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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汉代对秦代的重大升级

上一章我们讲了大秦帝国的迅速覆灭。秦国从最早建立邦国到最终统一天下,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但是大秦帝国只存在了15年的时间。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法家文化是有严重问题的。

法家文化是一种绞肉机文化,是一台没有安装刹车装置的疯狂的列车,它的终点只能是所有人同归于尽,坠入深渊。

我们来看看那些著名的法家人物的下场,他们的结局本身就非常有讽刺意味。

通过杀妻求将,吴起把自己异化成了一只权力野兽。他精明至极,算计猛狠,成功迅速,权倾朝野,但是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吴起在楚国变法虽然风光一时,但是支持他的楚悼王一死,吴起就被射死在楚悼王的葬礼上,对他满怀仇恨的楚国贵族将吴起射成了一个刺猬。

从秦国变法的过程来看,商鞅也是一个手腕极其铁硬的人,他把一切人都当成了他成功路上的棋子,结果在变法成功之后,他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复仇者杀掉了商鞅全家,包括他的老母亲。商鞅本人被秦国贵族追得走投无路,出逃到一客栈投宿,客栈主人却说:“商鞅定有法律,谁让没有凭证的旅客住宿,谁就要连坐。”商鞅最后被捉住,车裂而死。

韩非子提醒秦王,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都是阴险、自私而贪婪的。秦王也确实贯彻了韩非子的思想,怀疑韩非子来到秦国是一个阴谋,因此把他投入监狱,后来韩非子被李斯毒死,也自然是“死得其所”。

那么,谁从法家制度中受益了呢?秦国百姓受益了吗?并没有。

为了统一天下,秦国百姓付出了血和汗的代价。在秦国还没有统一天下时,秦国百姓独自承受过度的压榨,或被驱往战场,或被束缚在土地上拼命劳作。在繁重的赋役压迫下,在连坐和告奸之法的约束下,秦国百姓手足无措,“秦人不聊生,相与哭孝公”。

在秦国兼并天下的过程中,各国百姓对秦国的这套统治制度非常恐惧。《史记·秦本纪》里有记载:“(秦昭王)四十七年,秦攻韩上党,上党降赵。”秦国进攻韩国的上党,上党守不住了,不向秦国投降,反而投降了赵国。为什么呢?韩国的使者说:“其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也就是说,百姓不愿意被秦国统治,愿意被赵国统治,因为赵国的统治方式不那么虎狼。

然而,在秦国的强大武力面前,天下人逃无所逃。原来的六国,统治是比较宽松的,法律不那么严,税收也不那么重,老百姓的生活自由度比较高。统一之后,税率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户籍制度也一下子变严了,想逃避赋税根本不可能。稍一反抗抱怨,严刑峻法、告奸连坐都跟着来了。因此“百姓愁苦”,生活状态发生了巨大改变。《盐铁论》里说:“秦有收帑之法,赵高以峻文决罪于内,百官以峭法断割于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侧目重足,不寒而栗。”百姓几乎一举手,一投足,就会触犯法网,只能侧目重足,活得胆战心惊。

所以秦末起义的时候,人们纷纷大喊天下“苦秦久矣!”刘邦占领秦人故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商鞅之法。

(刘邦)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史记·高祖本纪》)

结果“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所以,包括秦人在内的各国人,在秦制下吃尽了苦头。

所以看来,似乎只有秦国的王族从这个制度中受益了。然而,虽然秦始皇风光一时,但是他的子孙后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的长子扶苏被矫旨自杀。秦二世即位后,在咸阳杀死公子12人,在杜县车裂公主10人。继位的秦二世最后也被迫自杀。帮助他谋得皇位的李斯被处以极刑,赵高后被扶苏之子子婴诛杀,子婴又被项羽诛杀。在秦朝灭亡后,秦王族子孙尽灭,就是说,秦始皇的所有子孙后代,都被杀光了。

所以鲍鹏山解读商鞅的《商君书》称商鞅变法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输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在乎人民的幸福,只追求国家的强大” 。结果是没有任何人从这个制度中受益。

因此,秦始皇确立的这个大一统郡县制度,虽然设计得很周密,但还是有很多致命的缺陷。

那么,秦末农民大起义推翻了秦朝,中国人是不是有机会重新选择,拒绝秦制,走其他的道路呢?

