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亡以经济崩溃、农民起义为主因,无待再论。然“内忧外患”与革命相影响者尚有二事:其一为杨玄感之变,已见前十七节,其二为雁门之围。初,东突厥启民汗卒,子咄吉世立,曰始毕可汗,表请尚义成公主,诏从其俗,部众渐盛,裴矩献策,欲分其势,又诱杀始毕谋臣史蜀胡悉,始毕憾之,大业十一年八月,乘帝北巡,围帝于雁门,官军频战不利。帝惶惧,欲溃围,群臣谏止,乃征诸郡率兵赴难,并遣使驰告义成公主,几及一月,突厥始解围去,然其声势益张。玄感父素,本帝之死党,启民事隋亦极恭顺,经此两役,隋之声威于是一落千丈,帝复撤废总管(见前三节),地方军务须秉承中央意旨,远水不济近火,“郡县微弱,陷没相继”,(《隋书》七一《杨善会传》)不为无因。
《新唐书》一著录之隋末群雄,计四十八人,然合诸《隋书》及其他记载,实不止此,惜其归并降灭,多不可知。兹就炀帝被弑之前见于史册者,略依起事年份及地域,次为简表如后:
(续表)
①史作仁杲,此据北宋游师雄《记六马图》及吴缜《新唐书纠谬》。
②王薄、李德逸(阿舅贼,即《通鉴》刘霸道一支)、张金称之起事,《隋书》四均列入大业九年,《通鉴》一八一则附叙于七年之下。季铿撰文既列刘霸道,又列李德逸,(《光明日报·史学》五号)未免复出。
(续表)
(续表)
(续表)
①据《新唐书》一。但《通鉴》一八二,大业九年十二月下称元进败死于吴。
②《通鉴》一八二作张大虎殆唐人讳,“虎”而改“彪”。
③《中国农民革命史话》以郭子和一、朱粲列入农民军(三三页),非是。粲不务稼穑,教士卒烹噉妇女、婴儿,言肉之美者无过于人,尤非农民阶级之本性。
(续表)
以上共百余人,山东西及河南占其过半,盖三伐高丽,最为荼毒,大河南北,受害极烈,故民众起而抵抗者亦特多。就中白榆妄、王须拔、魏刀儿、刘武周(均《隋书》四)、郭子和(《元和志》四)、窦建德(《旧唐书》一)、薛举、李轨、高开道(均同上五五)、梁师都、刘季贞(均同上五六)、张长逊(同上五七)、王世充(《通鉴》一八八)等,因接近北边,恐强敌拊背,往往连好突厥,或且受其官命,倚以自重。即李渊(唐高祖)起太原,亦卑辞厚币,改书为启,乞借马匹,及突厥使来,礼见于晋阳宫东门之侧舍,不惜一时屈辱,他复何论。大抵始毕兄弟虽欲释憾于隋炀,亦欲效他钵故智,挟隋以自重(周武帝建德六年,既灭北齐,范阳王高绍义奔突厥,他钵举兵南向,声言与高宝宁共立绍义作齐帝,为其报仇,见《北齐书》一二《绍义传》),故宇文化及败后,处罗可汗即遣使往窦建德处,迎取隋炀之萧后及其孙政道,处之定襄,号政道,为隋王,凡中国人没入北蕃者,悉配之以为部落。(《隋书》五九《齐王暕传》)李渊起兵之初,与始毕书云:“我今大举义兵,欲宁天下,远迎主上,还共突厥和亲,更似开皇之时,岂非好事?且今日陛下(指隋炀言)虽失可汗之意,可汗宁忘(隋)高祖之恩也。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温大雅《创业起居注》一)盖已窥突厥之隐,不敢昌言亡隋,一面又以子女、玉帛饵之,免其乘我后也。
群雄出身,多不可稽考,知其曾为隋朝官吏者有梁师都、薛举、李轨、郭子和、刘武周、翟让、李密、罗艺、时德叡、朱粲、萧铣等十余人。桑门(即沙门)一人(向海明),稽胡三人(刘步禄、刘苗王、刘季贞),中亚胡二人(何潘仁、王世充),就中世充乃安禄山一流,觊觎汉土,不得与于义师之列。
群雄中可纪者:王薄据齐济之郊,自称知世郎(言事可知矣),又作《无向辽东浪死歌》以相感动,避征役者多往归之。(《通鉴》一八一)
