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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早晨,母亲的大殓开始了。作为独子,Jacob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敲锣打鼓的农村乐队,亲戚们撒着白花,哭得很大声。他作为母亲血缘与意志的延续,却依然没掉一滴泪。

北方传统是土葬,入土为安,会感觉人还在。虽然国家推广火化,尤其是公职人员必须火化,但只要肯花钱,还是能土葬。可由于他被泰国项目压在海外,遗憾地没能及时回来通融,经办人就默认了火葬流程。

8点30分,殡仪馆工作人员主持葬礼,哀乐鸣响,默哀三分钟。

灵堂的哀乐有巨大的感召力,所有人都忍不住落泪,就连与逝者素未谋面的佩妮也被感染,眼中翻涌起泪花,心里也止不住的哀怜。她望着侧身的Jacob,见他满脸紧绷,却无一滴泪水。

“请家人向遗体告别。”音乐停,工作人员主持道。

Jacob走到前面,看着母亲的遗体,回忆如大浪般涌进了脑海:

母亲生于南方,和那年代的人一样,她响应号召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支援文化教育。虽然环境陌生﹑风俗迥异,但她努力适应,担任中学老师,一干几十年。即便父亲离世时,她本可以带着Jacob回南方,她却选择继续在岗位上实现教书育人的使命。现在,她的许多学生都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在祖国大江南北工作。

他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回经济更发达的南方。母亲回答他:人的一生要承担很多角色,是孩子、是妻子、是母亲,但也是员工、是领导,是朋友。而她不能只选择其中一种。

他看着她,白色的脸上依旧慈祥。外人说她是慈母,其实她是一位严母,对他从小寄予期望,他小时候做得不好时,母亲会十分严厉地教育他。而当他长大后,她又放手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去摸索,去承担。现在他才懂得,她只是在教他,期望他在茫茫人生中,有独立自主的个性和安身立命的能力,她教育他遇到问题时不要哭、不要委屈,而是去面对、去解决、去战斗,希望他成为一个勇于担当的人。

“我能做到……妈妈……您可以放心。”他忽然吸了下鼻子,眼泪终于砸在了灵堂的地板上,发出滴答一声。

上一次流泪是八年前,他在上海读研二,家里穷,他背着导师去尼罗河做“中铁”的援建项目。那个春节,他被导师骂,人又回不了家,只能在简易工棚里看CCTV春晚直播。黑人邮差骑着车在工棚外给他送来妈妈的信。信里写道:“在海外看看世界很好,不要在乎别人,也不要担心我,你能自己做决定,妈妈就永远支持你!”

那时,春晚正插播着一句广告语“孔府家酒,让人想家”,他瞬间泪目,奔向河边,眼泪裹着撒哈拉的沙尘,掉入尼罗河。他多想打电话对妈妈说“新年快乐”,只是附近几十公里都没有信号。

他绕遗体一圈,最后瞻仰母亲仪容,然后站在边角。现在,他成了真正的孤儿,必须独自一人向来宾回礼。

哀乐再次奏鸣,人们走上前安慰他,但他没再哭,因为从小妈妈就教育他,男儿流汗流血决不能流泪。他不会在最后一面时,还让她失望。

礼毕,他给棺木敲上八颗钉子,扶灵送进焚化炉。他发呆地看着火苗,与母亲阴阳永别。大约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捧出骨灰盒,这灰烬是人一生的物质尽头,而别人对她一生的记忆也将淡忘。他多么希望当人们忆起她时,会想起她的好、她做过的事,希望她的一生能在别人生命中留下印迹与意义。

佩妮心中的柔软被再次触及。这个上午,她替他保管手机。深圳和泰国拨来的会议电话不停震动。7×24h待命,是华兴管理者的责任感,而邮件则一刻不停地累计到了上千封。

中午的“豆腐饭”,她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给他夹菜,但他吃不下,只是一声“谢谢”。那“谢谢”带着滚烫的热量,她一摸他头——也许是泰国与中国一冷一热,他发烧了。Jacob在中东北非时,肺部因沙尘有旧疾,如果高烧引发肺炎,那有不可逆转的后果。可他示意她别声张,怕这会给迷信的亲戚带来坏说法,进而牵连诋毁到母亲。

当夜烧遗物,他翻箱倒柜时,意外地发现母亲给他做的新衣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堂姐和佩妮都建议他留下点做回忆。“已经没有意义,全都烧了。”说罢,他把母亲的护照也扔到熊熊地火光里。

次日,蒙蒙细雪中,骨灰盒入葬墓地。堂姐说:“你考虑回来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堂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佩妮。

他站在雪里沉默着,回来?回来干吗呢?在海外太久,自己对国内发展一无所知。成家?佩妮和她家都不可能同意。

一阵寒风刮过陵园,佩妮听见了他对着墓碑的喃语:“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请您放心地去往天国!”

他只是在勉强坚持,她觉得,Jacob只能回到泰国漂泊,但无家的孤儿就像浮萍,他也失去了海外奋斗的动力。

下午,机场,他和佩妮即将各奔东西。

“你生病了还去。”她帮他测量过,39℃。

“嗯。”他绷直身体。

“你姐让我交给你的,那天晚上她怕交给你,你会烧掉它。”

他拿过来一看,竟是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背后还有母亲的笔迹,落款的日期正是他12岁父亲过世那年:“没有人因倒下而失败,除非他们一直倒下或消极。哪怕万丈深渊,走下去,也会是前程万里。”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又一次看到妈妈在那一年面对人生最孤独时的强大内心。

“接下来,我来照顾你好吗?”佩妮问。

他犹豫不决,不敢正视她。她站到他正面:“我可以中断学业,先改票去泰国。”

Jacob看着她,不知道这是爱,还是怜悯。忽然,她紧紧拥抱了他。两人很久没有身体接触了。他闭上眼睛,泪水流了下来。

“你就把我当你的家人吧。”虽然她出身豪门,然而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想帮帮陷入绝境的他,说出的善意谎言。

万物之中,希望最美,人生的希望又重新燃起了。“相信我,我这次一定能把泰国拿下来,给你幸福。我说到做到!”

真不知道“拿下泰国”和“给她幸福”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总是这样。然而到了柜台,去泰国的机票卖完了。

“你先回法国,把论文搞定,我保证只要一年时间,等我拿回职务,会向你爸爸证明,然后我们结婚。”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航班时刻表翻动着,Jacob即将登机。她把他送到登机口,这样告别的一幕,她再熟悉不过了。

飞机滑行了,他系好安全带,准备重返泰国。人生可以没有很多东西,却不能没有希望,只要佩妮在,他还能爬起来。

她再一次凝望着他的飞机离开她的视线,甚至也有了一丝闪念,默念道:“于佑杰,你对我说的话,也要说到做到啊!” nsPf1O6T3q95m3XZcG9EhuzXU9ZM1uWQpcBs4guJY5nPcJzWqeQBRMDY2FVlqw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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