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后,广为扬州总管,前后十年,以北方朴俭之资,熏染于江南奢靡之俗,重以北塞宁晏,府库充实,遂沉湎而不能自拔,《通鉴》言帝“好为吴语”(一八五),即位之后,三幸江都,可相证也。
大业元年(六〇五),于洛阳旧城西十八里营建东京,仍命宇文恺董其事,每月役丁二百万人,效法秦始皇,徙豫州郭内居民及诸州富商、巨贾数万户以实之,劳役虽巨,而规模则不及大兴。“乾元殿大木多自豫章采来,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毂,皆以生铁为之,中间若用木轮,动即火出,略计一柱已用数十万。”(《贞观政要》二)又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多间,每三间开方户,垂锦幔,上有二飞仙,户外地中施机发;帝幸书室,宫人执香炉前行,践机则飞仙下收幔而上,户扉、厨扉皆自启,帝出则垂闭复故。(《通鉴》一八二)其显仁宫则采海内奇禽、草木之类以实之,宫内筑西苑,周二百里,内有海渠,缘渠十六院,各以四品夫人主之,宫树冬凋,缀以剪彩,海沼内亦剪彩为荷、芰、菱、芡。好乘月夜从宫女数千骑游,作《清夜游》曲。
将幸江都,遣官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等数百艘。(参四八《杨素传》)龙舟四重,高四十五尺,上重有正殿,中二重凡百二十房,皆饰金玉。以元年八月行幸江都,挽船士八万余人,相接二百里,所过州县,五百里内皆令献食。
炀帝无日不营宫室,元年于临淮营都梁宫,有曲河以安龙舟。(《太平寰宇记》一六)三年八月,太原营晋阳宫,四年四月,汾州起汾阳宫,十二年正月建毗陵宫。(《通鉴》一八三)此外涿郡有临朔宫,北平有临榆宫,渭南有崇业宫,鄠县有太平、甘泉二宫,江南有丹阳宫,皆其所营造者。
性又嗜猎,四年九月,征调鹰师,悉集东京,至者万余。
六年正月,诸蕃酋长悉集洛阳,因于端门街盛陈百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达旦,灯光烛天,终月而后罢。
帝既醉心奇巧,宇文恺、何稠等皆希旨以应。北巡之役,恺“造观风行殿,上容侍卫者数百人,离合为之,下施轮轴,推移倏忽。”辽东之役,稠制行殿及六合城,“夜中施之,其城周回八里,城及女垣合高十仞,上布甲士,立仗建旗,四围置阙,面别一观,下三门,迟明而毕。”(均《隋书》六八)徒供个人之娱乐,于国计民生无关焉。
史称周穆王欲肆其心而周行天下,断章取义,诚可施之隋炀帝,然穆王西行万里,自有原因,不可相比也。计炀帝即位后仅三月,便幸洛阳。
大业元年八月,如江都。
二年四月,还洛。
三年三月,还京,四月即北巡,(发河北十余郡丁男凿太行山,达于并州,以通驰道。)由榆林出塞,入楼烦关,经太原,九月还至东都。
四年三月,经太原(《本纪》三及《通鉴》一八一均讹五原,兹据一八《律历志》及《太平寰宇记》五〇校正)、交城,幸汾阳宫,因出塞,巡长城,东至于恒岳。
五年正月,自东都经京,西巡河右,涉吐谷浑界,西出张掖(甘州)。九月,还京,十一月,复幸东都。
六年三月,幸江都。
七年二月,御龙舟,入通济渠,至涿郡。
八年,伐高丽,九月,还东都。
九年三月,幸辽东,九月,还次博陵。(还东都否,未详。)
十年三月,复幸涿郡,东至怀远镇,十月,经东都还京,十二月,又如东都。
十一年五月,幸太原,巡北塞,被突厥围于雁门,十月,还东都。
十二年七月,幸江都,至十四年三月,被弑。
通计居京时日,不足一年,而“从幸宫掖,常十万人,所有供需,皆仰州县”,(二四《食货志》)劳民极矣。
好大喜功,往往与穷奢极欲相表里,大业三年三月,遣朱宽使流求
,四年三月,遣常骏使赤土
,致罗刹,(此据二四《食货志》。《本纪》三及《北史》一二刹皆作罽。)皆足表示炀帝之个性。