刘霸道家平原东之豆子 ,累世仕宦,资产富厚,食客常数百人,及义师起,有众十余万,号阿舅贼(同上;按即《隋·本纪》之李德逸一支)。
余杭民刘元进起兵应杨玄感。会帝发三吴兵再征东,兵皆相谓曰:“往岁天下全盛,吾辈父兄征高丽者犹大半不返,今已罢弊,复为此行,吾属无遗类矣。”由是多亡命,郡县捕之急,闻元进举兵,亡命者云集,旬日间众至数万。(《通鉴》一八二)
章丘杜伏威起事,年十六,每出则居前,入则殿后,故其徒推以为帅。伏威使人谓下邳苗海潮曰:“今我与君同苦隋政,各举大义,力分势弱,常恐被擒,若合为一则足以敌隋矣。”海潮即帅众降之。隋将来整击伏威,伏威败,其将西门君仪之妻王氏勇而多力,负伏威逃,更有壮士十余人卫之,与隋兵力战,由是得免。(同上)伏威常选敢死士五千人,称为上募,宠遇甚厚,攻战辄令先击之,战罢阅视,有伤在背者即杀之,谓其退而被击也。获得资财,皆以赏军,故人自为战,所向无敌。(同上一八三)
较特出者为窦建德及刘黑闼。建德,漳南人,高丽之役,以勇敢选为二百人长。同县孙安祖亦被选征士,安祖辞以家为水漂,妻子馁死,县令怒笞之,安祖刺杀令,匿建德家,官司踪迹至,建德谓安祖曰:“丈夫不死,当立大功,岂可但为亡虏耶。”乃集少年数百人,使安祖将之,入高鸡泊 。郡县疑建德与群雄通,收其家属悉杀之,建德亡归高士达。久之,安祖为张金称所杀,余众尽归建德,兵至万余。建德能倾身接物,与士卒均劳苦,由是人争归附,为之致死,拥兵十余万,大可有为。卒以违势愎谏,舍易(收河东)取难(救王世充),一战被擒,起军六年而灭。黑闼初隶建德,建德败,据其故地,为秦王世民(太宗)所破,奔突厥。既而借突厥兵入寇,武德六年二月,建成、元吉合兵败之。
割据稍久者唯梁师都,屡引突厥入寇,并为主谋,颉利之直逼渭桥,固其计也。使诸附突厥者皆如师都所为,中国之统一,必大受妨碍。贞观二年,太宗乘颉利政乱,遣柴绍等攻之,其部将斩师都以降,自起至灭,凡十二岁。
坊间旧说部盛陈瓦岗寨(在东郡界)之绩,然言其人物,则有李玄霸,此太宗之弟也,事已不可信。(“四十八路烟尘”似因《新唐书》举出四十八人而发生。)秦琼(叔宝)、程咬金(知节)、单雄信等虽尝事李密,然未必皆瓦岗旧人(如秦琼)。翟让既破隋将张须陁,便欲“还向瓦岗”,则亦陈胜之流而已。
陈寅恪《述论》谓宇文泰所创之关中本位政策,经北周及隋,维持至于唐初;政策之最主要者曰府兵制,“唐代在关中本位政策即内重外轻之情形未变易以前,其政治革命惟有在中央发动者可以成功。”(一五及五一页)按内重外轻,莫如炀帝,其时府兵制又未破坏,依陈氏之论,宜若炀帝时地方革命无成功之望,而炀帝竟为地方革命所推倒(炀之被弑,实由革命势力所促成)。由是,知地方革命之成功与否,别有其主要原因,不系于所谓“关中本位政策”。
大致言之,革命军之共同目标,最初是推翻专制魔王。迨隋炀丧身,目标猝失,除去少数利用时机别有野心者外,一般人愤气骤平,急思安静;且其认识限于时代性,无能冲破严固的封建关锁,提出新政策、新口号以相呼召,或困于乡土思想与地盘思想(如《中国农民革命史话》一六六页所云),或则举棋无定,进退失据(如《中国农民革命史话》一四六——九页之批评建德) ,全局遂转入混乱与割据时期。
辩证唯物论及历史唯物论为目前亟须探究之一种科学,其学固甚精深,非仓卒可以卒业,要非令人不能了解之学问。一般所条论,虽多限于整个社会及社会经济,实则一切现象,属自然的或人事的,无不可应用辩证法以观察其因果。今姑就拙编《隋唐史》之一节,作试探性解释,或可供同学讨论之资料也。为欲阅者明了本事之始末起见,特先摘录如下:
我国之丝绢输出,本亚洲一重要商业,其取道大概有三:
(一)向西出粟特(即康国一带)者最古之商道。(二)从今外蒙古经新疆之北以出中亚者,匈奴所取之道。(三)通南洋及印度诸港之海道。当时主要顾客,多波斯及罗马人,居间转贩者则中亚之粟特商队及行走印度洋之海舶。
