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言,指重要的言论,意同格言。枢,本指门户的转轴,引申为关键的部分。本篇以治国治天下为中心,广泛地论述天道、君道、臣道,涉及国家的政治、财用、外交等各个方面。重视百姓,重视农业,提倡仁爱诚信,戒骄戒满,推崇先代圣王,这是本篇的特色。郭沫若云:“细审此篇主旨,为初期道家者言,以戒满戒斗、寡欲正名为指归,而不非毁礼法与仁义圣智,与《心术》《内业》《白心》诸篇立论相近。”本篇论述每节文字不多,转换快,语言精辟,多用比喻,概括面广,含意深刻,富有哲理。作者篇末自云,怕多事,怕多言,“行年六十而老(口)吃”,可以看出是一个阅历很深的长者所作。郭沫若疑此人即是宋 。宋 是齐稷下学宫的先辈,孟子曾称之为“先生”,荀子也尊称他为“子宋子”。
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 〔1〕 有名则治, 〔2〕 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
〔1〕“有气”三句:尹知章注:“日与心以生成为功,而生成以气为主,此言气者道之用也,尤宜重也。”〔2〕名:名分。
管子说:“道在天上,就是太阳;道在人身,就是心脏。”所以说,有气即生,无气即死,能活着是因为有气;有名分就能治理,无名分就会混乱,能治国是因为有名分。
枢言曰:爱之,利之,益之,安之, 〔1〕 四者道之出, 〔2〕 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帝王者,审所先所后,先民与地则得矣,先贵与骄则失矣。是故先王慎贵在所先所后。 〔3〕
〔1〕爱之,利之,益之,安之:张佩纶《管子学》:“此即《牧民》篇之‘四欲’也。民恶忧劳,我佚乐之,即爱之也;民恶灭绝,我生育之,即利之也;民恶贫贱,我富贵之,即益之也;民恶危坠,我存安之,即安之也。”〔2〕“四者”句:尹知章注:“四者从道而生,故曰道之出也。”〔3〕贵在:王念孙云:“‘贵在’二字涉下文‘慎贵在举贤’而衍。”译文从之。
枢言说:爱惜百姓,有利百姓,使百姓得益,使百姓安全,这四者都是从道生出来的,成帝王事业的君主运用这四者,天下就安定了。成帝王事业的君主要分清什么事放在先什么事放在后,把百姓与土地放在首位就能得天下,把高贵与骄矜放在首位就失去天下。因此先代的圣王慎重地看待把什么事放在先把什么事放在后的问题。
人主不可以不慎贵, 〔1〕 不可以不慎民, 〔2〕 不可以不慎富。 〔3〕 慎贵在举贤,慎民在置官,慎富在务地。 〔4〕 故人主之卑尊轻重在此三者,不可不慎。
〔1〕贵:使人贵。〔2〕民:指百姓安定。〔3〕富:使百姓富。〔4〕务地:重视土地的耕作,即重视农业。
君主不能不慎重地处理使人高贵的问题,不能不慎重地看待百姓安定的问题,不能不慎重地设法使百姓富裕的问题。慎重地处理使人高贵的关键在于举用贤人,慎重地看待百姓安定的关键在于安排官吏,慎重地设法使百姓富裕的关键在于重视农业。君主威望的高低轻重关键在于这三方面,所以不能不慎重。
国有宝,有器,有用。城郭、险阻、蓄藏,宝也; 〔1〕 圣智,器也; 〔2〕 珠玉,末用也。 〔3〕 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末用,故能为天下。
〔1〕尹知章注:“城郭完,险阻修,则寇盗息;蓄藏积,民无饥,故为宝也。”城郭,指内外城墙。险阻,指山川艰险梗塞之地。蓄藏,主要指粮食的贮藏。〔2〕圣智,器也:尹知章注:“圣无不通,智无遗策,二者可操以成事,故曰器。”圣,《尚书·洪范》孔传:“于事无不通谓之圣。”〔3〕珠玉,末用也:尹知章注:“珠玉者,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费多而益少,故为末用也。”末,末业,指工商业。
