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人群后方某个较为隐蔽的地方。周舟没有跟过来，只当她要去接个工作电话，与其跟过去听些丝毫不懂的专业术语，不如待在原地观看这场难得一遇的事件。

“喂。”她的语气平淡，完全不像旁观始末的人。

“蒋蜜。”与蒋蜜所想象的不同，站在楼顶的甘青青并不惊慌失措，也不急促抓狂，毫无恐惧说不上，夜里的风带给她的声音丝丝颤抖，但总体来说，她还算镇定。

“是我。”两人像在猜一场已知答案的谜，将这些问题与答案作为开场的必要程序。既然是程序，任何一环都不准出现问题。且蒋蜜知道，至少在进行这些程序时，甘青青不至于从高楼上跳下去。她既然正在进行一项拖延时间的伟大工程，不远处的人们并不知晓。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甘青青的呼吸声逐渐急促，看来说出这件事，必须拥有足够多的勇气。

“你说。”无论她想不想听，今天终究是要吸收的。

甘青青迟钝了一会儿，任谁也知道在这迟钝中她经历了多少思想挣扎，高楼狂风肆虐，俯视城市的夜景虽然为绝妙角度，但当观景者换了种思维，下边再不是曼妙风景，而是即将吞噬自己身体的巨大牢笼，便显得惊悚逼人了，“我就是把你推下楼的那个人。”

“哦？”蒋蜜的吃惊不在于这件事的本身，而在于说出这件事的人，选择在这个时候讲述。但随后，她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冷静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些日子以来，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的神经……为了工作为了感情我做过不少不得体的事，但从来没有和人命挂钩的，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么荒唐，这件事一直浸泡在我脑袋里边，越来越大，终于膨胀到足以吞噬我的性命。蒋蜜，我不想跟你说对不起，我要忏悔，但绝不是因为对你的愧疚，只是因为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甘青青越说越崩溃，语气里的哭腔终于按捺不住。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蒋蜜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理解甘青青的思路。

“因为我要你知道，记住，是我对你做的这样的事，还有，任照凡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但他没有告诉你，因为他心里装的人是我，他对你没有一点感情，他愿意为我瞒住你。”她几乎在呐喊。夜的海洋在星光点缀中闪烁，天空终于黑得露出了星辰，月呢？为何满地的月光，却独不见月亮？她的世界模模糊糊，尽在泪眼里。

“嗯，我知道了，然后呢？”若换做别人，蒋蜜定会马上挂了电话，对方想宣泄邪恶，那是对方的事，她没有责任与义务成为沙包任人发泄。可这个人是甘青青，或者说得具体些，是站在楼顶，享受众人围观，随时有可能一跃而下高楼的甘青青，她的一句稍有不慎，将可能导致一条生命的陨落。她不愿意如此，哪怕对方的生死与她无关。

可蒋蜜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冷静镇定反而激发了甘青青的崩溃，她看不到甘青青原先已是通红的双眼再次将泪水倾泻而下。

甘青青站在冷风肆虐的楼顶，绝望地目光模糊。她时常搞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有时渴望无人注目的自由，躲在角落里茕茕消极，有时又渴望世界唯她独大，她点到谁，那人便必须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她的这通电话，目的在何处呢？与世界告别，最后想联系的人居然是蒋蜜。呵，真是荒唐。她曾经是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为了梦想昂头挺胸驶出一道宽阔的路，如今却成为为了一个男人而尽使心机，甚至寻死觅活的女人。她站在如此高耸的地方，绝不是为了吓吓任照凡，在听到任照凡对她说，“青青，我们分开吧，这样下去，我会伤你伤得更深的。”时，她只想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最无能的女人才会失去了一个男人，并认为失去了一整个世界，丧失生存下去的意义，偏偏那一刻的她就是这样的人。除却爱，她可以失去任何一样东西，但不能没有爱，没有任照凡，这刚刚拥抱着的爱人，他们应该相知相爱相伴下去，不允许任何中止中断。

她将任照凡的所有决定都归结于一个原因——出轨，且是精神出轨，任照凡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但他在开展下一段感情之前，一定会结束下一段。

任照凡的下一段感情，光是想想便足以令人惊惧。

蒋蜜感觉到那段似乎即将风雨大作，才发现自己酿成大错。纵使她对甘青青是有一点恨的，可这恨搁在现在并不足以让甘青青死。她不是圣人，但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刽子手。

楼顶的任照凡无法忍受甘青青的疯狂，他不愿再眼见一条生命因为抑郁而陨落，他不要再让自己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时，他脑袋里浮现的尽是一张凄楚的脸，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喃喃些什么，“哥哥，你能不能早点回家？我现在就想见你。”、“哥哥，我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好孤独。”、“哥哥，为什么我得不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世人皆有错，错在与世界产生关联。任梅死后，他曾想觅一山水空灵处，幽居其中，隔断与所有人的关系，可他是活生生的人，拥有沸腾的血液，也会感受到寂冷。

