺治帝与孝庄太后的母子纠葛中坚定地站在太后一边,用一道近乎“鞭尸”式的遗诏,切断顺治帝一意力推的汉化进程。
即便如此,在康熙帝选皇后时,首辅孙女的门第还是大为人所诟病。鳌拜等反对者拿得出手的理由是,爱新觉罗氏的天子,应该迎娶像蒙古科尔沁亲王那样级别的国主之女,才差可匹配;索尼一家不过是“满洲属下人”,他的孙女出身太低,不配做皇后。当然,身份的问题可能只是个说辞,索尼的孙女成了皇后,四辅政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就有了明显的差别,这是其他三位大臣难以接受的。鳌拜和索尼的个人权力斗争,代表着八旗最核心军功集团对相对边缘势力的不屑与打压,而孝庄太后强立赫舍里氏为皇后,目的就是利用忠顺而力量较弱的索尼,抑制骄悍而实力最强的鳌拜,这也是清朝君主在八旗内部通过扶弱抑强而推崇皇权的惯用办法。
康熙初年处理鳌拜逆案的相关档案中,曾经提到在康熙帝初定迎娶赫舍里氏为皇后时,辅政大臣有“我们朋友之女,恨不能封为皇后”之语。有学者认为,此处的“我们朋友之女”指的是遏必隆之女、康熙的第二任皇后钮祜禄氏,进而认为钮祜禄氏是与赫舍里氏竞争皇后失败,才以妃子的身份同时入宫。事实并非如此。首先,鳌拜逆案的档案原文为:“据遏必隆供:奉有太皇太后之旨,谕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将噶布喇之女已封皇后。苏克萨哈、鳌拜说:‘噶布喇之女既封皇后,必动干戈。属下满洲人之女,岂可封为皇后。’我说:‘封为皇后系太皇太后所定之事,我等何以管得。我们朋友之女,恨不能封为皇后。’苏克萨哈、鳌拜二人不允,即行商量启奏太皇太后……”由此可知,“我们朋友之女”是出自遏必隆之口,这显然不是针对自己的女儿而言。另外,根据康熙朝内务府《奏销档》,康熙帝的第二任皇后生于顺治十六年(1659 年),康熙四年皇帝大婚时她还是六岁的孩子,作为皇后候选人的可能性很小。
赫舍里皇后和康熙皇帝虽然是政治联姻,但少年夫妻,感情还是很不错的。可惜红颜薄命,康熙十三年(1674 年),她在生育第二个孩子允礽时因为难产而死,年仅二十二岁。赫舍里氏的门第是靠皇后撑上去的,皇后死得太早,皇帝当然还要另立新后,如此一来,这个家族将丧失康熙朝最重要外戚席位的独占权。所以,家族的第三代掌门人、皇后的叔父、康熙帝翦除鳌拜的急先锋索额图,利用三藩乱起,朝廷急于宣誓政权合法性的机会,力主册立皇后留下的独子允礽为皇太子,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拼命把允礽拢在手心,作为家族未来的依靠。而康熙皇帝也怜爱嫡子没有亲娘,乐意为他找个靠山,遂长期默认他与索额图一门的超常规交往。
比如康熙四十一年(1702 年),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随驾的太子允礽途经德州时生了病,皇帝即刻下旨,命本来在京留守的索额图赶到山东,侍奉太子。索额图到德州后,一直纵马到太子的行宫中门方才下马。这时的允礽已经三十出头,并非年幼稚子,而索额图作为太子保护人的身份,仍然是公开而无所避讳的。
换言之,允礽自一落生,就与母家的外戚赫舍里氏形成了捆绑格局。可惜,索额图只是一时的权臣,在讲究功勋、门第的八旗内部成色不足。和索额图走得太近,得不到满洲核心军功集团的支持,使太子在八旗勋贵内部的影响力天然不足。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以康熙第二任皇后钮祜禄氏、第三任皇后佟佳氏家族成员为代表的八旗勋贵,成为反太子集团的主力成员。他们力挺生母出身较低、没有外戚势力的皇八子允禩入主东宫,重复着汉初功臣集团扫灭诸吕,迎立汉文帝的历史故事。
