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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位继承是个历史难题

康熙末年的储位之争,是个格外热门的话题。雍正帝即位伊始,就有他得位不正的小道消息在京师内外口口相传,随后流布全国,引发了骇人听闻的曾静案。乾隆帝即位以后,将乃父亲自编撰的辩白奇书《大义觉迷录》毁版禁绝,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在文深网密的清朝中期,理所当然变成禁忌。直至清末,特别是革命排满宣传风起云涌之后,雍正皇帝以暴君形象重新作为市井的谈资,野史笔记、小道消息、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说法千奇百怪,观点五花八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清史学家孟森先生提出“清初三大疑案”的概念,“世宗入承大统”是其中之一。孟森先生以《东华录》《上谕八旗》《上谕内阁》为基础史料,结合传统考据与近代史论研究的方法,得出雍正帝并非康熙帝所定继承人的结论,并将这一问题正式引入到学术研究的范畴,后起学者争相参与讨论,学林、大众双轨并进。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作家二月河先生的历史小说《雍正皇帝》走红海峡两岸,数年后,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雍正王朝》更是获得空前的收视率。小说和电视剧虽以雍正时代为主要着眼点,但描写、演绎最精彩的部分,却是康熙末年的储位之争——这当然与文学、影视作品需要的戏剧张力有关。小说将这段历史言简意赅地归纳为“九王夺嫡”,并赋予几个主要人物以鲜活的形象,令读者印象深刻,形成人人争说的热闹场面。随后的二十年里,一系列康、雍题材的小说、影视剧蜂拥而至,无不受到二月河作品的影响。这一系列的大众传播,为我们今天再谈起这个话题打下了很好的“群众基础”——凡说起一个人物的名字而不必多加解释,简直是历史普及读物写作的最理想状态。

在小说里,二月河将康熙帝的皇太子允礽、皇长子允禔、皇三子允祉、皇四子胤禛、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皇十子允䄉、皇十三子允祥、皇十四子允禵这九位皇子划在夺嫡范围之内,这与历史上的实际情况是吻合的。九位皇子参与夺嫡,足见康熙末年储位之争的激烈与复杂,不但对当时的政治局势产生重大影响,即纵观整个中国古代史,亦有相当的代表性。

中国古代从较早时候起就发展出了诸子均分遗产的继承制度,和西方主流的单子(长子)继承制差别很大。也就是说,在传统中国民间,兄长之于弟弟在财产继承方面没有什么优势,相反,很多中小地主或自耕农家庭是由长兄负责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供养资质较好的弟弟读书科举。乾隆年间的名臣、大学士陈宏谋自幼受教于兄长陈宏诚,宏谋晚年在乾隆帝跟前深情回忆兄长对自己的教养之恩,乾隆皇帝受到感动,特赐“友恭笃庆”匾额作为表彰。稍晚时候的另一位重臣,刑部尚书、直隶总督胡季堂因为感激长嫂的抚养之恩,为兄嫂申请封典,而这种封典一般只能赠予大臣的父母。

在民间,因为兄弟之间分工合理、互相帮衬而兴家旺族的例子数不胜数。但在帝王家,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悲剧却时有发生,万一出现个把兄友弟恭的例子,就会被史家形容为“不啻布衣昆季”。意思是说,皇家兄弟居然也有老百姓那样的手足之情,真是不可思议!

有读者可能会说:皇家子弟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当个有钱、有闲、有地位的“皇二代”,那是一般人做梦也想不来的美事,何必拼死拼活去做皇帝这个高危职业?事实上,对于皇子来说,清闲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是要满足很多主客观条件的。

首先,从主观上来说,皇子想当富贵闲人,必须要心态好、胆子小,另外还要性格软弱、文不成武不就。心态好而能力强,那是不行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生在权力中心,没有争权的欲望,却有行权的能力,别人也不会放心。就算贤如周公,也要恐惧流言之后。

第二,不能和那些过分显赫的、有野心的人搭上关系,其中包括自己的生母、妻子、叔伯兄弟、舅父姑父、亲朋好友、重臣大将,以及身边工作人员等。刘邦的小儿子赵王刘如意被杀时还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罪过?不过因为母亲戚夫人是刘邦的宠妃,得罪了吕后,就被连累而死。至于中晚唐那些被宦官废立的皇帝,更不是一般窝囊,任由奴仆摆弄来摆弄去,甚至谋害致死。对皇室子弟来说,被裹挟害死和自己胆大作死,虽然出发点不一样,结局却一样。但值得注意的是,条件一和条件二在某些程度上其实是矛盾的。一般来说,容易被各方势力裹挟的人,普遍性格柔弱、缺乏自主的能力,甚至干脆就是幼儿,而个性刚强、能力出众的人虽然不会被利益集团选中,但是容易遭到执政者的猜忌和嫉妒。