流求或以为即今琉球,或以为台湾,说者各异。据《隋书》八一,大业六年,陈稜、张镇州击流求,系自义安郡渡海,义安即今潮州,非进攻琉球之适当口岸,不合者一。同传又言,“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
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其方向为东行(如赴琉球,须向东北),高华得为南澳(汕头至南澳一百二十里),
得为澎湖列岛,由南澳至澎湖,约经度两度,确可二日便至,澎湖一日到台湾,亦符事实,若以拟琉球,未免太近,不合者二。陈、张“献俘万七千口,颁赐百官”,(《本纪》三)台湾北部,隋时想已有不少汉人流寓,故有此数,琉球则未必得如许俘虏,不合者三。
用兵之地,更有林邑(即占婆
)。文帝末,交州俚人李佛子作乱(此据《隋书》五三《刘方传》;唯《越史略》一云,梁时九德参军李贲,本中国人,其七世祖于西汉时徙居太平,大同十年,自称南越帝,建前李朝,再传至李佛子,则佛子非俚人也。“俚”字之用法,曾于拙著《释俚》揭之,今得此证,更见旧史之不可呆读。开林邑事,可参冯译G. Maspero《占婆史》三八—四〇页),刘方讨平之,因使经略林邑。方率舟师趣比景,大业元年正月,军至海口(灵江口),击走其王梵志,度阇黎江,入国都,获金庙主十八枚,佛经五百六十四夹,凡一千三百五十余部,并昆仑书(即占婆文),刻石纪功,士卒脚肿死者十四五。(参《方传》、《隋书》八二及《续高僧传》二《彦琮传》)将其地分置荡、农、冲三州(后改比景、海阴、林邑三郡),隋兵引还后,梵志复得故地,遣使谢罪。(参《隋书》三一及八二)
次为吐谷浑(可读原音,不必如宋人读“突欲魂”),急言之曰退浑,就其被统治之人言之,则羌种也(或以为唐古特族,不确,唐古特系党项之转),旧称曰阿柴(或阿赀Aza)虏。大业初,铁勒犯塞,遂请降,帝使裴矩讽令击吐谷浑以自效,铁勒即勒兵往袭,大败之,其主伏允东走保西平(鄯州,今乐都县)。三年,又命杨雄、宇文述等往征,四年西巡时,更分兵数道围之,来降者十余万口,六畜三十余万,自西平以西,且末(
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为隋有,分置郡、县(五年六月,置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各统两县)、镇戍,发天下轻罪徙居之。
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交市,裴矩掌其事。四年,帝将巡河右,先令矩赴敦煌,矩知帝勤远略,遣使说高昌(
王及伊吾吐屯设(Tudun
),啖以厚利,导使入朝。明年西巡,次燕支山(张掖附近),高昌王、伊吾设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伊吾设献西域数千里之地,六年,置伊吾郡,使薛世雄城之。
最应记者为俀国之交通。“委”“妥”二字在古往往通用,俀国即倭国也。开皇廿年(六〇〇,推古八),其王多利思北孤(即推古女王)遣使诣阙。大业三年,又遣使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
,其国书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炀帝览之不悦。明年,诏文林郎斐(即裴字)清往使,度百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行至竹岛(今珍岛,在全罗南道西南海中),南望
罗国(即耽罗,今济州岛),经都斯麻国(今对马岛),迥在大海中。又东至一支国(今壹岐岛),又至竹斯国(今筑紫山)。又东至秦王国,其人同于华夏。又经十余国(即小岛),达于海岸。自竹斯国以东,皆附庸于俀云。(《隋书》八一,参丁谦《〈隋书〉四夷传考证》)
突厥既分裂,其势渐衰,居西方者曰处罗可汗,屡与铁勒相攻,卒为所败。炀帝采裴矩离间之策,可汗遂以七年底入朝于临朔宫,赐号为曷萨那可汗,留居中国。十年正月,将宗女信义公主嫁之。