除了在八旗勋贵中缺乏支持者外,允礽在新兴的旗人文官阶层和汉大臣中也不讨好。赫舍里氏家族虽然是满人第一批汉化者,以皇帝的秘书、翻译起家,但到康熙年间,因为地位上升太快,转型以外戚角色立朝,反而和旗人官僚阶层以及汉大臣群体失去了紧密联系,造成了既没够着顶级勋贵集团,又和原生团队脱节的高不成低不就局面。而顶替赫舍里家族,成为汉人士大夫之友的,就是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的父亲——大学士明珠。
明珠姓叶赫纳喇氏,也出自汉化程度较高的海西女真,且是高贵的“国主之裔”——爱新觉罗家族的死敌叶赫贝勒金台石是他的亲祖父。明珠原本隶属内务府包衣籍贯 ,并长期担任内务府大臣,是皇家近臣,与皇帝之间有自然而然的信任感。更重要的是他勤学多思,能够“博览古籍,畅晓朝典”,而且情商极高,待人“柔言甘语,百计款曲”,在清初的满人权贵里独树一帜。作为康熙中期政坛双雄,明珠与索额图二人常年争斗,势同水火,当时的汉人官员多围绕在明珠及其子性德、揆叙身边,故与索额图较为疏远,连带着和太子也缺乏亲近感。康熙年间的汉臣虽然在重要国事的决策上缺乏公开的话语权,但作为皇帝的私人智囊和宫廷活动的记录者,献计献策、鼓吹宣扬是他们的长项,太子缺少这一群体的支持,储君的德行威望乏人树立,也是很大的缺陷。
除了被赫舍里家族的天然劣势限制外,允礽本人的性格也难以在父亲、兄弟和错综复杂的宗室、朝臣关系中获得平衡。允礽自幼受到高水准的教育,读书、骑射,乃至临时代父皇处理政务,表现都不坏,但他的性情并非沉潜隐忍、广结善缘一路,而是继承了清初满人贵族的火暴脾气,容易为事所激,与人形成强烈对抗的状态。康熙一废太子后,曾经下达长篇谕旨,历数允礽的罪过,因为言辞过于激愤,其中内容在载入《实录》时,被删去不少。所幸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了当时聆听上谕诸大臣的满文回奏奏疏,可以从内容上复原康熙帝的谕旨原文。其中有这样一个段落,康熙帝说:“胤礽曾殴打平王(平郡王纳尔苏)、海善贝勒、普奇公,亦曾踢踹四阿哥晕厥落阶,再至诸大臣、官员及军中之人,无不遭其凌虐。朕深悉此事,却未就此问询诸大臣、侍卫、部院衙门之官员,唯因倘若稍加论及,其人便更遭(允礽)毒打,众人皆惧,而不敢奏与朕躬。”
清初皇子多骄纵不法,打骂臣僚并不鲜见,乾隆初年,已经完全没有即位可能的皇弟和亲王弘昼尚且公然殴打军机大臣讷亲,何况允礽身为储君。但允礽所殴之人,囊括了自己的亲弟弟,以及郡王、贝勒这样的高爵宗室,与被殴者本人结成仇怨,在皇室和八旗内部树敌过多,就在所难免了。太子被废后,有意争储的皇子们虽然暗自较劲,表面上却往往摆出礼贤下士、善待群僚的低姿态,其中当有以允礽为鉴的成分。
总而言之,太子册立以后,地位虽然远超诸皇子,但除了得到康熙帝的特殊宠爱之外,朝中只有索额图一派对他绝对支持,而与其他重要势力都较为疏远。也正因为感到孤立,又习惯了居高临下,难以像其他皇子那样放下身段与王公近侍结交,太子对索额图势力的依赖就愈加强烈,形成恶性循环。
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索额图罢相,两年后虽然复起,但只是担任武职,参与外交、军事活动,对日常政务的干预减少,在朝的影响力看似稍有削弱。不过,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康熙皇帝随后又任命索额图的女婿伊桑阿担任大学士、内阁首辅达十五年之久,索系实力仍相当可观。
康熙帝与太子的互不信任始自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用康熙帝的话说:“朕初次中路出师,留皇太子办理朝事,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及朕出师宁夏后,皇太子听信匪人之言,素行遂变。自此朕心眷爱稍衰,置数人于法。” 所谓“出师宁夏”,即第三次亲征准噶尔事。这年(1697 年)九月,皇帝下旨处死了太子嬖幸的三个年轻侍从,罪名是他们“私在皇太子处行走,甚属悖乱”,想必引起了太子的紧张。次年三月,康熙帝大封十五岁以上诸皇子,其中皇长子、三子受封郡王,四子、五子、七子、八子受封贝勒。按照清代制度,诸皇子封有爵位,即开府宫外,领有属人,这让他们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父皇的监督,也有了向皇太子发起挑战的私人班底。随着诸皇子势力的不断扩张,索额图和太子的危机感越来越强,并开始公然表现出不满,甚至有所动作。
