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拉泽·赫什阿里(Shirazeh Houshiary)仿佛是这个喧嚣时代的诗人,在众生喧哗时,专注于自己的小宇宙。从伊朗出发,赫什阿里在伦敦成了艺术家,在20世纪80年代就获得了英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大奖——“特纳奖”的提名。她的创作体裁涉及绘画、装置、建筑、电影等多种媒介,在创作中常常使用面纱、薄膜、迷雾等意象。她阅读广泛,热爱物理学和宇宙学,也研究苏菲主义、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和当代诗歌。
从2020年2月到年底,我与赫什阿里的通信持续了将近一年。于我而言,这是去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信总像智性的光芒,安慰着我的心灵。她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如是写道: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想做作品并不容易……也不容易让人意识到我们是谁。我的做法一直是在孤独中更好地工作……光是帮助我们看到和理解我们周围世界的媒介,通过我们的想象力,它变得更加强烈和明亮。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想象力是如何成为人类与世界的螺旋式的对话。”
您如何定义雕塑?
施拉泽·赫什阿里: “雕塑”一词来自拉丁文,意思是“用固体材料雕刻或切割出来”。雕塑最早是由石器时代的人想象出来的形式,比如西班牙北部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并由此表达他们的所思所想。从那时起,许多文化都有类似的想象,并在石头或木头上留下他们的痕迹。
准确地说,我的雕塑作品更接近建筑的语言——因为我将材料组装起来并编织在一起,创造出结构,而不是从实体中切割出来。而这些结构与大自然通过重复和突变创造的有机和非有机系统有着紧密的联系。
您对时间有很深的理解。在您看来,如何在雕塑中控制时间?
施拉泽·赫什阿里: 正如我提过的,结构是我的关注点,结构内在地揭示了时间,不管是相对稳定、持久的,还是不稳定、短暂的。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时间是变化的尺度。”而结构是在空间/时间中舞蹈的一种形式。
您是如何创作一件雕塑作品的?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的雕塑作品是成系列的……一个雕塑作品启发了下一个雕塑作品。开始,我用手绘制运动轨迹的草图,并尝试想象这些动作从二维到三维的样子。我的助手会在电脑上生成这些三维图像,然后由我来处理所有的细节。我试图捕捉连续运动中的本质运动,而不是静态的实体形式。光线和透明度在其中起着很大的作用,在这个过程中,非物质变成了隐形的物质——这是一个漫长而费力的过程,如果几何形状太过极端,那么作品就会坍塌。
当大部分问题解决后,我会请制作的工人看一下。我必须接受失败是理解和创作过程的一部分,因此必须改变这些波纹在空间的运动。
您为什么选择绘画作为您最重要的实践之一?什么效果是绘画能达到但雕塑达不到的?
施拉泽·赫什阿里: 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我创作的雕塑比绘画更多。后来,我的雕塑作品规模越来越大,不得不更多地与制作工人合作。这个过程带来了工作方法与作品本身的距离感,这引发了我二维作品的发展。首先,我会选择创作纸上作品,然后是在画布上创作。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亲密的创作体验,而雕塑的创作过程和我自己的距离有些遥远。
能描述一下您的绘画创作过程吗?
施拉泽·赫什阿里: 多年来,我一直在发展这个过程,并且这个过程一直在变化。我绘画时,是将画板平放在地板上创作的。我制作并使用铝板来承受我的重量,因为我需要处在画面之中。这很重要,因为它使我和画面有近距离的亲密感,类似于当有人靠近你,你感觉到他们的呼吸落在你的皮肤上。这就是我与每幅画的亲密距离。
我使用颜料和水来创作画面的第一层,让水通过它的波纹和褶皱来表达自己。在这个阶段,我让无意识来主导整个过程……就像意识被无意识引导一样。画面的第二层是标记的绘制或生成,它们的运动受到第一层的影响。第三层和第四层则综合了所有东西,并在绘画空间中创造出推和拉的感受。
绘画创作有助于我发展对雕塑、动画和视频装置的想法,并为其提供信息。它们是种子,发着芽,向着各个方向生长。
您在2010年创作作品《叹息》( Sigh )时,用铅笔反复书写文字,使文字变成了线条和星云。阿拉伯文书法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启发吗?
施拉泽·赫什阿里: 这两个字(“我是”,“我不是”)是用阿拉伯文写的,因为它们是我小时候最早学写的文字。我对书法本身并没有兴趣。我只用两个字,因为它们的意义和形式感觉更原始,当两个字交融在一起时,指向的是感觉(星云)和理解(线条)的统一。
您似乎试图让文字在画面中 "溶解",是对逻辑和语言的抵抗吗?