东罗马人欲扫除波斯从中剥削之害,Justinian帝在位时(五二七—五六五),曾试培蚕种而未获成功,乃谋诸阿拉伯西面土人,求与印度诸港直接交通,波斯人知而沮之,并设法妨碍陆上之转运,以遂其专利操纵。
粟特商之经营陆路贩丝者,当 哒被突厥所灭,即请其新君室点密可汗,向波斯要求,准彼辈在波斯辖境内贩售丝帛,可汗许之,遣使赴波斯(约五六七年前)。波斯王Nushir-van不允,且多方毒杀突厥来使,由是二国交恶。
粟特商又怂恿可汗,谋东罗马的销场;有一商人名Mani-ach,于五六七年底行抵东罗马都城,呈突厥文可汗书,外附许多缯帛,略言突厥分为四部,大权操于室点密,翌年初,东罗马帝Justin(五六五—五七六)遣使Zemark报聘,至可汗所驻之白山(当今库车北特克斯“ ”流域,即伊犁之东南)。可汗帐幕,饰以杂色绸缎,陈列许多金器。维时可汗往击波斯,兵折无功,由是突厥、东罗马间 轩交错。五七一年,突厥使要求Justin帝撤废九年前与波斯所立条约,卒如愿以偿,遂演成东罗马、波斯间之廿年战争(五七一—五九一)。
我国与突厥境壤毗连,而突厥又与波斯、东罗马相通接,故中华、突厥、波斯、东罗马四个民族,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互相依存,互相制约,有其最简单之联系。
我国对匈奴或突厥,给以大量缯帛之岁币或赂遗,如前、后《汉书》所载:
自汉高帝至景帝,岁奉匈奴絮缯等各有数。
宣帝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来朝,赐锦绣等八千匹,絮六千斤。
成帝和平四年,单于来朝,加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
哀帝元寿二年,单于来朝,加赐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
光武建武廿六年,赐南单于缯布万匹,絮万斤;元正朝贺毕,遣单于使还,赐彩缯千匹,又赐单于母、妃等缯彩合万匹,岁以为常。
北朝对突厥馈赠之数目,史文虽无明载,但观他钵可汗“但使我在南两儿(指北齐、北周而言)孝顺,何忧无物”之语,则其数不菲,赠物之内,又必以缯帛为最大宗。有如是巨额的特别岁出,自然刺激到丝绢之增产。中行说云:“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卬于汉,……其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 裘坚善也。”(《汉书·匈奴传上》)缯帛非漠北所适用,即不得不向别一方面谋销路,国际之丝绢贸易,由是而兴,东西的全面或部分交通,日在发展及变化。在欧洲方面,则引起服用奢侈的习惯,故当公元初期,罗马Tiberius帝(一四—三七)已令禁男子服丝服。自是而试培蚕种的发展(Justinian帝因印僧人之献策而试养,五六八年,Justin Ⅱ帝曾以育蚕技术出示突厥使臣),丝织工业的发展(较前者如波斯,叙利亚及十三世纪之意大利),改良蚕种的发展(如近世之日本),人造丝代替的发展,所有一连串的事实,均以我国丝绢输出为远因,此一连串之发展,又造成一连串的联系。
突厥人或粟特人以中国丝绢运往西方,自然地要求较多的利润,东罗马销售丝绢,亦自然地要求较低的价格,反之,波斯人处居间地位,又自然地要求操纵而向突厥、东罗马两方施行其剥削政策。由是三方面发生敌对及外在矛盾,演成突厥、东罗马直接交际的现象,东罗马谋直通印度诸海港的现象,波斯毒杀突厥使臣,引起两国交恶的现象,最末,遂演成东罗马、波斯两国的廿年斗争。甚而后来好望角探航之发展,仍可视东罗马求通印度为最远的引线。总言之,因矛盾而促成事态之发展,此一连串的事实,又是互相联系。