索额图其人虽然是索尼之子、太子的外叔祖,但其生母只是因罪被处死的婢妾,所以幼年备受父兄的嫌憎冷落,全凭个人才干成为统领朝班的权臣。因为这个先天的不足,使得索额图即便位极人臣,也没有机会承袭父亲的公爵,如果只是辅佐康熙帝做个太平宰相,哪怕权势再盛,也会一代而终,既不能成为家族的代表,也不能使本支子孙世世代代保有高级贵族的身份。北京小西天索家坟地区曾发掘出索额图七岁幼女之墓,墓室富丽堂皇,随葬大量珍宝。根据墓志显示,索额图对此女十分疼爱,着意培养,或许希望她有朝一日也能追随堂姐孝诚仁皇后,成为康熙帝的嫔妃,甚至入主中宫,让索额图本人成为国丈“承恩公”,扬眉吐气。可惜爱女早亡,美梦成空,索额图要想得到公爵爵位,非有拥立新君之功不可。
是以在康熙帝对太子渐露不满,开始培养其他皇子的问题上,索额图比太子本人更加敏感、焦虑、怨恨。康熙三十九年(1700 年),索额图被自己家的奴仆告发,康熙帝匿而不宣,但私下里应对索额图本人进行了严厉的警告,索额图无奈“以老乞休”,并获得准允。至于告发的内容,据康熙帝后来透露,不外乎是说索额图和一些对朝局不满的亲信一起,议论国是,多有怨恨皇帝之言。这些人的口气很大,常以威势胁迫满汉官员,并声称如有不从,即能杀人。事实上,索额图一众口气大、能量大,可以胁迫他人,根子本不在索额图身上,而在索氏与太子的特殊关系。只要太子顺利登基,索额图就是被判个终身监禁也必有出头之日,何况区区“乞休”?因此,康熙帝的警告不但没能遏制索氏的“怨妄”,反而对其造成极大刺激——皇帝还不到五十岁,春秋正盛,太子年轻,能等得起,已经六十出头的索额图可等不起了!
康熙四十一年冬天,太子在德州患病,康熙帝毕竟心疼儿子,所以急召已经没有任何职务的索额图前来侍奉,自己带着大部分随行皇子、官员先行回京。太子与索额图单独相处了一个月时间,不但行为上肆无忌惮,毫不顾及君臣之礼,且其谈话内容很可能涉及是否提前夺权的问题。只是事机不密,消息很快传到康熙帝御前。半年后的康熙四十二年五月,索额图突然被下旨拘禁。康熙帝斥责他的上谕中有“朕若不先发,尔必先之”一句,将二人的关系置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极度紧张状态。当然,碍于太子尚在其位,康熙帝并没有把话挑明,到康熙四十七年(1708 年)太子被废后,才说出“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的骇人之语。
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在塞外巡幸的康熙帝听说索额图虽然被关在宗人府监狱里,但气焰仍然很盛,不但有人为他通风报信打听消息,他的一些家奴还试图组织营救,万一再牵扯太子参与在内,必然引起朝局的剧烈动荡。是以康熙帝紧急给在京的皇三子允祉、皇八子允禩发出手谕,让他们连夜密审索额图以及那些涉嫌为他传递消息之人,审讯情况不得让任何人知晓。经允祉、允禩审明,索额图并无反狱、作乱动向后,康熙帝稍稍放下心来。很快,索额图秘密死在囚禁处所,对外表现得无声无息。