没有这个可能。在传统时代,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一个负面角色,一直被骂为暴君,但是他发明的皇帝制度,却得到了后世一致的坚决拥护,所谓“百代皆行秦政制,万年咸用始皇心”。

汉代皇帝虽然无一不咒骂批评秦始皇,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废除皇帝制度。因为皇帝制度带给统治者的眼前利益太巨大了。他们只是认为这一制度有缺陷,需要重大升级。

要升级,首先要判断是哪个部分出了问题。汉代君臣经过会诊后认为,秦代失败,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汲取过度,兴奋起来刹不住闸。所以要为这一绞肉机安上暂停按钮,为这个高速列车装上刹车装置。另一个原因是思想文化建设出了问题。秦朝没有成功地建立起一个有说服力的信仰和价值系统。法家的那套东西,本身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公开依靠法家,就把自己的统治秘诀暴露给了天下。所以要在意识形态上进行伪装。

所以汉代初年遵奉黄老之术,也就是“无为而治”。要大幅度地降低税赋率,从收一半,到“十五赋一”,就是从50%降到约6%,景帝时又改成三十税一,与民休息。同时改革法律,废除很多残酷的刑罚,不能动不动就把人关进监狱,砍手砍脚。这个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了,文景时期是黄老之治的典型,皇帝居然穿草鞋上朝,后世称之为“文景之治”。这是汉代吸取秦代教训,做出的第一个反应。

第二个反应,是抛弃法家理论作为指导思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家学说作为大汉帝国的门面工程,让老百姓相信,皇帝是为他们服务的。让儒术成为帝国所有知识分子的信仰系统,在思想上完成真正的统一。这是一个比“无为而治”影响更深远的举措。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事,值得我们细说。

为什么呢?因为汉武帝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个喜欢儒家思想的人,而更像是秦始皇再世。

汉武帝是一个性格非常强悍、非常想大有作为的皇帝。他的性格、做事的方式,都酷似秦始皇。他在统治期内,也是拼命地搞财政扩张,千方百计汲取更多的财政收入,然后“做大事”: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同时还兴修起数十座雄伟的宫殿和自己的豪华陵墓,不断搞声势浩大的巡游。最后搞得老百姓承担不了这样大的压力,各地开始造反,西汉差一点儿亡在他手里。

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继续用黄老之术来作为指导思想。黄老无为,而他是“大有为”。但是也没法继续用法家思想,因为法家思想已经臭名昭著。

那么怎么办呢?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汉武帝召集全国著名学者到长安开会,讨论帝国的思想文化建设问题,到底应该把什么确立为大汉帝国的指导思想呢?

有一个叫董仲舒的人建议说,不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个建议,其实和汉武帝的性格并不那么合拍。儒家和法家不一样。儒家并不是一个驯服的学派。它是头上长角身上带刺的。法家是拍马屁的能手,“法今王”,谁在位,我就拥护谁。儒家是“法先王”,批评在位的君主。所以法家是没骨头的,儒家是有骨头的。

儒家首创“民贵君轻”之论,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说出“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这样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听起来仍然很大胆的话。儒家公开主张称,如果皇帝不仁,臣子可以推翻他。

所以直到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在位的时候,还有一些儒生坚持“推翻暴君有理”的汤武革命思想。《史记》记载,有一个儒生叫辕固生,在汉景帝面前和黄老学派的黄生争论一个问题:商汤推翻夏桀到底是什么性质。到底是正义的革命事业,还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呢?辕固生说,商汤推翻夏桀是合理的,为什么呢?民心就是天命。夏桀胡作非为,失去了民心,就应该被得民心的人推翻,这是天经地义的。

而黄生却说:“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帽子即使旧了,也要戴在头上,鞋子不管多新,也只能穿在脚下。“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臣子推翻君主,这就相当于把鞋子戴在头上。君主不管有什么过错,都不能推翻。而且只有臣错而无君错,君主有过错,臣子应该劝谏,你不能有效地劝谏天子,反而把他杀了,你就是大逆不道,是篡弑,这没啥说的。

辕固生一听,说了这样一句话:“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意思是那按你这么说,咱们高皇帝刘邦推翻秦朝的皇帝,是大逆不道了?

这样一来,黄生张口结舌,不敢回答了。汉景帝是个老好人,只好出来打圆场,他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吃肉不吃有毒素的马肝,并不说明你不是美食家。学术不研究汤武受命这一段,也不说明你就不是学者。

意思就是要把这个问题挂起来,不争论。“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以后这个问题就被列为学术禁区,不能研究了。

从这一段记载我们能看出,儒家那种从道不从君的劲头,是让统治者感觉很不舒服的。换句话说,儒家学说和大一统专制本身,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么,汉武帝怎么会决定独尊儒术呢?

