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府唐公执玉,尝勘一杀人案,狱具矣。一夜秉烛独坐,忽微闻泣声,似渐近窗户。命小婢出视,噭然而仆 。公自启帘,则一鬼浴血跪阶下。厉声叱之。稽颡曰:“杀我者某,县官乃误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 公曰:“知之矣。”鬼乃去。翌日,自提讯。众供死者衣履,与所见合。信益坚,竟如鬼言改坐某。问官申辩百端,终以为南山可移,此案不动。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无如之何。
一夕,幕友请见,曰:“鬼从何来?”曰:“自至阶下。”“鬼从何去?”曰:“欻然越墙去 。”幕友曰:“凡鬼有形而无质,去当奄然而隐,不当越墙。”因即越墙处寻视,虽甃瓦不裂,而新雨之后,数重屋上皆隐隐有泥迹,直至外垣而下 。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贿捷盗所为也。”公沉思恍然,仍从原谳 。讳其事,亦不复深求。
【译文】
总督唐执玉审查一件杀人案,已经定案。这天夜里他独自点着蜡烛坐在屋里,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哭泣声,好像渐渐临近窗户。他叫小婢出去看看。小婢出去,惊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唐公掀开帘子,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鬼跪在台阶下。唐公厉声呵斥它,鬼叩头道:“杀我的人是某人,县官却误判是某人。这个仇报不了,死也不能瞑目。”唐公说:“知道了。”鬼于是离开了。第二天,唐公亲自提审,证人们提供死者的衣服鞋子等物,与昨夜所见相符。唐公更加相信了,竟然按鬼所说的改判某人为凶手。原审案官百般申辩,坚持认为南山可以移动,但这个案子不能改。师爷怀疑有别的原因,婉转地向唐公探询,他才说了见鬼之事,师爷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一天晚上,师爷来见唐公,问:“鬼从哪儿来的?”唐公说:“他自己来到台阶下面。”师爷问:“鬼往哪儿去了?”唐公说:“他倏然越墙而去。”师爷说:“凡是鬼,都只有形影而没有肉体,离去时应该是突然消失,而不应该越墙。”随即到鬼越墙的地方察看,虽然屋瓦没有碎裂的,但因为刚下过雨,几处屋顶上都隐隐约约有泥脚印,一直到外墙,泥脚印下去了。师爷指着泥脚印说:“这一定是囚犯买通了有功夫的盗贼干的。”唐公沉思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仍改回原判。他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再深入追究。
【评点】
故事里的唐执玉,因为过分相信有鬼,上当受骗,差点制造了一起冤案。这个案子、这个故事涉及的都是人,不需要鬼神出现。假扮成鬼的这个骗子,是利用人们相信有鬼的心理布了一个局。幸亏这个师爷充分利用了人们坚信不疑的关于鬼的行为方式的描述,才揭露了这个骗局,也避免了一桩冤案。
景城南有破寺,四无居人,惟一僧携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佣,见人不能为礼。然谲诈殊甚,阴市松脂炼为末,夜以纸卷燃火撒空中,焰光四射 。望见趋问,则师弟键户酣寝,皆曰不知。又阴市戏场佛衣,作菩萨罗汉形,月夜或立屋脊,或隐映寺门树下。望见趋问,亦云无睹。或举所见语之,则合掌曰:“佛在西天,到此破落寺何为?官司方禁白莲教,与公无仇,何必造此语祸我 ?”人益信为佛示现,檀施日多 。然寺日颓敝,不肯葺一瓦一椽,曰:“此方人喜作蜚语,每言此寺多怪异。再一庄严,惑众者益借口矣。”积十余年,渐致富。忽盗瞰其室,师弟并拷死,罄其资去 。官检所遗囊箧,得松脂戏衣之类,始悟其奸。此前明崇祯末事。先高祖厚斋公曰:“此僧以不蛊惑为蛊惑,亦致巧矣。然蛊惑所得,适以自戕,虽谓之至拙可也。”
【译文】
景城南边有座破寺庙,周围无人居住,只有一个和尚带着两个弟子管香火,都蠢笨得像是乡下的佣工,见人行个礼都不会。但他们却十分狡诈,偷偷买来松脂,碾成粉末,夜里用纸卷起来点燃,撒向空中,于是火花光亮四射,见到火焰的人都来询问,而师徒三人却假装插着门睡得正酣,都说不知道。他们又暗地里买来唱戏用的佛徒服装,扮作菩萨、罗汉,在月夜或是站在屋脊上,或是在寺庙门前的树下若隐若现。看见过的人来问他们见过没有,也说没看见。有人将看到的情形告诉他们,师徒三人便合掌说:“佛在西天,来这个破庙做什么?官府正在查禁白莲教,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何必造谣害我?”人们从此更加认为是真佛现身,所以施舍的人越来越多。寺庙一天比一天破败,和尚们却不肯补一片瓦、修一根椽子。他们说:“这儿的人爱造谣,老是说这个寺庙里有各种怪异的事,如果再把寺庙整修得庄重严正,迷惑民众的这些人更有借口了。”十多年时间下来,师徒三人靠施舍渐渐发了财。忽然被强盗发现了他们的私藏,打死了师徒三人,抢走了所有钱财。官府检视剩下来的箱子,发现了松脂、戏装等物,人们这才想明白和尚们的阴谋。这是明代崇祯末年的事。我的高祖厚斋公说:“这几个和尚表面上老实不骗人,他们骗人的手法也够巧妙的了。但是骗来的钱财正好用来残害自己。若说他们蠢到了极点,也未尝不可。”
【评点】
表面上蠢笨老实,其实更具有欺骗性。因为有了钱财被强盗盯上,处心积虑骗得的钱财又让他们因此丢了性命,这又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所以说他们还是蠢笨到了极点。这个故事首先是启示人们,不要为骗子的外表所迷惑;其次又告诉人们,积累财富未必就是积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