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周瑾之再次拜访了关家,递的是明德学府教授的帖子,关家自诩书香门第,关父只能接见。
关夏苓听送饭的丫鬟转述了几句,说关父脸色很难看,周瑾之学识渊博,又接受了西式教育和新文化,跟关父讨论了一番旧时传统包办婚姻的弊端。关父思想老旧,全然没有理由反驳他的观点,只在他走后摔了茶杯。
半夜时分,卧房的窗户突然被敲响,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她以为又是陈轻晏,赶紧跑过去。担心她再次跃窗逃跑,关父将那扇窗户用木条钉死。透过交错的木板,她看见外面笑意盈盈的周瑾之。
身后树影婆娑,月色似霜,他就站在窗台前,神色比月光温柔。她猛地捂住嘴,眼泪几乎流下来。
“夏夏,这几日我找你父亲谈过了。他受老式思想影响太深,性格又固执,怕是很难说服。不过我和轻晏已经找到别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他笑了笑,将一袋纸包从缝隙递进来:“这是龙须酥,老字号很有名的。快尝尝,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再给你买。”
就像十年前,他将那包松子糖递到她面前一样。眼前这个人,她真是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捧着那包龙须酥,声音近乎呢喃:“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他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所以也不曾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陈轻晏就风风火火来叫门,将一沓照片扔在关父面前。照片上全是定亲对象出入各大歌舞厅和舞女搂搂抱抱的画面,一张张看过来,关父脸色漆黑。
“关伯伯,你确定要把夏夏嫁给这样一个品行低劣的人?”关母立即开口:“自然不行。嫁过去夏夏不得被他气死?何况夏夏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看还是退了的好。”事已至此,关父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退亲信下午时分就着人送了过去,一并还有那些照片。
母亲拿着钥匙打开关夏苓上锁的房门,询问周瑾之的家世:“你既心仪于他,这件事也该早早定下来,若是合适,你父亲那里我自然会打点。”
我虽心仪于他,却不知他的心意是否与我一般。他已二十有七,身边不乏出色的姑娘,或许已收到过用英文法文书写的情信,而我却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说出口。
关夏苓一直徘徊到深夜,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他是否喜欢她,她于他的心意,一定要让他知道。从来墨守成规的姑娘,每每面对周瑾之时,总是大胆又倔强。深夜长街清冷,她真是一刻也等不了,提着裙角飞奔,到周家时,院门由内打开。她顿了一下,躲在树后。周瑾之从院内走出来,左右观察一番,步履匆匆离开。这么晚,他会去哪儿?半分紧张半分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跟上了他。
周瑾之最后进了一家中药铺,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个箱子。十年,他有了多少秘密,她一个也窥探不到。在周瑾之的书房发现那两箱西药,已是七日之后。她翻找书籍时无意中发现了书架后的暗格,一眼就认出那是那天晚上的箱子。
她本不该动它,可鬼使神差的,她打开了箱子。那些药品她其实并不能区分珍贵,但最近市面上流传一批西药,各方人马都在争夺的消息她早已听闻。这样一批数量不小的西药将会流向何方,对战局的影响都至关重要。
她不过是闺房里长大的姑娘,最令她忧愁的也不过情爱一事。可原来周瑾之一直在做这么危险的事,他不止是一个文人教授,还是国家的战士。
她无法理解周瑾之,就像她无法理解他用法文朗诵的那些句子。那是她第一次和周瑾之爆发争吵,当他看见箱子被她打开时,沉下了脸:“夏夏,你不应该乱翻我的东西。”
她手指捏得紧紧的,声音却很轻:“瑾之哥哥,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不行吗?好好当你的教授不行吗?上海现在是什么局面,风声鹤唳,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国运当前,我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关家只教她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从未教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陈轻晏从门口走进来,脸上也有责备:“夏夏,我们生在这个时代,便绝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挡住门口暗倾的光,连指责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样。而她,缩在阴影里,像个做错事的小丑。
曾经,她总觉得她和周瑾之之间差了点什么,如今她终于明白,他和她,差了那十年。她是旧社会里长大的姑娘,保守乖巧,此生最大的离经叛道就是为了他逃婚。而他,早已站在巨人的肩上。
那是她倾尽一生,也追不上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