国家总是有宝物,有器具,有财用。内外城墙、山川险地、粮食贮藏,是国家的宝物;圣明智慧,是国家的器具;珠玉,是工商业的财用。先代的圣王看重国家的宝物器具而看轻珠玉,所以能治理天下。
生而不死者二, 〔1〕 立而不立者四: 〔2〕 喜也者,怒也者,恶也者,欲也者,天下之败也,而贤者宝之。 〔3〕
〔1〕“生而”句:郭沫若云:“生而不死者二”,指上文气与名。〔2〕“立而”句:郭沫若云:当作:“亡而不立者四”,指下文喜、怒、恶、欲。译文从之。〔3〕宝:当是“寡”字之误。郭沫若云:“此喜、怒、恶、欲皆人之情欲也,既斥为‘天下之败’,不应言‘贤者宝之’。故知‘宝’必为‘寡’字之误。”
能生而不死的因素有两个,被灭亡而不能立国的因素有四个,就是喜、怒、厌恶和欲望,这可使天下败亡,而贤明的君主就少有这些错误。
为善者, 〔1〕 非善也。故善无以为也。故先王贵善。
〔1〕为:假为“伪”。下文“善无以为也”之“为”同假为“伪”。
伪善,不是善。所以善是不能弄虚作假的。因此先代的圣王看重善。
王主积于民, 〔1〕 霸主积于将战士, 〔2〕 衰主积于贵人, 〔3〕 亡主积于妇女珠玉。故先王慎其所积。
〔1〕积:积累。〔2〕将战士:古本等无“战”字。译文从古本。〔3〕积于贵人:意谓扩大官僚阶层。
称王的君主聚集增多百姓,称霸的君主聚集增多将士,衰落的君主扩大官僚阶层,败亡的君主搜集妇女珠玉。所以先代的圣王谨慎地对待聚集增多什么的问题。
疾之, 〔1〕 疾之,万物之师也。 〔2〕 为之,为之,万物之时也。 〔3〕 强之, 〔4〕 强之,万物之指也。 〔5〕
〔1〕疾:快速,意谓要抓紧。〔2〕师:众多。《诗经·大雅·韩奕》:“燕师所完。”毛《传》:“师,众也。”郭沫若云:“万物甚多,不能备知其用,不能尽知其旨,故非疾于从事不可。”〔3〕时:时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4〕强:勉力。《礼记·学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5〕指:通“旨”。意旨,意义。
抓紧,抓紧,因为万事众多。干吧,干吧,因为万事是有时机的。努力,努力,因为万事的意旨深邃。
凡国有三制:有制人者,有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何以知其然?德盛义尊,而不好加名于人;人众兵强,而不以其国造难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国后;如此者,制人者也。德不盛,义不尊,而好加名于人;人不众,兵不强,而好以其国造难生患;恃与国, 〔1〕 幸名利; 〔2〕 如此者,人之所制也。人进亦进,人退亦退,人劳亦劳,人佚亦佚,进退劳佚,与人相胥, 〔3〕 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
〔1〕与国:盟国。〔2〕幸:欢喜。《史记·越王勾践世家》:“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3〕相胥:相从。牟庭云:“‘胥’字古音当读曰从,故胥有从意。”
凡是国家有三种控制:有控制他人的,有为他人所控制的,有不能控制他人、他人也不能控制自己的。为什么能知道有这些情况的呢?恩德盛大,道义高尚,却不喜好把自己的名分施加到他人头上;百姓众多,兵力强大,却不依仗国力制造灾难产生祸患;天下有大的事端,却喜好使自己的国家跟随其后;像这样的国家,是控制他人的国家。恩德不盛大,道义不高尚,却喜好把自己的名分强加到他人头上;百姓不众多,兵力不强大,却喜好依仗国力制造灾难产生祸患;依恃盟国,喜欢名利;像这样的国家,是要为他人所控制的国家。人们前进他也前进,人们后退他也后退,人们劳累他也劳累,人们安逸他也安逸,前进后退,劳累安逸,全都与人相从,像这样的国家,不能控制他人,他人也不能控制自己。