因为在政治斗争中站队正确而崛起的赫舍里氏家族,终于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一败涂地。太子允礽虽然在整个过程中获得了康熙帝的刻意保护,而未被公开责难半分,但在朝中的威信却不能不受到严重损害。特别是参与密审索额图的八阿哥允禩,想必也从那些手书密谕中,感受到父皇对太子的猜嫌防备,继而热血沸腾,涌起取而代之之心。更重要的是,缺少了索额图的支持,太子便没有了主心骨,更加无力抵挡来自父亲的疑忌与反对势力的冲击,他精神高度紧张,行事色厉内荏,对王公大臣、近侍随从动辄打骂,屡屡做出不合身份的举动,为后来的一废再废埋下伏笔。
康熙四十七年,是康熙皇帝一生由强而衰的转折点,标志即是九月的废太子事件。这一年年初,康熙皇帝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听星家术士所言,认为当年要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并且把这个担心告诉了太子。这年六月,打着“朱三太子”旗号的江苏太仓反清首领念一和尚被处死,允礽安慰康熙帝,说所谓的大事,大约就应在这件事上,而康熙帝认为这件事恐怕还不算大。从康熙帝将此事对允礽说,以及允礽用“朱三太子”之事应对来看,想必这个预兆,是与储君有关之事。可知在废太子之前,父子二人除了实质上的猜忌、矛盾外,还有些冥冥之中的不祥预感,一些原本可以缓一缓、理性处理的冲突,被掺杂进许多更情绪化、宿命论的因素。
当年七月,康熙帝像往常一样,带着多名皇子巡幸塞外,除了年纪尚小的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几个皇子外,年纪较长、在皇子中较有分量的就是太子允礽、皇长子允禔、皇十三子允祥三人。事实上,从康熙四十四年、四十五年起,皇帝出巡时,这三人都会组合在一起随驾。三人中,允礽、允祥关系密切,而允禔则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用颇有军旅经验的皇长子允禔随身宿卫,自有挟制太子之意,而以精明细致,与太子关系最好的允祥随驾,想必又有挟制允禔之意。
这次行围途中,年仅七岁的十八阿哥允祄突然高热不退,爱子心切的康熙皇帝忧心忡忡,不但从京师急召太医前来,还将小皇子搬到寝帐范围内,亲自照顾。不过人间的悲伤喜乐并不相通,即便父子也是如此。康熙皇帝为了小儿子的病寝食不安,太子对这个幼弟却无动于衷。其实,以现代人的想法来看,年龄相差近三十岁,日常接触又很少的异母兄弟,感情淡些,也在情理之中。但康熙皇帝是个对亲人,比如祖母、嫡母、妻妾、兄弟、子女都有情尽情,无情也能尽礼的伦理完人。自己做得好,对别人,特别是对儿子的要求自然也很高。作为一个手足众多的太子,不能与君父共情,甚至漠视弟弟的病痛、生死,这在本就心存芥蒂的康熙皇帝看来,是非常糟糕的表现——我今尚在,你都不愿意对一个毫无威胁的稚子表现出些许的关怀,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对那些年长的,和你有矛盾有冲突的兄弟,又会是怎样无情呢?于是在十八阿哥生病期间,康熙皇帝对太子提出了很严厉的批评。八月底九月初,十八阿哥的病情加剧,康熙帝的情绪越发糟糕,想必又对太子有所指责,不定还说了一些狠话,或是负气疏远。而太子的压力也积累到了爆发的边缘,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找不到与父亲的正常沟通渠道,又急于了解父亲的真实想法和活动轨迹。于是,著名的“帐殿夜警”事件发生了。
“帐殿夜警”一词出自康熙朝汉人重臣、大学士李光地的《李文贞公年谱》。《年谱》在康熙四十七年十月条内记载:“时口外回銮,于道,帐殿夜警,传闻汹汹。” 后来,李光地所说的“帐殿夜警”一词,被用来总结康熙帝一废太子时的情形。