因为汉武帝独尊的儒术,和儒家的本来面貌已经不一样了。为汉武帝所用的儒家,实际上是法家化了的儒家,外表是儒家,骨子里是法家。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董仲舒对儒家思想进行了一番偷天换日的根本改造,让儒家思想变得和以前有了很大差别。

怎么改造的呢?我们先来看一个词,叫作“三纲五常”。我们后世一提起儒家,就经常会想起这个词,因此很多人都认为这“三纲”是儒家提出来的。

但是事实上,这是法家的的东西而不是儒家的。“三纲”,最早是法家的说法。韩非子说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大臣在君主面前,儿子在父亲面前,妻子在丈夫面前,都只能驯服,不能反抗。

这显然是和儒家思想完全相反的。儒家是强调权责对应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说君首先要像一个君,臣才能像一个臣;父首先要像个父,子才能像个子。所以“君使臣”和“臣侍君”都要各按“礼”而为。这种原则,多少有点契约的意味。

因此,儒家是反对法家这种单向的三纲的。

那么,为什么后来三纲成了儒家思想的代表性词汇呢?

主要是董仲舒的“点金成石”,把孔孟之道和韩非子的思想巧妙地嫁接在了一起。

董仲舒对儒学的改造,优点是保留了儒家以天命恐吓君主的理论,而且发展出一套装神弄鬼的谶纬之学,就是通过种种迷信,什么“占星”“望气”之类,来分析“上天”的想法,判断上天对皇帝满意不满意。如果地震了、天灾了,皇帝就要反省了,是不是自己哪点做得不对?就得洗个澡,静坐,反思自己。

也就是说,董仲舒要求皇帝要重视天命,通过“上天示警”让皇帝有所约束,不要胡作非为,否则就可能亡国。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周代文化的核心成果。

但是与此同时,董仲舒又和韩非子一样,把皇帝推到了至高无上的绝对化地位,甚至他在有些方面说得比韩非子还要过格。

为了强化皇帝的地位,他不惜穿凿附会,寻找神学上的根据。他说:“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王是三横一竖,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代表贯通。皇权是贯通天地的。他说,皇帝是整个国家的心脏,“海内之心悬于天子”,臣民与皇帝的关系,就像四肢与“心”的关系一样:“心之所好,体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从之。”(《春秋繁露》)心在想什么,四肢就要想办法来满足心的需求;皇帝喜欢什么,百姓就要顺他的意。

所以天下臣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皇帝:“民之从主也,如草木之应四时也。”臣民要无条件顺从君主,“体不可以不顺,臣不可以不忠”。(《春秋繁露》)这些话比韩非子说得还要到位,皇帝听起来当然会感觉很舒服,因此,董仲舒明确提出了“三纲说”:君可以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可以不父,子不可以不子;皇帝夫可以不夫,妇不可以不妇。由此,权利变成了单向的、绝对的。

董仲舒还继承了韩非子的法、术、势思想,强调一定要大树特树皇帝的权威。《春秋繁露》说:“君之所以为君者,威也。……威分则失权。”董仲舒所谓的“威”即是韩非所说的“势”,都是指帝王独断专行的权威。一定要强化皇帝权威,同时还要愚民。法家一直是主张愚民的。董仲舒也说,民的意思就是“瞑”,就是愚昧无知的意思,因此“可使守事从上而已”,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上级的命令。

所以梁漱溟曾经说,董仲舒的这套改革,“把生动的理性、活泼的情理僵化了,使得忠孝贞节泥于形式,浸失原意,变成统治权威的工具,那就成了毒品而害人。三纲五常所以被诅咒为吃人礼教,要即在此”

汉武帝独尊儒术,一方面,让皇权获得了仁义道德的外衣,比以前冠冕堂皇多了,对皇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约束。但是另一方面,却并不妨碍皇权的实际运作。

我们用盖房子来打比方,如果说秦始皇是浇筑起了房屋的骨架,奠定了专制制度的基础,那么汉武帝则抓意识形态建设,用儒家思想对房屋进行了装修:房子一装修,就好看多了。

但是,这个房子的本质结构并没有变。《汉书·元帝纪》记载,汉元帝做太子时,看到父亲汉宣帝经常用严刑峻法,就劝父亲,咱们的老祖宗不是告诉咱们要以儒治国吗?您怎么忘了?汉宣帝勃然变色,告诉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意思是说,你小子懂什么?我们汉王朝的统治秘诀就是“霸王道杂之”,表面上是孔子的王道,实际上是秦始皇的霸道。

所以到了汉代,大一统专制制度才变得“刚柔相济”,初步成熟。这也是汉代统治比较长久的重要原因。因此形成了中华帝国的第一阶段——秦汉帝国。以后中国政治发展的主要逻辑,就是外儒内法:外表越来越儒家,本质却越来越法家。 UtAKMHLZVFTkRVpEdTcAgOHRw3Scl664ms0yaPTUKGBbnIs3+x4QrQqUEGJ44uH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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