爱人甚,而不能利也;憎人甚,而不能害也。 〔1〕 故先王贵当贵周。 〔2〕 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一龙一蛇, 〔3〕 一日五化之谓周。故先王不以一过二, 〔4〕 先王不独举, 〔5〕 不擅功。
〔1〕陶鸿庆云:“此言先王之利人害人,不以一己之爱憎耳。下文云‘无私爱也,无私憎也’,即其义。”〔2〕周:机密。尹知章注:“深密不测则周也。”〔3〕一龙一蛇:像龙蛇那样变化。《庄子·山木》:“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4〕以一过二:言不夸大。尹知章注:“以少喻多,众所惊也。”〔5〕举:行动。《周礼·地官·师氏》:“凡祭祀、宾客、会同、丧纪、军旅,王举则从。”
十分地喜爱人,却不能有利人;十分地憎恨人,却不能损害人。所以先代的圣王看重得当,看重机密。机密,就是不从口里说出来,不在脸色上表现出来,像一时变为龙一时变为蛇,一天五次变化称之为机密。所以先代圣王不把一说成超过二,先代圣王不独自行动,不独占其功。
先王不约束, 〔1〕 不结纽。约束则解,结纽则绝。故亲不在约束结纽。先王不货交, 〔2〕 不列地, 〔3〕 以为天下。天下不可改也, 〔4〕 而可以鞭箠使也。 〔5〕 时也,利也, 〔6〕 出为之也。 〔7〕 余目不明, 〔8〕 余耳不聪,是以能继天子之容。 〔9〕 官职亦然,时者得天,义者得人。既时且义,故能得天与人。
〔1〕约束:与下句的“结纽”,均喻指结党结盟。约,缠捆。〔2〕货交:用财货建立邦交,意谓收买他国。〔3〕列地:通“裂地”。割地给他国,谋求建立邦交。〔4〕改:郭沫若云:疑为“叚”字之误。叚读为“假”,凭借。〔5〕鞭箠(chuí垂):鞭子,喻指武力。〔6〕利:依照下文应作“义”,道义。〔7〕出:许维遹云:当作“诎”,与“曲”同义,“诎为之”犹曲成之。曲,尽也。〔8〕余目:有余多的视力。尹知章注为“目视有余”。下句的“余耳”,即为有余多的听力。尹知章注为“耳听有余”。〔9〕郭沫若云:“容者颂也。言天子不多作聪明,故能保持其睿哲之颂声也。”
先代的圣王不与别国缠捆在一起,不与别国交相成扣结。缠捆在一起就会解散,交相成扣结就会断绝。所以国与国之间的亲善不在于缠捆在一起或交相成扣结。先代圣王不用财货建交,不用割地建交,而能处理好与天下各国的关系。天下各国是不可依靠的,却可以用鞭子和武力来发使令。合乎天时,合乎道义,就什么事都能成功。不用多余的目明,不用多余的耳聪,因此就能保持天子圣明的颂声。官吏的职分也是这样的,合乎时宜的得到天时,合乎道义的得到人心。既合乎时宜又合乎道义,就能同时得到天时与人心。
先王不以勇猛为边竟, 〔1〕 则边竟安。边竟安,则邻国亲。邻国亲,则举当矣。 〔2〕
〔1〕竟:同“境”。下同。〔2〕举:举措,政策。
先代圣王不凭借勇敢和猛力来处理边境关系,边境就安宁。边境安宁,邻国就亲善。邻国亲善,举措就得当了。
人故相憎也, 〔1〕 人之心悍, 〔2〕 故为之法。法出于礼,礼出于治, 〔3〕 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
〔1〕故:通“固”,本来。〔2〕悍:凶悍。〔3〕治:通“辞”。言辞,理论。郭沫若云:辞者名之成条贯者也。名,事物分别的名称。下同。
人本来是相互憎恨的,人心凶悍,所以需要法律。法律出自礼,礼出自言辞。言辞和礼,都是道的体现。万事都等待言辞和礼的要求而后才能确定关系。