清代皇帝巡幸塞外,途中休息、住宿,不一定都能赶到行宫所在,需要建一些临时的营地。其中短暂休息所建,称为“停跸顿营”,又叫作“尖营”,就是俗话说的“打尖”。而住宿过夜所建的,则称为“驻跸大营”,样式较尖营要复杂得多。乾隆二十年(1755 年)定制,大营内方外圆,内城包括皇帝所居黄幔城,御幄居中而建,外加黄网城,并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门三座,建八旗旗纛、宿卫营帐。外城设连帐二百五十四座、门四座,八旗按方位建纛。外城以东设内阁六部等衙门的办公营帐。康熙年间的御营或许没有乾隆时的繁复,但格局也大体不差。康熙帝在初四日的上谕中怒斥太子,“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布城即指黄幔城。其时已值深秋,塞外夜寒,风疾草劲,兼有虫鸣兽吼,太子夜间越过重重宿卫,将黄幔城扒开一个裂缝,向内窥视皇帝寝室的动静。想象一下场景,确实有些惊悚可怖。
九月初三日晚上,康熙皇帝知道了太子窥视幔城的事,他的反应极为激烈。加上此前索额图意欲谋反的举动,康熙皇帝将太子的行为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坏处,认为他要为索额图报仇,将有谋君弑父之举。康熙帝次日对大臣们说:“伊每晚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朕昨晚知悉,本欲持枪刺伊,终未忍心。”为了找一个借口尽快回京,将太子废黜,康熙帝亲笔写了一封信送回宫中,要宫内假称太后生病,请圣驾速归。 康熙帝对太后,也就是他的嫡母,一向非常尊重,此时竟然要以太后生病为借口而不顾忌讳,可见对事情的预判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他同时又发出谕旨给在京的皇子们,说现在发生了紧要之事,要求三阿哥允祉、七阿哥允祐、十阿哥允䄉马上起身,赶到行宫来,“不可耽延片刻”,另由八阿哥允禩与四阿哥胤禛在京留守办事。
至于是什么人在九月初三日向康熙帝报告了允礽裂帐窥视一事,当然以皇长子允禔的可能性最大。另外,按照后来雍正皇帝所说,允禔借此机会,还顺便“陷害”了与太子关系最好的允祥,以致康熙帝对允祥的观感一落千丈。具体怎样“陷害”,没有史料记载,也难以说得清楚。
九月初四日,十八阿哥一命呜呼,康熙皇帝的情绪也彻底崩溃了,他放弃了找借口回京的做法,把以简亲王雅尔江阿为首的随驾王公、大臣、侍卫、官员召集到黄幔城前,又把太子允礽捉拿前来,命其跪在地上,自己痛哭流涕,历数太子的罪过。比如骄奢淫逸、凌虐群臣、蒙蔽圣聪、漠视兄弟,乃至生而克母等,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倾囊而出,说到痛心处,这位半世英明的皇帝,甚至左右开弓,当众连续抽自己的嘴巴,继而扑倒在地,语不成声。
那么太子到底是否真要夺权篡位,乃至谋害父皇呢?从康熙帝事后一个月就急着为太子开脱遮掩,不到半年就复立的做法看,起码没有明显的证据可证明太子在主观上有弑逆的意图。他或许是患了妄想症之类被古人称为“疯疾”的精神类疾病,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正常人眼中的怪异举动,譬如裂帐窥视之类。几天后,皇长子允禔让喇嘛魇镇太子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允礽的发病之由自然就有了着落。
一废太子后,朝局陷入空前的纠缠动荡,皇长子允禔、皇八子允禩的野心先后暴露,王公贵戚们争先恐后的表态站队,险些造成君臣、父子之间的决裂。这让康熙皇帝倍感惊疑与失落。很快,他就对自己一时冲动、废弃太子的举动表现出了悔意,将太子的无礼举动归结为患病、被魇镇等客观原因,甚至提及孝庄太后和太子的生母,打出亲情牌。
康熙四十七年(1708 年)十一月十五日,康熙帝召满洲文武大臣入宫,提起自己近日梦到太皇太后,老人家因为废太子的事沉闷不乐,而且远远坐着,不和自己说话;另外,还梦到了太子的生母、元后赫舍里氏,她也为太子的事在梦中向自己抱屈喊冤。康熙帝以此向群臣透露自己恢复允礽储君的心意,为自己一废太子打圆场。最终,凭着强大的皇权和崇高的威望,康熙帝压服异议,乾纲独断,在一废太子半年后,第二次立允礽为皇太子。在复立太子之前,他让允礽向群臣保证,往后一定痛改前非,且绝不计较众人集体保立允禩之事。