第三,皇室子弟想做富贵闲人,还得赶上承平之世才有可行性。政局动荡、天下大乱,不但百姓没有好日子过,这些天潢贵胄也是一样。赶到北宋靖康、明末甲申这样的王朝覆灭之际,前朝宗室往往都是被一锅端的命。碰上孙吴、西晋、刘宋这样一家一姓频见兵戎的时代,想凭着不主动、不参与而独善其身,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第四,是要当朝皇帝或是执政者存心厚道,最起码讲究个表面上的敦睦之情;另外国家制度健全,生杀赏罚有依据可言。万一命苦,碰上吕后、武则天、金熙宗、海陵王这样专杀宗室,想杀就杀的独裁者,怕都难逃一劫。

为了维持政权稳定,尽可能避免兄弟相残,在三千年前的西周时代,中国人就确立了比较完备的宗法制度——嫡长子继承制,试图保证最高统治权交替的稳定性。即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下,首先依长幼顺序,立嫡妻所生之子为继承人,如嫡妻无所出,则立众妾所生的最年长之子为继承人,其他条件不予考虑。几千年来,制度虽然还是那个制度,但执行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首先,嫡、长的身份是生而成之,贤愚强弱都不确定。最高统治者的个人素质如果太成问题,就算合法性足够强,即位后也难以控制局面,最典型的就是“白痴皇帝”晋惠帝。另外,有的合法继承人虽然本身素质还说得过去,但与挑战者相比则显得不足,唐朝的李建成、明朝的建文帝就是这种类型。

其次,嫡子的身份是其母决定的,长子的身份是出生顺序决定的,如果嫡子母亲早死或者后位不稳,长子生母并非宠妃或者半路失宠,继承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尤其是后者,案例比比皆是。就算在嫡长子继承制执行得比较好的明代,备受万历皇帝宠爱的郑贵妃也差点儿帮他的儿子福王夺位成功。

第三,嫡长子继承制规定的是现任君主有儿子的情况,如果君主没有儿子,或是儿子死在他前面,顺利择储的难度系数就会陡然增加。到底是立弟、立侄还是立孙?是考虑血缘关系远近,还是考虑国有长君、贤君?想要平稳过渡,各方满意,着实不易。

第四,宗法制是中原王朝的传统,中国历史上大量存在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本来没有这样的传统。他们进入中原,建立了稳定政权后,未尝不想确立可持续的皇位继承秩序,但大多会经历非常惨烈的斗争过程,常有终其一朝而不能平息者。

清朝的满洲统治者在入关前也没有“嫡长子继承”一说,而是采取汗(帝)位的推举制,即最高统治者生前不立储君,最高统治者去世后,由诸贝勒从其兄弟子侄中择优推举新汗(帝)。这一制度既与辽、金、元等前代北方民族政权的汗(帝)位继承制度有异曲同工之处,又以后金(清)的八贝勒共治、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为基础。

努尔哈赤以武功起家于白山黑水之间,兄弟子侄多是能征善战的虎狼之士。起兵后期,努尔哈赤对女真氏族社会的狩猎组织牛录加以改造,创建“四旗”,后改为“八旗”,将“一国之众”尽行编入八旗,再将八旗兵民作为私产,分别赐给子侄,自己作为大汗,凌驾其上。八旗旗主之间互无统属,且对本旗部属有绝对的控制权力。

努尔哈赤在世时,本有以亲生之子作为权力继承人的意图,故先与立有大功的弟弟舒尔哈齐决裂,将其幽死于禁所;但在随后的数年中,被努尔哈赤属意接班的长子褚英、次子代善也先后获罪于父,褚英被杀,代善丧失了继承汗位的资格。褚英、代善两兄弟的失势,都与诸弟、各旗贵族大臣的反对、攻讦有关,努尔哈赤据此判断,由现任大汗指定最高权力继承人的办法,与八旗共治的政治制度、权力结构相悖,无论自己指定哪个儿子为继承人,其威望、权力,都不足以驾驭同辈的旗主贝勒们,很容易造成自己尸骨未寒,子侄们就兵戎相见、自毁基业的局面。

所以代善的继承人地位被废后,努尔哈赤就明确表示:此后立阿敏台吉、莽古尔泰台吉、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阿哥、多铎多尔衮等人为八和硕贝勒。为汗者接受所给予的八旗人众,食其贡献,但不得恣意横行。汗承天命执政,若某和硕贝勒有违法乱政之行,其余诸贝勒集会议处,该辱则辱之,该杀则杀之。和硕贝勒之贤能者,汗不得出于一己之私怨任意罢黜,如有此举,诸贝勒可共止之。 以上九人均为努尔哈赤的子、侄、孙,其中多铎与多尔衮年纪尚小,是二人同掌一旗。这番话明确了新汗和八和硕贝勒的共治格局,特别是贝勒们对汗的监督权力。天命七年(1622年),努尔哈赤更提出后金新汗由八和硕贝勒中产生,八和硕贝勒具有选举、更换新汗的权力,正式将自己的择储权交给八和硕贝勒,让他们在自己身后,以集体决策的方式选立新汗。