凡万物阴阳两生而参视, 〔1〕 先王因其参而慎所入所出。 〔2〕 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桀舜是也。先王之所以最重也。
〔1〕参:同“叁”。视:活。〔2〕“先王”句:郭沫若云:“阴阳‘两’也,相合而化生,所生之物即为‘参’。此辩证法正、反、合之意。‘先王’有见于此故慎所出入。出入亦正反也,出入必有所合,故不能不慎。下文‘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即申述此意。尊卑相对,无尊不见卑,无卑不见尊。卑者升之则卑者服,尊者自卑则尊愈著。一升一降,即所谓出入。”
万物都由阴阳两者化合而成第三个事物,先代圣王依据这三个因素而慎重地看待正反两个方面。以卑下来看卑下,卑下不能寻得;以崇高来看崇高,崇高不能寻得;夏桀虞舜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先代圣王最重视正反两个方面的原因。
得之必生,失之必死者,何也?唯无。 〔1〕 得之,尧舜禹汤文武孝己, 〔2〕 斯待以成,天下必待以生。故先王重之。
〔1〕无:郭沫若云:“‘无’殆‘炁’字之误。……《释文》‘炁本亦作气’。‘炁’与‘无’字相似,故误为‘无’也。上文云‘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2〕“得之”二句:郭沫若云:孝己乃殷高宗之子,不应列于文武之下,当是“老子”之误,后之校书者以老子在管子后,故改易之也。《枢言篇》乃战国时崇尚黄老者所作。译文“孝己”作“老子”。
得到它必定能生存,失掉它必定要死亡,它是指什么呢?唯有气。得到它的,有尧舜禹汤文武老子,全是依靠它而成功的,天下也必须依靠它才能生存。所以先代的圣王重视它。
一日不食,比岁歉; 〔1〕 三日不食,比岁饥;五日不食,比岁荒;七日不食,无国土; 〔2〕 十日不食,无畴类, 〔3〕 尽死矣。
〔1〕比:好比,像。《史记·天官书》:“太白白比狼,赤比心。”张守节《正义》:“比,类也。”〔2〕土:许维遹云:“‘土’当作‘士’,形之误也。”译文从“士”。〔3〕畴:通“俦”。同类,伴侣。《荀子·劝学》:“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杨倞注:“畴与俦同,类也。”
一天不吃,好比过歉收年;三天不吃,好比过饥年;五天不吃,好比过荒年;七天不吃,就无所谓国士了;十天不吃,就没有人了,全都死了。
先王贵诚信。诚信者,天下之结也。 〔1〕 贤大夫不恃宗,至士不恃外权。坦坦之利不以功, 〔2〕 坦坦之备不为用。 〔3〕 故存国家,定社稷,在卒谋之间耳。 〔4〕
〔1〕结:结交。《史记·吴王濞列传》:“乃身自为使,使于胶西,面结之。”〔2〕坦坦:平常。尹知章注:“坦坦,谓平平,非有超而异者。”〔3〕备:贮备。〔4〕卒:通“猝”。突然,短暂。
先代的圣王重视诚实和信用。诚实和信用,是用来结交天下的。贤良的大夫不依靠宗族门第,最好的士人不依靠国外权势,平常的小利不算是大功劳,平常的贮备当不成大用处。所以保存国家、安定社稷的事,只在顷刻之间谋划罢了。
圣人用其心,沌沌乎博而圜, 〔1〕 豚豚乎莫得其门, 〔2〕 纷纷乎若乱丝,遗遗乎若有从治。 〔3〕 故曰:欲知者知之,欲利者利之,欲勇者勇之,欲贵者贵之。彼欲贵我贵之,人谓我有礼;彼欲勇我勇之,人谓我恭;彼欲利我利之,人谓我仁;彼欲知我知之,人谓我慜。 〔4〕 戒之,戒之,微而异之, 〔5〕 动作必思之,无令人识之,卒来者必备之。信之者,仁也;不可欺者,智也。既智且仁,是谓成人。 〔6〕