事实上,让太子发誓不记仇报复,希望复立太子后群臣不恐慌焦虑,这完全是老皇帝自欺欺人的美好愿望,不但太子和群臣无法做到,就是他自己也办不到。一废前那些压抑在表面和平之下的矛盾尚且不能不把人逼得发狂,何况经过一通撕破脸的大闹,想要尽弃前嫌,是绝无可能的。果然,复立太子后的两三年里,此前就反对太子、支持允禩的王公大臣们不肯罢休,仍然四处游说,试图再次掀翻东宫。相应的,太子对父亲、兄弟的防备越来越深,和那些重要的八旗亲贵越走越远,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依赖自己的小圈子——包括那些地位卑微、令贵族和士大夫看不起的侍从、太监、弄臣。这样的做法,让即便没有前嫌的人也觉得他看起来缺乏储君的德行与威望,几乎是无可救药了。
勉强支撑了三年多的时间,到康熙五十年(1711年),所谓的“托合齐结党会饮”一案被反太子势力揭举出来,成为太子二次被废的导火索。托合齐(史籍中亦作陶和气)并非出身满洲高级贵族,却因为颇有才干而官至步军统领。步军统领俗称九门提督,负责京师治安,掌握九门兵权,是极为紧要的职位。康熙帝对托合齐非常信任,经常通过他的耳目了解京师内外情形和王公大臣隐私,其职事类似于明代的锦衣卫。托合齐位高权重,又喜欢呼朋唤友,他常常组织宴会,邀请各色人物到家里饮酒看戏,所谓“会饮”,就是这个意思。
到康熙五十年,托合齐大人的不定期饭局突然被人举报,举报人是安郡王马尔浑的弟弟、八阿哥允禩福晋的亲舅舅、镇国公景熙。举报理由是托合齐宴会中有一位叫雅图的常客,他虽然官居都统,却是安王府的属人,安郡王马尔浑在康熙四十八年底去世,按照满洲礼制,身为王府属人,不论官做得多大,都应该为府主守孝服丧,如今安郡王丧期未满,雅图就屡次跑到托合齐家饮酒作乐,殊属不敬,请皇上查实治罪。举报的切入点小而巧妙,看似只涉及雅图一个人,且是安王府的面子问题,却触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后果,直接将太子允礽第二次拉下马。考虑到安王府与八阿哥允禩的特殊关系,这次举报的针对性可见一斑。
因为雅图这一个小小的线索,很快,托合齐的饭局朋友圈浮出水面,其成员之多、构成之复杂,让康熙帝陡然提高警惕。首先,托合齐朋友圈里有一众身居要职的满洲大臣,除他本人外,还有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都统鄂善、雅图、杨岱、苏满、班第,副都统石文桂、丁皂保、绰奇等人;其次,有不少现任或前任宰辅的公子,如现任大学士温达之子查尔钦、勒尔钦,原任大学士伊桑阿(索额图之婿)之子伊都善、伊都立,原任大学士王熙之子王克昌,原任大学士宋德宜之子宋骏业;当然更让康熙帝难堪的,是托合齐的座上常客中,还有自己最亲近、最得用的太监总管梁九功,以及内廷太监于奕、李环等人。
这些人中,齐世武、耿额、鄂善几个,都是索额图在世时的老牌党羽,因为康熙帝处理“索案”时顾虑太子颜面,将打击面控制在很小的范围,所以并未株连到他们头上。这些人大多不是满洲世家贵族出身,而是通过夤缘索氏,或者皇帝的特别赏识,一步步坐到高位,这与托合齐本人的情况比较接近,所以相交过于他人。很快,齐世武等人就与托合齐摊牌,自称是“为皇太子效力行走之人”,希望托合齐也能为太子办事。 大约思量老皇帝年迈多病,自己担任这个“特务头子”的差事日久,实在得罪人多,不如早做打算,以为日后荣显留出地步。是以太子复立不久,托合齐就俨然以太子党新领袖自居,他频繁邀请上述人等到家里赴宴聚会,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圈子。显然,太子允礽试图以这个圈子为核心,在后索额图时代,发展起一批效忠自己的力量。
