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NG KONG
YOU DUO YUAN
电梯没有直达顶层,她需要走上一层阶梯,再拐个弯,推开一扇落地窗。天台显然精心布置过,有串成蔓藤般的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有细致栽培的小花丛,有似为梦幻少女布置的秋千区,她穿过拱形的被绿叶鲜花铺满外观的“小隧道”,走向缠绕星星般小灯芯的栏杆边,瞥了眼“未成年人勿靠近”的警示牌。
纵眼望去,半个城市的夜景向四方展开,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渺小而精致。
她沉浸于其中,享受难得的平静,从实习以来,经历的尽是小事,不过有些被她的情感膨胀罢了,为谁笑,为谁哭,为此愤怒,为彼失态,到头来她依旧是她,拥抱的世界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熟悉人的或许远离了,陌生人或许熟悉的,但这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小结,哪算大风浪?何至于让她辗转反侧?
星光闪烁、万家灯火,眼前的世界如此绚烂。夜里的风在耳边狂啸,掩盖可能发出的声响,通往天台的玻璃门大开,要踏入此间并不需要使劲发声,因此,此时哪怕有千军万马要偷袭她,她也不会有所察觉。
但这不过一间普普通通的酒店,哪有那么多隐藏的伤害呢?
蒋蜜将搭在栏杆上的手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像是突然读透了旅行的意义,将不同的景致纳入眼底,虽没有对皮肉做出切身的改变,可思想深处是潜移默化的,世界这样偌大,挫折不过星点——
夜里的风冷飕飕的,有加狂的趋势。天台为了便于观者最大程度欣赏夜色,并没有设置高耸的防护栏,只在边上立了个“未成年人勿靠近”的警示牌。围栏的高度仅及蒋蜜的腹部,放在平时或许她会有些恐惧,忍不住朝后退几步,可或许是今日的经历过于奇葩,磨练了她的胆量,使她没有丝毫的担忧。
何须担忧?
风的力量愈加猖狂,几乎要将她逼离原地,她感到有些寒冷,正要依依不舍告别陌生城市的景致,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逆方向的坚硬力量,紧接着,她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被退下了栏杆。
紧急之中的求生意识让蒋蜜抓住了一条低垂的藤条,好在这是条塑料制作的假藤条,否则她必定一扯就断,她没看清推她的人是谁,只听见清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那声响足以证明不是个男人,不是金陆昊,那也只能是他委托的女人,否则,她根本无法想象此地此时还有谁会下此毒手!
她的恐惧愈演愈烈,深夜的悬空,换做那位姑娘能够安之若素?可意识告诉她,她根本没有体力靠这个假藤条支撑到天明,等人来营救,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一层一层下楼,直到到达可以停靠的阳台。
放在未发生这件事之前,她必然无法想象自己在面对这样惊险的事故时,理智尚且可以运转,而不是吓晕任凭身体陨落。
再柔软的心在生存面前也只能强硬。
蒋蜜先踩到距离她最近的墙壁凸起处,双手依然紧紧拽着藤条,她再寻找更为可靠的支撑物,她强忍住紧张与不断加深的恐高感,朝四周张望去,终于寻得一根粗壮的沾满灰土的水管,她松开一只手,抓住那根水管,稳住身体后,才松开另一只,双手转而抱住它。
顺着水管,她可以往下滑一段路,但很快遇上了水管拐角,她不得不再另寻其他落脚地。她停留的位置不太凑巧,是两层楼的交界处,呼救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往上攀爬的力气是没有了,只能考虑下边那层,她眼见地瞥见了一台排气扇,但那台机器看上去历经沧桑,摇摇欲坠,踩上去坠落的风险与站稳的概率各占一半,在拼运气与抱着水管沉一夜之间,蒋蜜犹豫了三秒,选择前者。
她发誓度过这次灾难后,要柔柔软软地过一生,因为这一日,已耗尽她余生的勇气。
她甚至粗略判断了一下,若从那台废旧机器上跌落,顶多中度受伤。庆幸这并不高耸的楼层设计,她热爱命运。
要跨到那台机器上,她需要再借助其他搀扶物,她的目光在周边游移,最终落在一捆电线上。
她在心底祈求各路神明的保佑,愿意余生继续向善,保持温软的性格,不与人争抢,踏实走好每一步路。
好,她要行动了。
她伸出一只手,抓住那捆随风摇动的电线,稳住它们,再接上另外一只手,电线可不比水管“乖巧”,她刚将全身力气投于它们之上,便被无情地在空中摇晃了几圈,她的尖叫声几乎冲破夜色,却没有惊动任何一间房中的住客。
最终,她靠在混乱里踩住那废旧的机器,才得以稍停。可那机器的恶意渐露,向她的体重宣泄不满,随即发出“咯噔”的破裂声,就连手中的电线也与机器结盟,接受命运的指令使她受尽磨难。