入世便要修行，可为什么折磨他的反反复复是这些最不愿面对的问题。

他是否不该来到这里？可如果不来，又怎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他也有幸运的部分，譬如认识了她。

任照凡见甘青青神情恍惚，抓准机会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往后重重扯回，甘青青不知是刺激过度还是疲劳过度，总之在落地的一刹那，闭上眼睛，沉睡了过去。他的身后传来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大约是陆菱来了。一切都结束了，他救下了甘青青，他无需为这一刻负罪终生。他知道甘青青联系了蒋蜜，女人的直觉通常准确得令人惊愕，哪怕他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心，也早已被甘青青看得一干二净。

他不打算让蒋蜜知道发生了什么，找个借口掩盖过去即可，他伸出手，取走甘青青的手机，放到耳边。

蒋蜜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她要拯救甘青青，而让一个绝望的女人复活的方式是给予她希望，她知道甘青青的心结在于任照凡，所有的威胁都因他而起也将因他而散，至于为什么甘青青会把她视作如此严重的绊脚石，她不得而知，也无需考虑，她只需要彻底撇清她与任照凡的关系即可。

就在任照凡将手机放到耳边，还未开口时，便听见那头清脆的声响：

“甘青青，你严重多虑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任照凡和我之间暧昧的误会，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任照凡一点感情都没有，从前和现在都是这样。从我一开始见到这个人，看到他跟女孩子说话时那种轻浮的模样，对他就没有半点好感，越往后越是这样，说白了我讨厌他，他的性格、三观、人品等等都让我喜欢不起来，要不是因为我舍不得这份高薪工作，真的很想离他远远的，永远都不再见到他。”

永远都不再见到他。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言语更伤人？一刀剜下，不见痕迹，却足以致命。

世界就此安静，时间就此停止，天空将黑暗倾覆而下，笼罩着这个城市每一有光之处，有股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正在崛起，但崛起的同时，又逐渐衰弱。天地只给予他悲伤恣意的一瞬，余下的路，光芒铺就，独自走完。

“她怎么了？”

蒋蜜听见陆菱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随后电话被挂断了。

结束了。她走到周舟身边时，原先围观的人群几乎散了，别人的故事告一段落，他们的故事要继续走下去。

“听说那个人被男朋友救下来了。”周舟认为蒋蜜会对发生的这些事感兴趣。

“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与人吃饭却毫无胃口，算得上不礼貌事件排行前几吧。

因为知道不礼貌，所以蒋蜜没有将真实想法说出来。

吃可口的中餐，她将每一粒米饭吃出石子的感觉。

周舟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里的饭菜？怎么吃那么少？”

女孩惯有的理由，“减肥。”

男孩标准答案，“你又不胖，减什么肥？你的身材已经很好了，多吃点。”再补充上一句，“在我眼里，你怎么样都好看。”

蒋蜜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原先暧昧沉默的关系非要要此刻打破砂锅追究到底，她问他，“你为什么想追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吸引到你了。”这问题有些滑稽，尤其是在当蒋蜜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暗恋过周舟时。

周舟的嘴角一弯，“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这么问我，你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男孩的追求是享受，可对你来说，反倒有点像是负担。”

蒋蜜心想：哪个女孩都和其他女孩不一样。这些掺杂赞美的常见短句，对她来说扬不起一丝波澜。

“我好奇，真的好奇，我和苏梅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

周舟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你和苏梅不是一个类型的，大概也因为是这样，通过和苏梅这段错误的感情，我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不是这个类型的女孩。”

“什么意思？”蒋蜜有种被作为货物的错觉。

周舟的回答却深化了她的“错觉”，“苏梅骄傲、奢侈，总想着从我身上拿取钱财支撑她优渥的生活，别看她是个富家女，其实她是家里最不得宠的孩子，物质条件跟不上她的精神需求，这样的女孩谈恋爱可以，但不能结婚。而你不一样，你坚强独立，愿意通过自己的双手撑起自己的人生，在别人留恋象牙塔生活最后的悠闲时光时，你已经找到了落脚地。蒋蜜，我不止是想追你，跟你谈恋爱，我做这一切都是以结婚为基础的，你别觉得这些话太过夸张，事实上，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一旦毕业就会被家里催婚，我们是对方最佳的选择。”

蒋蜜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为什么对周舟彻底没感觉了。 zeR2qedwYptOjvSx49eHky6m8Jepx1xgLuuenHqhZKtngKw3Y/AdP48SKNzSSs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