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殷不嫌一族之婚,周世始绝同姓之娶。”(《魏书·高祖纪》)自周以降,严族姓之别,原夫初意,以为“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实只维持人口之孳生;如《毛诗·陈风》云:“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取妻,必宋之子?”正侧重血统而非侧重族姓之反映。
我国经过多回落后部族之侵入,始终能自葆其原有之文化,不特不同化于外人,而入侵者反为汉族所同化,此非有其特立自存的精神,不能臻此。《通志·氏族略》一云:“自隋、唐而上,……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其习俗自是由上古传下。及拓拔氏入主,山东士门不愿与异族为婚,混乱血统,其主张门第婚姻,实蕴含着抗外思潮 ,不应单凭表面形象,只看作阶级意味。惟是经过百余年后,鲜卑统治者力求汉化,“门第”之名称虽同,实质已多少嬗变,流弊为声价自高,婚姻买卖,武德之初,高祖言“关东人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又“贞观十二年正月十五日,修《氏族志》一百卷成,上之。先是,山东士人好自矜夸,以婚姻相尚,太宗恶之,以为甚伤教义,乃诏……普索天下谱牒,约诸史传,考其真伪,以为《氏族志》,以崔幹为第一等。书成,太宗谓曰,我与山东崔、卢家 岂有旧嫌也?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官宦、人物,贩鬻婚姻,是无礼也 ,依托富贵,是无耻也,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何因崔幹为第一等?列为第三等”。(均《会要》三六)又《旧唐书》六五《高士廉传》述太宗言:“祇缘齐家惟据河北,梁、陈僻在江南,当时虽有人物,偏僻小国,不足可贵,至今犹以崔、卢、王、谢为重,……见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旧门为亲,纵多输钱帛,犹被偃仰。”十六年六月又诏:“问名惟在于窃赀,结缡必归于富室,乃有新官之辈,丰财之家,慕其祖宗,竞结婚媾,多纳货贿,有如贩鬻,或贬其家门,受屈辱于姻娅,或矜其旧族,行无礼于舅姑,……其自今年六月禁卖婚。”(《会要》八三)其后,高宗显庆四年,因李义府之请(义府为子向旧族求婚不得),复诏言,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卢泽 、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 ,不得自为婚姻 。自今已后,嫁女受财,三品以上不得过绢三百匹,四五品不过二百,六七品不过一百,八品以下,不过五十,皆充所嫁女货妆等用,其夫家不得受赔门之财,经此两朝迭禁,其衰宗落谱,皆称禁婚家,益自矜贵,互相聘娶。(参《会要》八三及《新书》九五)故如李敬玄三娶皆山东旧族,(《旧书》八一)敬玄固高宗宰相,所行已如此,则其他可知。又贞元中柳芳序四姓世族,仍先山东,(《会要》三六)无怪乎文宗有“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新书》一七二《杜兼传》)之慨语也。然太、高两朝之意,无非禁其贩鬻婚姻,未尝妨其发展,陈寅恪乃谓:“对于中原甲姓,压抑摧毁,其事创始于太宗,为李唐帝室传统之政略。”(《李唐氏族之推测》)然陈氏又谓李唐为赵郡冒牌(见前一节),果如此说,则太宗乃推抑其冒牌之族,于论难通,则不如缪凤林所辨:“崇尚门地之习,初未因是而衰,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崔氏十房独有二十三人,则压抑摧毁云云,似亦未可概论。”(《通史纲要》三册一八八页)立论更为明达。
由上文所综述,当日山东门第有如下的特点:(一)它非如前朝之四世三公,以官宦、名流自豪,宰相郑覃之孙女,只要嫁给一个姓崔的九品官,故太宗谓其“并无官宦、人物”。(二)它包括有士、农、工、商各界人物,不定是富户,不能算作一个特殊阶级。(三)它并不是依附统治者来压迫人民,故终唐一代,赵郡之李反比陇西之李为可贵,他们总不愿与皇室结亲,而受到唐朝的干涉。(四)它是婚姻性的产物,不是政治性的产物。其所以得到一般仰慕,要点在于能保持“礼教”,“礼”即汉族相传之习俗,所以能够保持,就在于少混血。简言之,“山东门第”者比较未大接受五胡族的熏染之姓氏而已。
抑门第起于姓氏,姓氏之严别又起于同姓不婚(即生产力问题),周人所谓“姓”(甲文无“姓”字),种族之分也。其著者数不过十,姬、子、姜、嬴、 ,皆姓也 ,孙以王父字为氏(《公羊传》成公十五),或以国,以邑,以名,以官,取义不一途,孔、陈、周、孟孙、叔孙,皆氏也,易世则氏可变而姓终不变,同姓者不尽同氏,而同氏者亦不必同姓。大抵宗支之别,突厥族最为分明,哈萨克人详陈世系时,得为下列之方式:
突厥种(race)——哈萨克族(nation)——中斡儿朵(orda)——钦察氏(tribe)——某某宗(clan)——某某支宗(sub—clan)——某某房(branch)——某某支房
汉族别大宗、小宗,说者已视为繁缛,以比突厥,则犹觉甚简矣。齐姜,余曾证其为突厥族 ,崔、卢又春秋时姜姓著称之二氏,突厥聘妇,须纳厚礼,崔、卢之重视门第及嫁女受财,岂其犹葆突厥旧俗而流风被于他氏欤?
战国撩乱,人户流离,汉高已不自知其姓,后此人各以氏代姓,今所谓“姓”,即古所谓“氏”,是为我国种族混乱之第一次大变。所幸战国至汉,各地陆续建设郡县,郡县大约依古代各氏族之住地为区域,人口即有迁徙,犹能各举其原籍之郡名以作标识,如太原、陇西、安定、南阳、清河等,皆后世所谓郡望也。单举姓氏以为称,未识世系之同异,郡望即别宗支之一法,然历传愈久,胤裔愈多,则旧望之中,又生新望,故同一姓(氏)而郡望有多至三四十者(唐时张氏有四十三望,王氏有三十二望)。姓(氏)虽同而望不同,则几与异姓无异,即如前引显庆四年之诏,由今人言之,只有李、王、郑、卢、崔五姓,而诏曰七姓者,因李有陇西、赵二望,崔有清河、博陵二望,惟郡望不同,故别为二姓。
一姓常不止一望,举其著望,则目为故家(如李积自称陇西李积),举其不著,则视同寒畯,攀附宗枝之习,于是乎起。李敬玄,谯人,而与赵郡李氏合谱,(《旧书》八一)张说,洛阳人,而越认范阳,王缙望太原,而越认琅邪 ,此三人皆宰相也,犹必冒认名宗,正所谓势利之见,贤哲不免,又何怪韩愈或称昌黎,或称南阳,致后世考证家聚讼不已耶 。质言之,唐人冒宗,乃郡望统一之滥觞,五代再乱,人并郡望而忘之,由是李姓唯号陇西,王姓只知太原,同氏者便认同宗,不同氏者便如异宗,是为我国种族混乱之第二次大变。族姓之歧见,虽消灭于上层,又移植于下层,此论汉族发展史所不可忽视之一点。
唐人更有不同姓(氏)而相认为族者,杜甫称唐使君、刘判官为族弟,(《少陵集》二一注)吕温《上族叔齐河南书》,齐河南即齐映,齐、吕两姓,依旧说同出于齐姜,故温称映曰族叔 ,又韩愈《送何坚序》“何于韩同姓为近”,(《昌黎集》二〇)盖古风之仅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