我国往日,根于夜郎自大及短视的缘故,每遇外国使者(或者只是商人)来到,辄大书特书,以为慕义向化(固然有一部分是例外的)。然早在西汉,已有人指出此种掩饰行为,杜钦曾言,罽宾“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汉书·西域传》)以言我国输出,在古代莫要于缯帛,故丝绢贸易,实与中外交通之发达互为联系。
由此看去,用辩证方法来了解历史之变化,尚非极不容易之事,窃以为最难之点,还是整个事实之搜罗、与夫方法运用之得当;譬如看见中、突关系而未看见突厥与西亚的关系,或只看见西亚与突厥的关系而不看见中、突的关系,单凭片段的材料和主观的意识,以行推断,便很容易取得一个错觉。达尔文之能够造成翻天覆地的发见,全靠其搜采实例之极多,举一斯可以反三矣。
一九五〇、一、三〇、中大北轩。
授课之翌日,见斯特罗果维契引列宁之言云:“辩证逻辑则要求我们更往前进。要真正了解一个对象,必须考察、研究它的一切方面、一切联系和‘媒介化’,这是第一。”(一九五〇、一、卅一、《南方日报》转载《形式逻辑与唯物辩证法》)又罗逊塔尔云:“研究唯物论辩证法及其规律的本身,并不是、也不能是自满自足的目的。默诵和明白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真正马列主义的了解辩证法,起码是要视辩证法为认识的工具和革命斗争的工具。”(新华版岳译《唯物辩证法》二〇五页)是皆可以补前说所未备,因掇录于后。
唯物论辩证法范畴中有所谓必然性与偶然性。
必然性是不可避免地要从事物本质、本身中发展出来的现象、事变。
偶然性是可有可无的现象,在其一般总过程上说,并不是由现象的本质、本身生出来的现象,但可说是出现于两个必然事变现象的交叉点上。
北方之统一,始于四三九年北凉之灭,未及百年而复分为东西魏(五三四),分四十四年而北齐并于北周(五七七),距此仅三年而隋文以偶然的机会,不及一载(五八一),遽膺大位,其现象发展为谋南北之统一殆属必然的。
但南北之统一,不定是北方并南方,亦可以南方并北方,于此乃发生下列之偶然现象。
突厥为患中国,自周、齐已然,而开皇之初,沙钵略可汗竟与大逻便互攻,兄弟阋墙,无暇南略,隋文得乘间招抚。沙钵略卒后(开皇七,五八七),继位者处罗侯,又忙于西征波斯,隋于是无北顾之忧。
叔宝昏庸,众所周知,手下又乏贤良将相,为之辅弼,以南方统一北方,当日实无此可能性(可能性与现实性又为唯物论辩证法中两个联系的范畴);反之,隋文即位之初,便处心积虑,以平陈为目标(如韩擒虎、贺若弼之任命),倒有北方统一南方的可能性。
攻陈之师,自巴东以至东海,大致分为八路(《陈书》六,至德二年十二月,隋师自巴蜀、沔阳下流至广陵,数十道俱入,施文庆、沈客卿等并抑而不言,故无备御)。至德三年正月朔日,弼济京口,擒虎济采石,令陈军来一个措手不及,而陈廷则至三日始召公卿入议军旅。
必然性是靠许多偶然性的媒介来表现自己。已存在着上述数个对于隋方有利而陈方无利的可能性,便构成陈亡的必然性。
分裂二百七十余年,而南北统一的成功落在隋文身上,那是属于偶然性。但就政治材干、军事布置上说,隋文比陈后主胜过许多,由于这一点,在某种条件上,他就成为统一南北的伟人;总之,他的活动,仍是历史必然性(南北统一)所促成。
一九五〇、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