〔1〕沌沌:混沌无知貌。博:丁士涵云:当作“抟”,圆。《楚辞·橘颂》:“圜果抟兮”,王逸《注》:“抟,圜也。楚人名圜为抟。”圜,同“圆”。〔2〕豚豚:犹言隐隐。豚,丁士涵云:“遯”之借字。《广雅》:“遯,隐也。”〔3〕遗遗:郭沫若云:当作“循循”或“逡逡”,有次序貌或退却貌。译文从“循循”。〔4〕慜:同“敏”,聪敏。〔5〕微而:犹靡能。而、能古字通用。〔6〕成人:完美无缺的人。《论语·宪问》:“子路问成人。”
圣人用心思索,好像浑浑沌沌地在打圆转,隐隐地不能寻到门户,混乱地像一团乱丝,有序地又像可以跟着理出头绪。所以说:想要知识的就使他有知识,想要利的就使他得利,想要勇气的就使他有勇气,想要高贵的就使他高贵。他想要高贵我就使他高贵,人们会说我有礼节;他想要勇气我就使他有勇气,人们会说我恭敬;他想要利我就使他得利,人们会说我仁爱;他想要知识我就使他有知识,人们会说我聪敏。警惕,警惕,不能与人不同,要行动必须深思,不要让人识破,突然来的事必须要有防备。守信的人,是仁爱;不能欺骗的人,是聪明。既聪明又仁爱,这叫做完美无缺的人。
贱固事贵, 〔1〕 不肖固事贤。贵之所以能成其贵者,以其贵而事贱也;贤之所以能成其贤者,以其贤而事不肖也。恶者,美之充也; 〔2〕 卑者,尊之充也;贱者,贵之充也。故先王贵之。
〔1〕固:固然。〔2〕充:许维遹云:“统”之借字。统,根本。《易经》“乾乃统天”,郑注:“统,本也。”下文“充”字同。
低贱的固然应该侍奉高贵的,不肖的固然应该侍奉贤良的。高贵的之所以能成为高贵的,是因为他能以高贵的身份而侍奉低贱;贤良的之所以能成为贤良的,是因为他能以贤良的身份而侍奉不肖。丑陋,是美的根本;卑下,是崇高的根本;低贱,是高贵的根本。所以先代的圣王重视它们。
天以时使,地以材使,人以德使,鬼神以祥使,禽兽以力使。所谓德者,先之之谓也。故德莫如先,应適莫如后。 〔1〕
〔1〕適:安井衡云:通“敌”,敌人。本书《兵法》:“利(制)適,器之至也;用敌,教之尽也。”
天以时令起作用,地以材物起作用,人以德行起作用,鬼神以吉祥起作用,禽兽以力量起作用。所谓德行,是说要率先施行。所以施德行以领先为好,应敌以后发制人为上。
先王用一阴二阳者, 〔1〕 霸;尽以阳者,王;以一阳二阴者,削;尽以阴者,亡。量之不以少多,称之不以轻重,度之不以短长,不审此三者,不可举大事。能戒乎?能敕乎? 〔2〕 能隐而伏乎?能而稷乎? 〔3〕 能而麦乎?春不生而夏无得乎?众人之用其心也, 〔4〕 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唯贤者不然。先王事以合交,德以合人。二者不合,则无成矣,无亲矣。
〔1〕先王:安井衡云:皆当为衍文。郭沫若云:此阴阳犹今言正负,而正多于负者霸,全正者王,负多于正者削,全负者亡。译文从之。〔2〕敕(chì斥):通“饬”。整饬,整顿。〔3〕而:尔,你。稷,高粱。〔4〕王念孙云:“众人之用其心也”至“唯贤者不然”,“此六句,皆涉下文而衍”。译文仍译此六句,供参考。
用一阴二阳的君主,能完成霸业;全用阳的君主,能完成王业;用一阳二阴的君主,就要被削弱;全用阴的君主,就要被灭亡。计量不为了多少,称量不为了轻重,度量不为了长短,不分清楚多少、轻重、长短这三件事,就不能举办大事。能警惕吗?能整顿吗?能隐藏而埋伏吗?能种你的稷吗?能种你的麦吗?知道春季不萌生夏季就无所得吗?众人的心理发展是:爱,是憎恨的开始;德,是怨恨的基础。只有贤良的人不是这样。先代的圣王以事业团结他国,以德行团结百姓。百姓和他国都不能团结,就没有成就了,就没有亲近的人了。
凡国之亡也,以其长者也; 〔1〕 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故善游者死于梁池, 〔2〕 善射者死于中野。