不过,仔细分析托合齐饭局的主要成员,其担任高级军政职务者并无显赫出身,宰辅公子们又多年轻无权,虽然不乏托合齐和梁九功这样特别关键的人物,但整体硬实力仍不能与允禩所代表的高级宗亲、外戚、勋贵集团相抗衡。更兼事机不密,尚未形成气候,就被镇国公景熙揭发了出来。
太子通过索额图旧部重新结党,频繁聚会,特别是由控御九门兵权和群臣隐私的托合齐牵头组织,甚至连掌握皇帝全部生活轨迹的太监总管梁九功也参与其中,这样的调查结果摆在康熙皇帝面前,其震撼与紧张完全可以想见——梁九功、托合齐的背叛,意味着皇帝和群臣的一举一动可能完全被太子掌握,如果太子有所异动,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查清后,康熙帝仍不欲大肆声张,另借一件受贿案,对托合齐会饮事件的主要参与者予以重处,其中托合齐、齐世武、耿额都定为绞监候。没过多久,托合齐在狱中病死,向有宽大之名的康熙帝对这位背叛自己的宠臣余恨难消,下旨将其挫骨扬灰;至于那位自十二三岁就入宫侍奉康熙帝的大总管梁九功,则被革职抄家,囚禁于畅春园西苑,在雍正帝即位后自缢身亡。
康熙五十一年(1712 年)九月底,太子允礽再次被拘执废黜,康熙帝在二废太子的上谕中说:“但自释放皇太子以来,数年之间,朕之心思用尽,容颜清减,众皆缄默,曾无一人如此劝解者。朕今处置已毕,奏此劝解之言何用?前次废置,朕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 对他来说,太子再次被废,几乎是一种解脱了。传教士马国贤在个人著作中写道: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当我们到达畅春园时,惊恐地发现在那座有着宏伟宫殿的花园里,八至十名官员以及两位太监跪在地上,光着头,双手被捆在背后。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皇帝的儿子们站成一排,光着头,双手被捆在胸前。过了片刻,康熙帝从一顶四周并不封闭的轿子里走出,来到正在受罚的皇子们面前,立即发出如猛虎一般的怒吼。他对皇太子予以一通斥责后,决定将皇太子及其家人们一起软禁在皇太子宫内。接着,在一份公开的宣言中,宣布废黜这个不幸的皇子,理由是他有谋反的嫌疑……
太子允礽是个悲剧人物,是满洲传统和汉家宗法冲突与磨合过程中的牺牲品。他落地即丧母,既缺少母爱的照料与抚慰,与父亲之间的芥蒂也无人能够磨合调解。他夹在英明敏感的君父、虎视眈眈的兄弟、派系林立的朝贵、野心勃勃的外戚和取媚求荣的小人们之间,既高高在上,又孤立无援。他在位时,也曾经被描述成英武高才的准圣主,而一朝被废,却被亲生父亲形容成骄奢淫乱的疯子和野心家,其中的宫闱秘辛、是非曲直,都失去了付诸史笔的可能。所幸,允礽的晚境并不算坏。嗣位的雍正皇帝虽然有“弑兄屠弟”的恶名,但对这位曾经把他踢昏过去的二哥却很厚道,比如保证他的生活待遇直到善终,追赠他为亲王,给他的子女授予高级爵位,等等。这样的结局,在历代废帝、废太子中已经很难得了。究其原因,一则出于纲常伦理的目的。允礽毕竟是当过三十多年太子的人,兄弟间久有君臣之别,如今成了翻不了天的死老虎,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显得新君大度、孝友,恪守尊尊亲亲的礼制。二来只怕还有现实利益的考量。允礽和他背后的索额图势力虽然在康熙中后期受到多次打击,但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特别是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所代表的支系,只是在康熙末年暗暗潜伏下来,转到雍正年间,反而变得极为活跃。这个重要人物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