施拉泽·赫什阿里: 是的,这两个文字在画面中“溶解”,是为了抵抗语言和我的世界的限制。或者换一种说法,这是对心智界限的抵抗。
您不画具象作品。为什么具象的绘画对您没有吸引力?我感觉您是一个没有国界的艺术家,所以一定有超越文化传统的原因。
施拉泽·赫什阿里: 你说的很对,这和我的文化传统没有关系。我觉得抽象是对想象、经验和意义的极度浓缩。与其说抽象是拿走或减少,不如说图像要求我们将概念、记忆、联想和存在的意义浓缩,使之成为一种经验的纯粹体。抽象不是远离生活,而是可以穿透现象和经验的本质和核心。
在抽象艺术中,人们并没有把故事投射到图像上……而是由图像来揭示它的叙事。我们可以在音乐中体验到类似的东西,它直接把听众与艺术家的感受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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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创作受到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影响。您曾说祖尔巴兰(Francisco de Zurbarán)的《圣维罗妮卡的面纱》给您很多启发。为什么?
施拉泽·赫什阿里: 《圣维罗妮卡的面纱》对我影响很大。在这幅画中,祖尔巴兰跨越了客体和主体的二元性——场域与图像同样重要。我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兴趣在于构图中固有的动态结构,而不是任何叙事。这些结构和感觉在艺术中持续存在,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您是如何在绘画中捕捉时间和存在的?
施拉泽·赫什阿里: 时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现象。亚里士多德曾提出“时间是变化的尺度”,我的理解是,变化意味着运动。人类只有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中自由移动,才能成为有意识的人,但这需要我们运用想象力来体验对未来的记忆和对过去的预测。这种运动的自由对意识的成长至关重要。这些想法都蕴含在我的作品结构中。
您说您的艺术更多地关乎感知。您是如何感知无形的世界,并把它带给观众的?如何捕捉和传递无形无状的信息?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们的认知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要认识到,这是我们生物尺度的结果。宇宙有千万种尺度,而我们只意识到一种尺度。这教会我不要固定自己的观点,允许相对性和不确定性在这种理解中发挥关键作用。我用透明和不透明、远和近的细微差别来揭示不存在稳定的世界,只有不断变化,万物流变。世界就像一条不断流动的河流,而不是客观现实。是我们的想象力在看得见的事物中寻找看不见的意义,这正是人与世界对话的螺旋。
施拉泽·赫什阿里,《双重奏2020》,雕塑
© Shirazeh Houshiary 致谢 Lisson Gallery
您是如何把隐形的东西变得可见的?比如,在《心灵与物质2020》( Mind and Matter 2020 )中,您是如何构造画面的?
施拉泽·赫什阿里: 不可见的东西只能想象,但看不见。然而它不是不存在。它预先存在于可见的事物之中。想象力在可见的世界中表达着一种不可见的意义。梅洛-庞蒂写道:“意义是不可见的,但不可见者并不与可见者相矛盾,可见的事物有一个不可见的内部结构。”在我的画作《心灵与物质2020》中,通过对线条、色彩和质地的隐藏秩序的表现,提取了心灵所洞察的图景,就像骨髓刺激着骨骼的生长。
创造跨感官的感知是您的目标还是工具?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们是具有身体性的生命。我们生活在我们的身体里,通过感官来了解这个世界,所以跨感官的感知是我们唯一的工具,即使它是有限的。我们必须使用它,否则,我们就会成为迷失方向、失去身体性的生命。这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如今我们正通过技术更多地走向虚拟世界。
谁/什么最能激发您的灵感?
