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一直在从事历史普及读物的写作。用史学研究的材料解读方式去写大众感兴趣的人与事,打破人们在观察历史时程序化、脸谱化的思维桎梏,是我从事这项工作的最直接愿望。事实上,历史文化读物的社会关注度日益提高,在今天的中国无疑是一种必然形成的现象。第一,随着社会经济水平的不断提高,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白领阶层规模不断扩大,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自我认知、自我反省的意识越来越强。读历史就是读当下,读古人就是读自己,这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共识。第二,世纪之交以来,“国学热”不断发散,从民间到官方,从影视剧到综艺节目,形式已经非常立体多元,受到影响的群体也已经非常庞大。基于我们无与伦比的人口基数,哪怕只有很小比例的好学读者在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有了基本感性认识后,产生系统学习相关知识的兴趣,对于出版业而言,其绝对数量也已经非常可观,市场由此得以形成。第三,专业的乃至一流的历史学者应该发挥中国传统史学的经世精神,更多地参与到知识普惠当中,而非自以为是地保持清高(邓小南,2011),或是受困于既有的学术范式,将历史写作技术化、工具化,甚至将大众史观启蒙的阵地拱手让位于一些不宜从事这项工作的人——这样的观点已经为很多学院派的专家所接纳。一些著名学者,包括我在北大历史学系读书时的师长们,都开始主动写作兼顾专业性与可读性的历史作品,并通过丰富的在线、线下活动进行推广,得到读者的接纳与信赖。一流学者的参与提高了历史普及读物的公信力和整体格调,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良性循环。
不过,即便有看起来比较适宜的出版环境,让我拿准主意,敲定本书的选题,仍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对“康雍之际皇位争夺故事”这一拥有近百年学术研究史,兼具大众化、开放性的话题进行再创作,就作者而言,很可能是个费力不讨好的选择。首先,缺乏设身处地的感知力,对史料的评估与解读可能出现偏差。宫廷政治是个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情,人情冷暖、利害得失,固然有跨越时代和阶级的相通之处,但也必定会出现“皇帝用金锄头耕地”一类的笑话而不自知。其次,已有研究太多,写出新意极难。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导师郭润涛教授就对我反复告诫:从来没人研究的题目不能选,那很可能是个“伪问题”;研究成果已经蔚为大观的题目也要慎选,因为所需的阅读量太大,而自我发挥的空间太小。再者,对于一个已经大大跨出学界范畴,形成高热度的社会性话题,如何在专业视角与公众认知之间形成有效沟通,对作者的叙事能力和技巧也构成极大挑战。有鉴于此,虽然我对这一话题一直抱有兴趣,自谓有所心得,又蒙我的博士指导老师之一、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张帆教授加意推荐,汉唐阳光尚红科总经理多年督催,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正式落笔。直到我的两位挚友——对满文档案和爱新觉罗家族史、清代宫廷史颇有研究的橘玄雅,以及特别擅长梳理人物关系、在康雍史事方面对我颇有启发的夏天——加盟赞襄,我才感到稍有底气,同意一试。
橘玄雅凭借出色的满文功底和检索“想象力”,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找了多件尚未被学界利用的极重要档案。在大体搜集好材料、理清了思路之后,本书的写作时间被我安排在 2020 年夏秋之际。2020 年的诡谲毋庸置疑,全世界被疫情搅得兵荒马乱,无数人既定的生活轨迹被打破,命运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游离而去。作为一个对任何事都容易“多想”的读书人,我也难免受到焦虑情绪的困扰,在这种情况下,强制自己完成写作任务,是比较有效的排遣方式,写到得意处,甚至可以作为一种成本很低的娱乐活动。
言归正传。本书在开篇部分先简要概括康熙后期激烈储位斗争的成因,继而从参与夺嫡的“九王”其人入手,由人论事,以免重复。再用一些篇幅探讨康熙皇帝临终前后诸事,特别是雍正帝为自己辩冤时的叙事逻辑。最后介绍夺嫡诸王的命运遭际与“后夺嫡时代”的政治遗产。因为全书涉及人物众多、头绪复杂,所以特别附上人际关系图和夺嫡大事记,作为更直观的说明。
本书正文及附录,均由本人执笔;橘玄雅在搜集文献,特别是搜集、翻译满文档案方面做出极重要贡献;学术史的梳理、互联网上“九王”粉丝动向的观察,以及全书人物关系图的制作则由夏天负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成于众人之手”的原创作品抱有天然的抵触,但本书的写作、出版之顺利,让我体会到诚恳而高效的合作确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感谢两位合作者毫无保留的信任,特别是橘玄雅,那些还没有受到学界关注的核心档案,本可以由他自行留用、撰写文章,现在竟允许我通过自己的意旨加以解读,这样的情谊,比新书出版本身,更令人温暖愉悦。
郑小悠
2021年1月13日于国家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