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家在北方,飞机在香港转机。
“请给我一杯美式,加浓。”他坐在贵宾厅。咖啡够劲,但他还是累得睡着了。
一个电话进来了,恐怕又是会议电话,他不想接。一看表,才睡了5分钟,怎么就像睡了一个世纪,他再次闭上眼。电话又响了,“0033”开头——是法国区号,佩妮的号码,他一下惊醒了。
“Jacob,我听到你妈妈的事……”佩妮停顿了一下,“我已经在巴黎机场了,刚才一直没打通你电话。”
Jacob恍惚了,女友竟打电话了。
那声音犹如天堂的圣歌,他痛苦又欣喜。相识七年了,从第一年起就说要去见他妈妈,可见到的竟然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你什么时候来曼谷住住吧……”他试探道。
“我还是更喜欢巴黎。”
“更喜欢巴黎”——这句话太耳熟了。
“先生,”贵宾厅小姐唤醒他,“您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他睁开眼,原来是梦啊。他早先给佩妮留言知会,但没敢提出同行的请求,她也一如既往地沉默,也许是自己潜意识里还在期盼她吧。
“谢谢!”他一口气喝掉杯底最苦的咖啡。
贵宾厅小姐的笑容甜美,这是给贵宾厅贵客的认可。可他自觉不配,虽是一个带领几百号员工的CEO,自己却一无所有:失去朋友,失去亲人,失去恋人,甚至还没买房,一切都因为常年不在中国!他犹豫着想要离职,可回国能干什么?他已不熟悉高速发展的中国了,也断了国内的人脉。
他走向登机口,这也是他人生的中转站。回不到过去,也到不了未来,就听天由命吧,如果这几天副总扛不住,他就离职,抗议高层的“撤退”,保全自己在泰国死战不退的荣耀。
飞行4小时,抵达北方上空,空气转冷。2月的泰国30摄氏度,而家乡零下10摄氏度。
一下飞机,他包车奔赴那个小乡镇,他人生的前16年就在那里度过。外面下着雪,司机把雨刷开到最大,发出破旧的吱吱声,车里弥漫着人呼吸的臭味。他望着车窗外,雪夹着霾,让人看不清路,他努力辨认着,但一切都很陌生。
“您哪儿人啊?”穿着袄子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他。
他很惊讶,难道是口音已经消失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多年在外漂泊,早就不适应这里的风俗。司机又问了一次,他思考着,是求学的上海、打工的非洲、深圳总部,还是建功立业的中东北非,或是东南亚?当失去母亲后,游子失去了家的答案。
“到了,”司机欺负着“异乡人”,“刚才说少了,得多加两百。”
他没发脾气地掏钱下车。在这个寒冷的村子面前,他站了许久,一会儿老家人会把他这个“不孝子”骂死的。
他从小就特立独行,一面是他聪明,另一面是他顽固。这在人际圈狭小的农村太突兀了,没人看得懂他,反觉得他冷漠﹑莽撞。就算他够优秀,也是被旁人嘀咕。唯有母亲能包容他,支持他做出的决定。读书、工作﹑出国,离家的一路成长,他做了太多事让老家人有争议。如今的悲剧,成了“慈母多败儿”的因果报应。
家门口,他遇到了一群充满怨气的长辈。
只有一个比他大5岁的堂姐跟他打招呼:“先进来吧……”
“不,先绑上,”一个50多岁的叔叔叼着烟,拿着一根披麻戴孝的白麻带,从他头上绑过去,勒得他很疼,在他进门时,叔叔一口烟吐在他脸上。
“不能进门,”一个婶婶又把他拽回来,呵斥道,“跨火盆,脚错了!”
“你不孝!”连和蔼的奶奶都愤怒地推搡他。
房间里,他与几十个亲戚很陌生,他们是父系一方的。妈妈从南方支边来做老师,父亲在他12岁时离世了,母亲独自把他带大。
在七姑八姨的指责中,他没有眼泪。叔叔们抽着烟,不住地摇头:“真白养了。”
“来吧,过来磕头!”堂姐好心把他拉出重围,来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前,他凝住了。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看到一辆轿车从他们母子面前驶过,他奶声奶气地许诺:“妈妈,我以后要给你买大轿车。”可他没来得及让母亲享福。
他接过死亡证明,上面写着被害人失踪数日后被发现,死因是遭遇车祸,肇事车辆逃逸,现于法医处检验。
“你娘是在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出的事,她每周都要去!”
他第一次开口:“为……为什么要去?”
“我们也叫她别去,可她最近中了风,拄着拐杖也要往外跑!”
中风?可母亲从没说过啊,他翻开她的病历本,他怎么竟一点没察觉。他问过她,可妈妈从不流露过分的想念,也不谈她的健康。自己真傻,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想让孩子安心闯荡天下。
“你出国赚钱,也不能忘恩负义啊。”另一个姑父说,“你娘又只空想,去汽车站瞎等,半侧身子不灵活,还非去不可。”
明知在汽车站是空等,母亲却从不提思念,这份执着是对孩子最深沉的期盼,令他悲伤至极。可当他听到说母亲是“空想”“瞎等”的刺耳胡言时,他愤慨了,怪我就够了,凭什么还扯上母亲?
他转过头,要为母亲争一口气时,姑父把一本紫红小本甩在他脸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几秒后,他表情扭曲了。那是母亲的护照,竟是四年前签发的,原来母亲一直都准备出国看他,却又怕影响他。为什么啊,为什么妈妈你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会给我添麻烦?
母亲的屋子里,衣服都是旧的,餐具﹑杯子﹑牙刷和毛巾也都是一人份,这就是母亲近年来冷清的独居生活。终于,他扑通地跪了下来,任凭亲戚们责骂。
许久,众人才注意到门外正站着一位黑衣女子,她高贵的服饰和优雅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显示她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那是佩妮。
收到信息后,她也内心纠结,两人关系名存实亡,她在巴黎也夹杂过两段新恋情,但她最终决定来了。刚才她一直等在门外,没好意思进来,当看见他压抑着碎裂的自尊,她实在是心生可怜。
堂姐把她领了过来,她上香三拜,转头也想拉起他,却发现他轻得像块泡沫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