施拉泽·赫什阿里: 是光的本质和混沌中的创造力给了我巨大的启发。
苏菲主义对您的创作有否影响?据我所知,您很喜欢东方智慧。
施拉泽·赫什阿里: 苏菲主义对我确实有影响,但我的兴趣是多样的,因为我永远充满好奇心,一直在学习。宇宙如此浩瀚,你需要用好几辈子的时间才能参透它的深意。来自东方的思想和智慧一直陪伴着我,本质上它是在关系中寻求现实,在谦逊中寻求智慧。
施拉泽·赫什阿里,《大图景2020》(局部),绘画
© Shirazeh Houshiary 致谢 Lisson Gallery
您1992年的作品《圣洁的围墙》( The Enclosure of Sanctity )的灵感来自诗人鲁米的写作。我也喜欢他。您是如何与他的作品结缘的?您也钟爱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的诗作,今后会不会创作一些受寒山启发的作品?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从小到大读了鲁米的很多诗歌,小时候父亲帮助我理解了它的深邃和复杂,最终也理解了它所倡导的简单和清晰。
在这个对于很多人来说时间似乎停止了的时期,寒山的诗歌让我很有感触。他的文字表达了存在的美好和简单:
有鸟五色纹,
栖桐食竹实。
徐动合礼仪,
和鸣中音律。
昨来何以至,
为吾暂时出。
倘闻弦歌声,
作舞欣今日。
在疫情封城期间,我并没有被外界事件所干扰,而是透过工作室的窗户看向窗外的树林,找到了慰藉。就在这里,所有的关系和思想,亦即宇宙的进程,无所不在,这让我感慨人类的短视。
施拉泽·赫什阿里,《心灵与物质2020》,绘画
© Shirazeh Houshiary 致谢 Lisson Gallery
施拉泽·赫什阿里,《膨胀2020》,绘画
© Shirazeh Houshiary 致谢 Lisson Gallery
您在作品中提到了量子物理学。您的创作与量子物理学有怎样的关系?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们是有身体性的生命,由于身体的构造,我们只能在单一尺度内体验世界。量子物理学揭示了宇宙中有许多框架和尺度,而在我们的感知和常识范围内,我们几乎没有能力理解它们。我们必须训练我们的心智,超越二元论的思维——这是我们大脑构造方式的产物。
应把宇宙的进程看作一个创造与毁灭并行的永恒之舞。正是由于这种宇宙的流动与自然法则和谐振动,形式短暂地在时空中上升为物体,存在片刻,然后消失。即使在它们短暂存在的过程中,物体也不是实体,而是一团模糊的旋转粒子。这种舞蹈是我们看不到的,因此我们体验到的是一个稳定的世界。而这种舞蹈正是我作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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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您的作品《大图景2020》( The Big Picture 2020 )中感受到了强大而黑暗的能量,这个作品与我们2020年的处境有关吗?
施拉泽·赫什阿里: 是,也不是。之所以说是,是因为我是在封城的焦虑中创作了这部作品。之所以说不是,是因为暗能量是宇宙的物质,随时随地都在。
《双重奏2020》( Duet 2020 )这个雕塑作品看起来很轻盈,很快乐,在形式上是否比较难实现?作品名中的Duet是否意味着对某种秩序的接受?
施拉泽·赫什阿里: 《双重奏2020》既投射出秩序,也投射出无序,且要揭示它们之间的联系。它的形式很难实现,因为每根“丝带”的路径都有很多褶皱和角度的变化。最好的办法是看实物,而不是通过图像来观察。
为什么在《膨胀2020》( Swell 2020 )和《心灵与物质2020》中都出现了“洞”的意象?洞的背后是什么?
施拉泽·赫什阿里: “洞”是在我绘画的过程中自行出现的,它们已经作为我作品的一部分存在很长时间了。通过它们,我学会了刺穿存在的面纱,就像渴望穿透黑洞去了解黑洞之外的东西及其规律。它们是对完全未知的隐喻,对我来说,它们是绘画作品中最激动人心的构图部分。
您怎么看待人类的未来?记得您曾强调过不确定性的美,能否给这种不确定性一个形式?
施拉泽·赫什阿里: 人类的未来一直是不确定的。不确定性就蕴含在宇宙的结构中。它就像一个褶皱的折叠,汇聚了很多不同的方向,人们可以选择褶皱折叠中的任何一条路。对我来说,这种折叠就是对不确定性的表达。
当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您的梦想是什么?她是否知道自己现在成了那个读着奇岚的信的施拉泽?
施拉泽·赫什阿里: 每一滴启程的水滴,离开雪山时都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却相信河流会把它带向大海。如果与河流及蜿蜒的道路做斗争,会产生痛苦和不快。我曾是那颗水滴,相信这段旅程。当它汇入大海,就不再有水滴了,它融入了浩瀚的海洋——这片智慧之海啊,是我们大家最终相遇之地。但现在,此刻,我们是不同的水滴,试图完成相似的旅程。这就是在读着奇岚的信的施拉泽。
我们还没有谈及死亡。您对死亡的想象是什么?您害怕那个时刻吗?您对死亡的态度是什么?不知为何,我觉得您的每一件作品都包含着死亡的维度。
施拉泽·赫什阿里: 我总是说,不了解死亡,就无法了解生命。它们是一体的,是不可能分开的。我不害怕死亡。我们在通往死亡的旅途中,并不意味着走向毁灭,而是走向改变。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出现或消失,即使形态会发生改变,但新的形态总会从旧的原子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