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关夏苓听闻那批西药被送到了前线,军统震怒,下令彻查特务。再去找周瑾之,他总是很忙。不会再走三条街专程去给她买爱吃的松子糖,也不会再给她朗诵那些听不懂的书籍。
他和陈轻晏出双入对,步履匆匆,他们在为了民族大义奔波,而她只能在黑暗里被小丑吞噬。
军统收到一封揭发信,是在深夜。信中言明,那批西药的流转,和陈轻晏有关。
很快就有人上门拿人,陈轻晏被抓走时,她就站在二楼的窗边。窗外树叶重叠,遮住日光,在她脸上落满阴影。
陈家拿着钱买通人脉四处求情,关夏苓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日不见人。但有个人,容不得她不见。
周瑾之上门时,她正坐在书桌前翻看那本英文词典。为了跟上他的步伐,为了听懂他读的那些句子,她逼着自己去学习这些难懂的单词,厚重的词典里满满都是他的注释,她总是看着这些熟悉的笔迹走神。
房门被推开,她回过头时,看见周瑾之面容阴郁地站在门口。这么多年,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他将那封信甩到她面前,嗓音冰冷又难以置信:“这是你的笔迹是不是?”
就像她熟悉他的笔迹一样,他又如何认不出来,那封交给军统揭发陈轻晏的信,是她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她没有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深深低着头,嘴唇抿得极紧。“夏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轻晏视你如同亲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她?”从来不生气的人发怒之时如同狂风骤雨,她哪怕藏进地缝也躲不开。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她干的,嫉妒使她发狂,令人心生阴暗。周瑾之的语气是那样失望:“夏夏,我以为我们只是家国观不同,原来连是非观也不一样。”
她不懂,她不知道什么叫世界观价值观,她没有留过学,她理解不了他口中的那些新型词汇。
她拼尽全力去追赶他,为了他反抗父母摒弃门户之见,她几乎将她一生的努力都用在他身上,可她依旧离他那么远。
那十年,早已将他们分隔两岸。中间流淌的那条河,名为时间。室内一时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不会告诉轻晏,夏夏,不要再这么糊涂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在门口又顿住,从袖口掏出一包龙须酥放在桌上:“这是早上路过店铺买的,快吃吧。”窗外传来啾啾蝉鸣,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蝉鸣中,她才终于敢抬头,牵线木偶一般走到桌边。他们一个像风轻狂,一个像阳炽烈,而她,不过一朵乌云,由里到外都被黑暗裹挟。
她捧着那包龙须酥,突然就流下泪来。
陈轻晏在军统被关了一月,放出来时消瘦得令人心疼。她一个字也没说,更没有将周瑾之供出来。他们都有铮铮铁骨,愿意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付出一切。
周瑾之没有将她揭发陈轻晏的事说出来,可她却良心不安。好几次陈轻晏上门,她都闭门不见。直到那个深夜,陈轻晏和周瑾之一同前来,他们提着皮箱,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夏夏,我和轻晏决定离开上海。军统已经怀疑,今后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今夜,我们来向你道别。”
她愣愣的,像是没反应过来。陈轻晏笑着抱了她一下,笑声依旧明艳:“夏夏,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只知道听你爹的话,要为自己而活,知道吗?”
她木讷地点头,嗓音像不是自己的:“那你们,多保重。”
外面下了雨,有电闪雷鸣,周瑾之将一大包龙须酥交给她后,终于带着陈轻晏转身离开。而她就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漆黑的夜幕,连眼泪流下来都不知道。
哥哥,过了今夜,就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十年前,就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你离开了我。十年后,仍如这般。我们之间,始终隔了一个十年。
再收到周瑾之的消息,已是两年之后。信是送到陈家的,但两年时间内,陈家生意失败,早已树倒人散搬离此处。关夏苓收了信,拆开了信封。
信上,是周瑾之和陈轻晏的死讯。
他们是在香港中弹身亡的,组织希望亲人前来将他们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信上说,他们还留下了一个不足半岁的孩子。
关夏苓收拾行李,当日便孤身前往香港。她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深夜,他们携手而来,像一对璧人,笑容明艳。如今再见,隔着一方木盒,只余骨灰。接头人将他们的遗物交给了关夏苓,只有一张照片。男的温雅,女的明艳,他们坐在相机前,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很奇怪,她没有哭。她沉默地收好他们的骨灰盒,抱着那个咿咿呀呀咬着手指的孩子,坐上了回上海的飞机。那个时候,她才十九岁,也不过是个孩子。
此后,关夏苓终身未嫁,将那个孩子抚养长大,取名周予晏。那是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