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蜜刚落座，便听见任照凡对她说，“甘青青不会回到这里住了，如果你有需要，这间屋子的所有空间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蒋蜜愣了一下，脑中蹦出一个想法：在她绞尽脑汁为两人想话题缓解尴尬时，任照凡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这么想着，以至于蒋蜜迟钝了几秒才消化任照凡给予的信息。

任照凡误以为她多想了，“你别误会，不是因为你。她的病情比较严重，需要定期复检，为了方便点，出院后会在医院附近租一间公寓。”

“哦……嗯。”蒋蜜半天才接上这么一句。

“另外，”任照凡转向另一个话题，“岚岚的事，我们可以约个时间。”

蒋蜜想了半天想出来的也是这件事，岚岚就是那位重度抑郁，差点自杀的女孩，听见任照凡主动提起，她有种被剖开腹部，看得一干二净的感觉。好在任照凡没有注意到她那片刻的反常，随后，她镇定多了。

“嗯。谢谢你对岚岚提供的帮助，拯救了一位年纪正当好的少女。”她如同机器般念出这段致谢辞，接下来应当接上的，大概是奖杯与盛典，这是她准备了不少时间的对白，却将场面推到了极致尴尬的地步。

天啊，她怎么觉得自己写的文章多了，连话都不会讲了，哪有人正常聊天这么客套啊……

任照凡愣了一下，恍惚中到云端漫游了一圈。两人的心分明各有言语，却只能言不由衷，“我……应该做的。”

“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做？”蒋蜜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任照凡问，“做什么？”

蒋蜜将水杯放到桌面上，“砰”的一声，让原先保持片刻寂静的屋里不太宁静，这声音惊到了她，使她毫不经脑袋便说了出来，“经常在网上，安慰那些误入迷途的女孩。”说完这段话，她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任照凡沉默了很久很久，这时间之长，足以让蒋蜜找条绳索上吊自缢，可她没有这么做，虽然她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境地。

最后，任照凡回答她，“嗯，我经常这么做。”他没有那这个回答终止话题，而是继续告诉她，“从某段时间开始，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使命，当我遇见有轻生念头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尽力安慰他，想方设法使他打消自杀的念头，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者无法做到让对方放弃，我就会被自己的思想反复折磨，觉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蒋蜜当然知道那后面紧接着的话应当是什么，这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从前她知道任照凡的行为，并主观断定为他的目的不纯，今天却如同飞出宇宙般，望着完全陌生的球体，体验丝毫不同的生存环境，她忽然觉得十分愧疚，所有曾经对任照凡厌恶的根基消散了，她是多么肤浅的人，才会有如此偏见。

直觉告诉她，任照凡在这“某短时间”之前，必定有一段痛苦的经历，她没有多问，只是站在一位旁观者的角度告诉他，“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用为任何人负责，你可以这么做，在你决定去做的那一刹那，你已经完成了使命。”

任照凡抬起眸望向她，沉默久久。

蒋蜜从他直白的目光中看出了漫无目的以及隐藏许久的失落，这是她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眼中看到过的，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出现在任照凡身上。她对任照凡的印象从这一刻起彻底改观，也是就在这一刻，两人的命运才有了改写的火苗。只是未来的事，谁也无法在这一刻预料。

“谢谢你。”任照凡清亮的嗓音打破片刻的寂静，他收敛了眸子里直白的情绪，转而藏起部分的悲伤，但依旧赤忱，依旧闪亮，“其实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蒋蜜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存在什么优点，足以让任照凡佩服。

任照凡回答她，“嗯，佩服你能将自己的情感充分表达，落在笔上。我知道很多你的读者，因为你的剖析而自愈，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我远不如你的细腻，在安慰人这件事上，除了一个劲地施加温暖，没有其他途径。这么单一的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只能帮到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尤其是女性，对我唐突的问候是排斥、拒绝的，甚至怀疑我的目的不正当，解释是一件最复杂的事，尤其是跟陌生人解释。”

