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共有三十五个儿子,进入兄弟排行的(清朝官方称为“序齿”)有二十四个。这二十四兄弟的年龄差距很大,最大的比最小的年长四十四岁。康熙中后期参与储位争夺的都是排序比较靠前的皇子,其中年纪最轻的皇十四子允禵,在康熙去世时也已经三十五岁了。
前面我们提到,康熙皇帝虽然后妃数量众多,但宫廷秩序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宫廷斗争的迹象。皇子们之间爆发激烈的夺嫡大战,与各自生母关系不大。兄弟阋墙,问题主要出在爹身上——康熙皇帝的皇子教育很有问题。
康熙教子的特点大致可以总结为两句话:一是满汉杂糅、首崇满洲;二是重智育、体育,轻德育。
先来说说第一点。康熙是个汉文化水平很高的皇帝,经学、史学、诗文、书法,都达到了一定水平,放在同时代汉族士大夫堆里也不显得寒碜。另外,他为人厚道、勤政爱民,放在汉民族历代帝王序列里比较,无论个人道德还是为君施政,也都属上乘。不过在骨子里,康熙帝是一个非常“满洲”的人,甚至不仅仅是“满洲”,还加入了很多“蒙古”味道。毕竟清初宫廷里有很浓厚的蒙古文化氛围,康熙帝自幼也是由他的祖母、蒙古人孝庄文皇后抚养长大,所以康熙皇帝的性格里,颇有游牧民族那种大而化之、不堪琐屑的特点。
康熙帝在位的六十一年里,在统一战争、疆域、民族、外交问题上都有很多突破,历史贡献较大。但在内政,特别是制度建设上,发展是比较小的,基本上延续了明末的状态。直到他的儿子雍正皇帝上台,才进行了比较精致的制度改革,让政府的运作看起来规范了一大截。这样的区别与历史发展的大势、规律有关,也与康熙、雍正两位皇帝的个人性格密切相关。康熙喜欢纵马塞外、亲临战阵,喜欢和蒙古各部首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很能获得这些人的认同感,促成他们的“归化”。而雍正帝就喜欢坐在养心殿的小房子里琢磨人心、规范秩序,连去承德避暑山庄转一圈都没有兴趣,更不要说亲自跑到大漠里动刀动枪了。
因此,康熙皇帝在教育儿子时,虽然也非常重视他们的汉文化学习,为他们延请大儒,让他们起早贪黑背经史、练书法,但更重要的是,康熙要求诸皇子坚决把住“首崇满洲”的底线,希望他们不要过多地沾染“汉俗”。并称:“设使皇太子入于汉习,皇太子不能尽为子之孝,朕亦不能尽为父之慈矣。至于见侍诸子内,或有一人日后入于汉习,朕定不宽宥。且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时成法具在,自难稍为姑息也。”
“首崇满洲”的表象是让儿子们学满语、练骑射,更深层次上则是让他们像本家前辈——清初功勋诸王一样,参与最高级别的朝政、军事,各自拥有部属、袍泽、文学侍从。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女真民族父子兄弟打天下,关外时期八旗共治、贵族军事民主的遗风。在汉文化主导的君主专制体制下,让一群地位相当的皇家子弟集体学习执政带兵,公然和朝臣密切往来,这是何等危险的做法!上一次敢这样做事的朱元璋,就害苦了自己的长孙朱允炆。