努尔哈赤去世后,兼具政治与军事才能,且擅长在诸贝勒中抑强扶弱、积攒人望的皇太极脱颖而出,被推举为新汗。当然,推举过程暗流涌动,也充斥着复杂的政治较量和血腥气味——譬如镶蓝旗旗主阿敏就对新汗不甚服气,有“出居外藩”的分裂主义倾向;另外,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贝勒之母大妃乌拉纳喇氏被迫殉葬,导致三兄弟丧失了可以依靠的重要力量。不过抛开这些不谈,后金政权的第一次最高权力交接,毕竟在大体和平的氛围中顺利完成,更重要的是,皇太极,这个爱新觉罗家族第二代中见识最高远、心性最沉毅、智勇最平衡的杰出人物被推上了最适合他的政治舞台,让一个草创政权走上发展壮大的快车道。

皇太极在兄弟子侄中当然不具备努尔哈赤那样的绝对权威,所以执政以后的一个重要政治目标,就是突出汗(皇)权,抑制八和硕贝勒。他先后使用强力手段,剥夺了堂兄阿敏和兄长莽古尔泰的权力,确立了汗(皇帝)的南面独尊地位。皇太极宠爱宸妃博尔济吉特氏,希望立她所生的皇子为储嗣,改变八旗旗主们集体推举新汗的旧制。不过此子早殇,不数年宸妃亦死,皇太极全力指挥对明战争,未及再对继承人一事做整体制度设计。崇德八年(1643 年)八月九日,皇太极突然病故,新君仍要由高级贵族集体推举产生。

不同于皇太极嗣位时相对的“一枝独秀”,这次最高权力交接中,皇太极的嫡长子豪格与皇弟多尔衮势均力敌,相持不下。最终在以孝庄太后为代表的崇德后宫,以及皇太极自将的两黄旗大臣代表索尼、鳌拜等人的坚持下,豪格、多尔衮各让一步,折中改立年仅六岁的皇子福临为新君,以济尔哈朗、多尔衮辅政。在这场火药味十足的政治斗争中,作为皇帝“家臣”的两黄旗大臣,竟公然抗衡作为旗主的多尔衮三兄弟,坚持“立帝子”成功,这在努尔哈赤时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是崇德年间压抑诸王、推崇皇权之举已大有成效的表现。当然,凭借过人的才能和实力,多尔衮的地位迅速攀升,特别是挥师入关成功后,俨然成为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而多尔衮最重要的竞争对手豪格,虽然在入关战争中建立了殊勋,但仍遭到残酷的政治清洗。

面对强大的外部压力和生存挑战,对关外的后金(清)政权来说,充分竞争、优胜劣汰的继承策略无疑效率最高,努尔哈赤诸子中最有才略的皇太极、多尔衮,先后在恰当的时机执掌政权,是后金(清)政权得以成功的关键因素。当然,最大的风险也伴随而来,短暂的权力真空期,使统治集团的内部角逐剑拔弩张,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是失意者的报复与胜利者的高压,一旦处理不当,内乱与分裂就足以毁掉一个初兴的政权。所以在幸运地闯过这一关,把打江山变成坐江山后,满洲统治者也开始考虑皇权交接的稳定性问题。为了突显皇权力量,柔化宗族关系,避免再出现叔侄兄弟打成一团的局面,也为了遵守儒家秩序,强调政权在汉地的合法性,康熙皇帝在与吴三桂作战最为焦灼的时间点上,果断册立年幼的嫡子允礽为皇太子,起到稳定人心的效果。

然而在其他皇子长大成人之后,康熙帝才发现,立嫡长子为太子等着接班这件事,和满洲旧制严重水土不服。太子允礽虽然资质不坏,但也没有明显优于其他皇子。其他皇子了解本民族历史,也不认可皇太子的天然优越性。于是在众皇子陆续成年之后,八旗重臣、外戚勋贵,各拉一派,各执一词,让太子的地位危机重重。而生活在精神重压下的太子一旦有所动作,当然更不能为父亲和诸兄弟所容。两立两废之后,太子允礽被淘汰出局。而一旦储位空置,其他皇子各显身手,兄弟关系就彻底变成丛林法则,皇位继承退回到了入关前的混乱局面。康熙帝在这一问题上的汉化追求以失败告终,清朝的嫡长子继承制刚一开始就走到了尽头。 xC2Zm5An+dmlNazLVtre4aQ0NfCQWQxu/1aQHb4wS1QAHs/l9zhXKDVhQjTwTM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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