雅材斯基曾评高等学校历史教科书对交通道路之发展,极少注意,(一九五三年《历史问题译丛》一本七页)盖地理交通即文化传播之路线,经济转输之血脉,上古氏族移徙之路径,于历史研究固具有密切关系者。
最近,苏联外贝加尔地区之考古工作,曾发现中国大土瓶一具,认为青铜时代我国人所用之器。(《文物参考资料》二六期八七页)又一九三三年塔吉克共和国境发掘得唐中宗神龙二年(七〇六)河西官吏之文牒及唐代户籍、借券断片各一通。(《唐代文献丛考》一四八—一五一页)按贝加尔湖即汉苏武持节不屈之北海,唐代对突厥族用兵,亦未尝到达其地,土瓶之出现,即使非华人身履北方,亦必朔漠民族自中国携归。简言之,上古初期我国与漠北及西北域已有不见于记载之实际交通,余尝谓两地域之间,后人视为荒远者,在上古人视之,反若颇近,即斯义也。
周穆王西行,最远所至何地,国人考证,已有数家,据我所见,沈曾植说最得其的。沈著《〈穆天子传〉书后》云:“卷四末,里西土之数,与《汉书·西域传》、《魏书·西域传》大略相符。所谓自宗周至西北大旷原万四千里。以今里法减折算之,大旷原盖今里海、咸海之间大沙漠东迤北至乌拉岭东吉里吉斯高原也。”(据张鹏一《阿母河记》引)自平王东迁,西北阻隔,然秦穆公伐戎王,益国十二,遂霸西戎(约公元前六二四)。波斯王大流士(Darius)磨崖刻碑(约公元前六世纪末),而秦代先世乃有石鼓十碣及诅楚文之精美刻石(约公元前四世纪)
,亚力山大王(前三五六—前三二三)之东征,应与伊兰文化东传,不无影响。更后,则秦始皇三十三年(前二一四),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山、北假(各地皆在今河套之北),中筑亭障,以逐戎人;所谓“戎人”,当是伊兰族类无疑
。罗斯道瑟夫(Rostovtseff)曾言,早在安息时期(公元前三二二年,即周慎靓王以后),中国曾发现一种奇异之波斯势力,如鳞状、环状之胸甲,输入于中国骑兵,又马队之战术及装备——包含弓、矢、短枪、剑、短剑及马甲——亦依伊兰模式而变化
;其前期正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之时代相当(《通鉴》三系于赧王八年即公元前三〇七年)
。尤有进者,汉武帝太初元年(前一〇四)以后,开置张掖、酒泉、武威、敦煌四郡,其中昭武、骊靬等县,解者都谓因西北归化人之名以为名(昭武九姓在中亚,骊靬即大秦之别号)。以上所言,皆西汉中叶以前西域与我有交通联系之确证;惜乎《秦纪》早佚,交通之迹,遂暧昧不明。
张骞既还,汉廷为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计,使节西行,络绎于道,返国后,各以闻见报于所司,《汉书·西域传》即此种材料之纂集也。传云:“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非今之鄯善县)
傍南山北(今昆仑山脉),波河西行(河即塔里木河),至莎车(经余考正为塞勒库勒‘Sarikul’,今称蒲犁县)
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今帕米尔‘Pamir’),则出大月氏
、安息(Arsak,今伊朗)。自车师前王廷(今吐鲁蕃‘Turfan’附近)随北山(今天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今同名,亦称喀什噶尔,‘
’)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其地属今乌兹别克共和国)
、康居(居音渠,见《史记索隐》,又音其尼反,见《史记正义》,即元代之康里‘Qangali’)
、奄蔡(希腊古地志称为Aorsi,今里海之北)、焉〔耆〕。”所举两道,均在天山之南。天山北之通道,并未提及,盖汉使罕至,故付阙如,南道经行之地方,亦即希腊商人梅斯(