前面提到过,康熙皇帝在三藩之乱最危险的时候,一改满洲旧制,册立只有两岁的嫡子为皇太子,是为了表明自己承当华夏正朔、遵守儒家传统的姿态。但在立太子之后,他却没有施行与嫡长子继承制相匹配的皇室子弟管理制度,而是延续关外传统,让一群读书习武、心高胆大的庶子在政治、军事上各显其能。比如他曾让皇长子在西征准噶尔的作战中担任副统帅,亲征时让多名皇子随军行动;自己出巡离京,不但让皇太子监国,还让诸皇子轮班在京处理政务;给年长皇子分封爵位、分配佐领和属人,让他们视朝廷职官为部曲、奴仆,有了培植个人势力的野心;为皇子迎娶八旗巨族或实权派高官之女,导致他们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命皇子审理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大案、主持重要的礼仪活动,乃至宿卫禁城,管理内务府、八旗事务,等等。当然,康熙帝任用皇子参与军国大事,本有强干弱枝,打压下五旗诸王势力的意图,但没想到,给他制造麻烦最多的,正是这些野心勃勃、羽翼丰满的亲生儿子。
早立嗣、立嫡长,是汉族王朝千百年来从血路中杀出的统治经验,核心追求是政权交替的稳定、皇室内部的平衡。而追求稳定平衡,必然要放弃效率,即那些不被作为继承人的皇子绝不能拥有权力与野心。哪怕天生聪明俊秀,也不能培养他们的政治军事经验,更不能给他们笼络私人提供机会,最多引导其向文学艺术上发展爱好而已。历代王朝的皇室子弟,往往呈现“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的历史规律,很大程度上也是这一制度的副产品。康熙帝既想利用嫡长子继承制的好处,又试图用满洲传统弥补其不足,这样矛盾的思路和做法,必然导致混乱局面的产生。
再来说说重智育、体育,轻德育的问题。康熙帝对太子和诸皇子的文化、体育学习抓得很紧,常常亲自考试,奖优罚劣。皇子们四五岁开始读书,每天先背经书,然后学习满文,再习字、习射,夜以继日,寒暑无间。即便成婚分家之后,也要勤学不辍,随时接受父亲抽查考核。例如皇八子允禩的书法不好,他分府后,康熙仍然让他每天写十篇大字,进呈御览。在这样的严格教育下,康熙帝的好几位皇子都有过人资质,不但上马伏虎、下笔成章,且对宗教、艺术、西方科学抱有相当程度的兴趣和了解,这一点在很多西洋传教士和朝鲜使臣的记录中都能看到。
但另一方面,康熙皇帝又对诸皇子,特别是皇太子非常娇惯,这可能跟他幼年失去母亲的补偿心态有关。康熙本人十分节俭朴素,宫室、器用、饮食都不讲究,但皇太子生活奢侈腐败,居所的布置比乃父寝宫还要华丽得多。对于太子这一明显违背储君之德的习惯,康熙不但不予以批评,反而主动助长,他曾任命太子奶妈的丈夫担任内务府总管,便于太子随时向内务府索要用度,这俨然是父母明知道孩子败家,还把存折、房产证往他手里塞的做法。至于诸皇子,贪财好货、凌逼弱小也是普遍做法,康熙帝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基本不予限制,更不追究。雍正帝上台之后曾经自揭己短地说:朕在做皇子的时候,虽然也有夺人利己的举动,但是总不至于伤害人家的性命,而我的兄弟们杀人伤人,恶行累累,跟他们一比,我就算好的了。
另外,太子和诸皇子的性格大多骄横暴躁,甚至动辄打骂王公大臣,特别是太子允礽,竟连亲伯父裕亲王福全和各位亲兄弟、堂兄弟,也以“不可道之言詈之”。这样的行事作风,既有满洲家臣政治传统的因素,又有康熙帝糟糕榜样的影响。康熙帝曾当着一众皇子的面责打皇子的老师、进士出身的满人大臣徐元梦,虽口称崇儒,却无尊师重教之实,助长了诸皇子奴视群僚、妄自尊大的气焰。
总而言之,康熙帝违背嫡长子继承制的基本逻辑,鼓励诸子参与政治、军事活动,并为其培植私人势力提供方便,已经犯了大忌。如果能导之以德、匡之以正,使其性情温良谦恭一些,大约还能稍有缓和。但他也没有做到这一点,反而对诸子百般溺爱,任其骄纵,为之灌输强调君臣间的主奴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夺嫡”局面的出现,自然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