〔1〕“以其”句:安井衡云:“以下句例上句,‘长’上当有‘所’字。”译文从之。〔2〕梁池:何如璋云:犹言泽梁。善游者狎而玩之,故死于梁池。梁池非险,言失于疏忽。
凡是国家的败亡,都是因为它的长处;人们的自失,也是因为他的特长。所以善于游泳的人常死在梁池上,善于射猎的人常死在原野之中。
命属于食,治属于事。 〔1〕 无善事而有善治者,自古及今,未尝之有也。 〔2〕
〔1〕治:郭沫若云:治假为“辞”,言辞。言辞为事实的表达。〔2〕“未尝”句:王引之云:“未尝之有”当作“未之尝有”,后人误倒。译文从王说。
生命从属于食物,言辞从属于事实。没有好的事实而有好的言辞,从古到今,不曾有过。
众胜寡,疾胜徐,勇胜怯,智胜愚,善胜恶,有义胜无义,有天道胜无天道。凡此七胜者贵众, 〔1〕 用之终身者众矣。
〔1〕贵众:郭沫若云:“‘贵众’,‘众’字疑‘聚’字之误,言七胜具备也。”译文从郭说。
人多的战胜人少的,快速的战胜缓慢的,勇敢的战胜胆怯的,聪明的战胜愚蠢的,善良的战胜邪恶的,有义的战胜无义的,有天道的战胜无天道的。共计这七个胜利条件,以都具备为好,终身使用这些条件的人很多。
人主好佚欲,亡其身失其国者, 〔1〕 殆;其德不足以怀其民者,殆;明其刑而贱其士者, 〔2〕 殆;诸侯假之威久而不知极已者, 〔3〕 殆;身弥老不知敬其適子者, 〔4〕 殆;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殆。
〔1〕“亡其”句:姚永概云:“‘亡’读为忘,‘失’与‘及’相近而讹。”〔2〕贱:古本等作“残”。译文从“残”。〔3〕极:同“亟”。急。〔4〕適子:太子。適,读为“嫡”。
君主好逸纵欲,忘掉了自身和国家的,危险;君主的德行不足以感怀他的百姓的,危险;君主公开刑罚来残害国士的,危险;君主依靠诸侯的威势长久而不知赶快停止的,危险;君主自己已经衰老而不知尊重太子的,危险;贮藏了许多粮食和财物,已经陈旧腐朽,却不能给人的,危险。
凡人之名三:有治也者,有耻也者, 〔1〕 有事也者。事之名二:正之,察之。五者而天下治矣。 〔2〕 名正则治,名倚则乱, 〔3〕 无名则死。故先王贵名。
〔1〕耻:使人受耻辱,意谓执法的人。本书《法法》:“废上之法制者,必负以耻。”〔2〕而:郭沫若云:“而”读为“能”,能者善也。〔3〕倚:偏于一边,即不正。《礼记·中庸》:“中立而不倚。”
人的名分共有三个:有管理的,有执法的,有从事的。事的名分有两个:正名的,检察的。这五方面都完好,天下就安定了。名正就安定,名不正就混乱,无名就死亡。所以先代的圣王重视名分。
先王取天下,远者以礼,近者以体。 〔1〕 体礼者,所以取天下。远近者,所以殊天下之际。
〔1〕体:亲近。《礼记·学记》:“就贤体远。”
先代圣王争取天下,远的用礼节,近的用亲近。亲近和礼节,是用来争取天下的方式。远和近,是用来区别天下各国边界的。
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惟欲。多忠少欲,智也,为人臣者之广道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家富而国贫,为人臣者之大罪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爵尊而主卑,为人臣者之大罪也。无功劳于国而贵富者,其唯尚贤乎? 〔1〕
〔1〕唯:郭沫若云:“唯”读为“谁”。
每日在增多却还担心缺少的,是忠心;每日在减少却还担心太多的,是私欲。增多忠心,减少私欲,这是明智的,是做臣子的广阔的道路。作为臣子,对国家没有功劳,而使家富国贫,这是做臣子的大罪;作为臣子,对国家没有功劳,而使爵尊主卑,这是做臣子的大罪。对国家没有功劳而能富贵的,那谁还崇尚贤良呢?