“碰”的一身,那废旧的机器彻底断裂,陨落向地面,而蒋蜜顺着摇摆不定的电线向下滑了几米,她几近崩溃,只能使出最后一丁点的力气,看准路过的阳台,凑运般伸出手紧拽——
她热爱生活,哪怕生活刚与她开了几个不浅的玩笑,她拽住了一处坚硬的栏杆,顺着这栏杆,她终于能够摆脱罪恶的电线,移动到其他地方。
诚恳地感谢命运后,她定睛望向所处的位置,这是阳台,她寻觅了一夜最愿落脚之处。命运馈赠予她一半的胜利,还余下一般,要她耗尽所有力气呼救。
大脑此时已是一片混淆,你要问她如何从屋顶翻到此处,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此刻已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完成最后一步,并且她的体力正在以倍增的速度透支,她快要撑不住了,刚才所有的锐气都是消失在海面上的泡沫,任凭拿着探测仪寻觅也不见踪影。
她开始心悸、冒冷汗,并逡巡于崩溃边缘,觉得浑身无力发软,喉咙干涸欲裂,被危险逼近的恐惧在一刹的惊喜后瞬间盘踞在她的主意识内,以至于她连发出的声音都揉满颤抖,“有人吗?救命……”
哦,原来她不过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子,方才的英勇大约是“回光返照”般,此刻的她如同濒临死亡。
“救命……”她垂下脑袋,全身的力气仅剩下握住栏杆的手,她想回宿舍,不,她想回家,从上大学离家后,她便极少回家,家里有美味的餐饮与舒适的被窝,有关切的双眸与温暖的双手,简单充实的日子,不必被复杂的算计所囚禁逼迫。
似乎是幻听,她听见趵趵脚步声,越来越沉重,随后,有只手握在她的手掌上,她能感觉到那只手掌的冰凉,那会是手吗?那几乎是一块冰,世界顿时陷入冰天雪地之中,冬天提前到达,且笼罩住她的一切。松开手可以拥抱热浪,松开手可以返回故乡,松开手可以拜托冷冽。
“蒋蜜,听我说,握紧我的手,我会把你拉上来的,坚持……”
熟悉的嗓音,温润诱人,如若这是一片海,她甘愿溺亡于其中。
“蒋蜜,来,不要害怕,听我的,这是手松开栏杆,抓住我的手。”
她热爱这片海洋,她不愿回到滚烫的沙滩。她乖巧顺从,没有拒绝的理由。
“对,就是这样,接下来是另外一只手。”
她被温柔的海浪抚摸每一寸皮肉。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向上托起,速度极快的,她全然无法控制落地方向地跌入温暖的怀抱之中。
“蒋蜜,你没事吧?蒋蜜?”
溺水的人如何能够清醒?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坚持了有两个世纪,冰冷的恐惧迅速占领她的躯体,高楼,陨落,摇晃,她不想再用力了。
她终于放手。
任照凡的眸里交杂着愤怒与心疼,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金陆昊,但此时在他心底,占据更多的是对蒋蜜的愧疚。听见她声音的那几秒,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时他脑中恰在想她,可那微弱的嗓音与传来的方向之不对劲刺激了他的神经,他赶忙冲了出去。
他惊恐得浑身发凉,这种几近陌生的感受多少年未曾有之,上一回是突闻亲妹的死讯……好在恐惧没有将他的理智与智力彻底掩盖。
任照凡将蒋蜜安顿在床上。这姑娘几乎虚脱了,他压根不敢想象她刚才经历了什么,虽然答案已写在她的脸庞上。
他为她盖好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凝视着这张瘦弱的脸。她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两条弯弯的眉,修长的睫毛将本就灵动的双眼修饰得更为完美,鼻子小巧挺立,红唇饱满诱人,他见过不少漂亮的女孩,但能让他停下脚步悉心欣赏的并不多,蒋蜜是其中一人。
多好的女孩,竟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而产生轻生的念头,多么不值。
最终,任照凡脑中仅停留下一个结论:蒋蜜心底住着的男人是周舟。
阳台灌入大量冷风,放眼望去,像是灯火璀璨的街市递送的惊喜。任照凡走到窗边,关上阳台门,室内恢复一片宁静,他觉得心里闷闷的,却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劲。
他没想马上睡觉,虽然这是个适宜入眠的时间点。并不是因为蒋蜜占据了他的床,而是他有更重要的是要解决。
任照凡离开房间,走向保卫科,要求调取监控视频。
天台虽装有两个监控,但从拱形“小隧道”至观夜景台,都是监控死角。蒋蜜上楼后,待了挺长时间,后边上来的男男女女不少,进“小隧道”取景拍照的游客不少,还有负责维持环境整洁的服务人员——
“等等,暂停一下。”眸光逐渐暗淡的任照凡突然找到了光,他指着屏幕上一位身穿工作制服的女孩,“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