Titianus,公元六八—八〇)所经之丝路
。
汉人取玉门、阳关以西行,一则避匈奴之威胁,二则可以捷达于阗。奈东汉以后,新疆大沙漠(Takla Makan)受西伯利亚暴风之影响,逐渐南侵,旧日旅途,埋于沙碛。然交通是人类与土地斗争之历史,故外行者多改由今之安西出发,专走北道,玉门关亦随而移往安西(其确年不详)。
裴矩导炀帝以劳民伤财,诚无可取,然凡商胡至者,矩恒诱令言其国俗与山川险易,成《西域图记》三卷,前此所未有也。其自序有云:“复以春秋递谢,年代久远,兼并诛讨,互有兴亡,或地是故邦,改从今号,或人非旧类,因袭旧名,兼复部民交错,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难穷验”,确是研讨有得之言,不可因人而废。由隋至今几千四百年,我国习外国史地者,率未能依照矩所指示,做过切实工夫,故迄无如何成绩。隋祚短促,述作不多。近年所得陆法言《切韵》残本,学者犹珍如拱璧,矩书不存,至为可惜。
新疆对外通道,至矩撰《西域图记》,始大致完备;其自序又云:“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北道从伊吾(今哈密)经蒲类海(今巴里坤)、铁勒部、突厥可汗庭(今巴勒喀什湖之南),渡北流河水(今锡尔河),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中道从高昌(即汉之车师前王廷)、焉耆(今同名)、龟兹(今库车之古译)、疏勒度葱岭,……至波斯(今伊朗),达于西海。其南道从鄯善、于阗(今和阗)、朱俱波、喝槃陀
度葱岭,……至北婆罗门(今北印度),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矩所称南道之东段(葱岭以东),即《汉书》之南道,其西段则通至印度。彼所称中道之东段(葱岭以东),即《汉书》之北道,其西段则接入《汉书》之南道。又彼所称北道之东段,乃天山北边之交通路线,《汉书》未之载,其西段则接入《汉书》之北道。序中三个西海,函义不一;南道之“西海”指印度洋,中道之“西海”指波斯湾,北道之“西海”指地中海
。
突厥民族自初已雄长北方,近世考古又发见天山留上古徙民之遗迹,从可信矩之“北道”,存在或较“中”“南”两道为更早。试再比观(1)周穆王西行(约公元前十世纪),(2)希路都吐司(Herodotus约公元前五世纪中叶)叙述黑海海岸通西伯利亚之路程
,(3)东罗马使臣邪马克司(公元五六八)赴突厥报聘,(4)成吉思汗西征(一二一八),(5)哲别、速不台二将自康里回军(一二二三),(6)教皇使臣勃拉奴(Plano de Carpine)赴蒙古(一二四五),(7)法囯路易第九派路卜洛克(Rubruck)赴蒙古(一二五三),(8)蒙古人常德驰驿西谒皇弟旭烈兀于波斯(元宪宗九年,一二五九)
,皆尝踏上此途程或其一部,是知矩之“北道”,不特如白鸟所言,中亚胡商欲利用之以输出华丝于东罗马,实际上,匈奴早已运用为转输华丝于西亚、罗马之通途。易言之,此一“北道”即华丝外输之间接路线,白鸟拟名为“毛皮路”
,似乎所见未广。
图三 裴矩的西域三道
天山南路一带当日住民之情形,亦应趁此略为述及。依近世勒柯克之考查,并参以我国记载,大约自西汉起,至九世纪中叶止
,其北部——或东至哈密,大都被伊兰之粟特人
所占,种族为吐火罗(Tuxara)
,属印欧语系
。西南二方至疏勒附近,被伊兰别一系塞(Saka,余曾考定“西夜”是其别译
)族所占。蒲昌南界则为印度人所占,彼辈自印度西北部向东推进,并与藏族通婚,面部想已多少与东亚人相像,故中国史家称作羌族
。因此之故,欧人所创“东土耳其斯坦”一词,绝不适用于彼时。又吐鲁番附近掘得之青铜器,与南俄及克里米之斯开提亚古物相合,石像之特点,亦与南俄所见者同。现时存在之建筑,非波斯式即印度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