蒋蜜顿时明白了任照凡话中的含义，她完全能够理解他，其实当初，若任照凡选择的是通过网络通讯方式联系到自己，她的第一反应必定也是反感，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何况当时的她根本没有轻生的念头，产生这样的误会，只会当对方是个疯子。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任照凡说得那样成功，“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岚岚是我第一个接触的读者群体中的少女，也是唯一一个，我并没有那么大把握可以做到，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言语和文字十分苍白无力，想尽力达到思想想表达的层面，却无能为力。”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任照凡十分相似，只是在自己做这件事时，她觉得自然而然，但对任照凡做这件事时，产生了偏见。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其实，你能做的事，比我更丰富而伟大。”她的双手搭在双腿上，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这是一个不需要掩饰的动作与神情，没有其他的考虑，只是单纯地坐在这里，和他对话。

他没理解过来，但深知此时的气氛是轻松舒适的，和进门直至一分钟前都迥然不同，每一缕空气都更为清新，他的姿态也便更随性了一些，“我做的什么事？”

她的目光缓缓移转，最终落定在房间里那台正挺直腰背努力工作的计算机上，她的头微微抬了抬，“喏，就是那个，我不懂你们行内的称呼，在我们门外汉眼里，就叫‘计算机高手吧’，这是普通人很少具备的功能，才不像说说话聊聊天写写字安慰人这么普遍。”

任照凡无法置信，“拯救一台计算机？”

蒋蜜摇了摇头，“你以为你拯救的只是一台计算机吗？二十一世纪，计算机虽不如手机普遍，但也绝对不少，你别小看这坚硬的外壳，这里面储存有多少柔软的秘密。就拿我来说，我的计算机里存有我日日夜夜大大小小的随笔痕迹，我这个人偏懒，最频繁也要一周才肯整理备份一次，可一周时间留下的记录数量，那也是庞大的。我这算是微小的例子，不算典范，那换个方向，如果我留的不是随笔，而是私密日记呢？严重涉及个人隐私的，多少男女视私密胜过金钱珍宝，再有，现在网络和个人信息安全、账户安全息息相关，通过病毒窃取账户款项的事例也存在，比起情感与思想的折磨，这些现实的损失、伤害往往给予人更直接的打击。”

任照凡怔怔听着她说完这些话，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角度，过去，身处那一行业之中，他只明白对方有需求，他明码标价，价位合适则提供服务，价位不合适则拒绝，他做的，只是如同机器人般输入程序代码，解决一个又一个在别人眼中看似难过的槛，赚取越来越厚的金钱，何曾从这一角度观看待自己的行为？

蒋蜜的目光纯洁、清亮，没有半点阿谀奉承，她也不需要，她不是依靠讨好领导在公司立足的员工，任照凡也绝不是热爱这种行为的人。

“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任照凡的语气微微有些自嘲，“过去，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也因为这个原因……”他顿了顿，像是犹豫了片刻，在经过复杂却隐形的思想斗争后，他终于主动说出来了，“我妹妹自杀了。”

蒋蜜被怔住了，她想过任照凡经历过什么打击，但没有想到这打击竟是失去亲人。

“她敏感、脆弱，这些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我从没有放在心上，我觉得她还小，还没有经历过社会的历练，等有一天她成熟了，会意识到在这社会上，只有金钱是最真实的，所有的感情都是负累，远不如实际的利益诱人。正因为我愚钝如此，她才彻底绝望。那一年，她跟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离开前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她想找个人倾诉，如果在那个时候，有个人可以告诉她‘你很好，是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你，将来你会遇见更好的人’，大概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那段时间，她尝试找我沟通过，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告诉过我她心如刀割，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的世界成了黑白无彩，生活如同行尸走肉，她回不到从前了，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无底深渊，诱惑着她往下跳，只要投入其中，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可当时的我在做什么呢？我根本没放在心上，觉得她只是暂时处于人生的低谷，谁都会有这么一段茫然无措的时期，认为万事万物都在跟自己作对，人总会自己走出低潮期的，她也一样。我没有意识到她的情况和我认为的其他人不同，没有注意到她一步一步走向绝望，我依旧沉迷在波谲云诡的商战里，想方设法捞取一桶又一桶金，每当她向我寻求帮助，我的应对方式只是给她零花钱，让她逛街，旅游，吃饭，以为这样可以缓解她的痛苦，直到她彻底崩溃，毫无眷恋地离开了。她自杀了，服药后割脉，不留一丁点后路。” fu5yERpiKj6BopMSl5p96+f9mkAXs34LF5a+QKj2zDnpqQN3wU7fGOozoxur39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