众人之用其心也,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生其事亲也, 〔1〕 妻子具则孝衰矣。其事君也,有好业,家室富足,则行衰矣;爵禄满则忠衰矣。唯贤者不然。
故先王不满也, 〔2〕 人主操逆,人臣操顺。
〔1〕生:疑是衍文。〔2〕“故先”句:王念孙云:“此句与上文义不相属,亦涉下文而衍也。”译文照译,供参考。
众人的心理发展是:爱是憎恨的开始,德是怨恨的基础。他们侍奉双亲,妻子和儿女都有了,孝行就衰退了。他们侍奉君主,有了好产业,家庭富足了,行动就衰退了;爵位和俸禄满足了,忠心就衰退了。只有贤良的人不是这样。所以先代的圣王总是不使他们满足,君主坚持不用爵尊禄厚的政策,臣子反而坚持忠心耿耿的态度。
先王重荣辱,荣辱在为。天下无私爱也, 〔1〕 无私憎也。为善者有福,为不善者有祸,祸福在为,故先王重为。
〔1〕天下:疑为“天地”。
先代圣王重视荣辱,荣辱在于作为。天地没有私爱,没有私恨。做善事的就有福,做恶事的就有祸,祸福在于作为,所以先代圣王重视作为。
明赏不费, 〔1〕 明刑不暴,赏罚明则德之至者也。故先王贵明。
〔1〕费:耗费。
公开赏赐,不是耗费;公开刑罚,不是残暴。赏罚公开是最高的德政。所以先代圣王重视公开性。
天道大而帝王者用,爱恶爱恶, 〔1〕 天下可秘,爱恶重,闭必固。 〔2〕
〔1〕爱恶爱恶:郭沫若云:“‘爱恶爱恶’当为‘爱爱恶恶’。”译从。〔2〕郭沫若云:本节言帝王者能本天道无私,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则天下可长保而勿失也。秘:通“闭”。关闭,紧闭。
天道伟大,能成帝王事业的君主用天道,爱人之所爱,恶人之所恶,天下就能保住,爱恶严格实用,天下就能保住,并且必然牢固。
釜鼓满则人概之, 〔1〕 人满则天概之,故先王不满也。
〔1〕釜鼓:古代量器。釜,春秋战国时期流行于齐国。春秋时以六斗四升为釜,后田氏以十斗为釜。鼓,相当于一斛。《广雅·释器》:“斛谓之鼓。”概:古代量米麦时刮平斗斛的器具。《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概者,平量者也。”此为引申义,刮平或削平的意思。
釜鼓满了,人就刮平它;人满了,天就刮平他。所以先代圣王不自满。
先王之书,心之敬执也, 〔1〕 而众人不知也。故有事,事也; 〔2〕 毋事,亦事也。吾畏事,不欲为事; 〔3〕 吾畏言,不欲为言。故行年六十而老吃也。 〔4〕
〔1〕执:爱。《吕氏春秋·遇合》:“故嫫母执乎黄帝。”〔2〕事:意谓捧读、敬读。〔3〕不欲为事:孙星衍云:“《白帖》三十、《御览》七百四十,两‘欲’字引俱作‘敢’。”译文从“敢”。〔4〕老吃:老而口吃。
先代圣王的书,是心中所敬爱的,而众人不了解。所以遇有事的时候,就捧读;没有事的时候,也捧读。我怕多事,所以不敢做事;我怕多说话,所以不敢多说话。因为行年六十,年老又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