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刘总在地区部总裁的陪同下,第一次见到了汶查中将。这也是Jacob第一次见汶查。
新任董事长汶查温文尔雅,一番礼仪后,双方气氛意外地友好。
“我们是严格按照合同办事。Jacob去年做了很多努力。”
“嗯,是的。”中将微笑点头,他看了看少将,少将一言不发,中将说,“很感谢,去年有大雨,不容易。”
“谢谢,将军,”刘总觉得自己沟通得很顺利,“我期待我们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合作与沟通。尽力满足DGG的要求。”
“那当然,我听见了,我会考虑你们的想法。”中将微笑着。
“华兴一定支持将军您管理下的DGG。”
“哦,那很好啊。”中将笑得幅度更大了一些。
Jacob看着素帕猜少将,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刘总讲了不该讲的话。他的肺一阵刺痒,想咳嗽,但这场合,他必须忍住,任何小细节都容易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那您对我们还有什么问题和建议吗?”刘总问。
汶查中将反应了一会儿:“很好,没有了。”然后环顾自己的团队,“大家还有吗?”众人也微笑着没有回答,中将回过头来,“刘总,您呢?”
“没有了,感谢您来参加这次会面。”
会议结束了,中将以工作忙为由,没有接受刘总午餐的邀请。刘总、地区总裁等人回到了All seasons一间后现代感的咖啡厅,里面坐着泰国白领和一些欧洲脸孔的商人。
地区部总裁买了拿铁和奶茶,和大家复盘起刚才的交流。刘总有些得意:“今天有一些不错的进展。”地总也恭维起片总。Jacob一言不发,今天本是难得见中将的机会,一定要抓住机会谈具体矛盾。
“你觉得怎么样?”刘总转过头问Jacob。
“你老是试探,对关键问题避而不谈。”
在去程路上,刘总就与Jacob对论题有争议,Jacob说要追问监督委员会和工作组的负责人,并追问其痛点。但刘总不同意,坚持高层会见须先建立信任感,而非施加压力。
“在东南亚,我比你更懂怎么和高层谈!”刘总打心眼里不喜欢Jacob,“之前是不是你故意夸大情势?”
这几年海外片区的大将,更多是从总部指派,而非如Jacob那样起于卒伍之列。Jacob不信刘总更懂。“你就是这样被别人带走了节奏,”他把一沓备着的详细资料扔在茶几上,双手撑着脑袋,无奈地搓了搓脸,“就算你想表示尊重,也不该说‘效忠中将’的话!——外面都认为,华兴是靠关系拿单子的,也更让汶查觉得华兴是软弱没原则的墙头草。”
“这单子我知道是怎么来的,你别胡说!我们没有涉及政治。”刘总气得咖啡都洒了。
“我知道,但关键是客户现在认为你有!刘总,我们不但错过了唯一一次澄清的机会,还强化了汶查对华兴的糟糕印象!”
“汶查发话了,态度很好,我现在就问你,你能不能搞定后面的事?不能你就下课!”
Jacob没有退路,泰国要是他的滑铁卢,哪还有自己的未来。
“小于,你先回去吧。”地总给Jacob使了个眼色。刘总也不理Jacob,打开电脑,准备给公司EMT通报进展——“局势好转,后续可控”。刘总想,也许EMT不必来了,即使来,也是让最高领导们做个锦上添花的事。
下午,素帕猜少将召开了DGG的记者招待会。最近局势变化,很多部委、企业,都举行记者招待会,直接或间接证明立场问题。原先传出去的风声,一一都在会上证实了。
“各位,由于华兴承建的CDMA网络,出现严重的工期拖延。我宣布,DGG将对华兴进行相应的惩罚:
1. 华兴承担合同规定的违约损失费,每天400万美金。到今天为止,合计6亿美金。
2. 华兴如果不同意,赔偿金额将以每天400万美金继续增加,上不封顶。”
台下一片哗然,6亿美金本已十分离谱,400万美金一天这种过于严厉的谈判手段,谁都扛不住,这逼着华兴必须立下决断。
“400万美金一天是怎么算出来的?”一个记者举手提问。
“合同写明:乙方责任下,乙方要赔偿DGG所有的损失额。400万美金是DGG每天的损失额。”
“少将,”另一个记者举手问,“请问华兴有没有与DGG主动沟通和解过呢?”
少将回答:“没有。他们始终保持沉默。”
又是一片骚动,这不单是商业抵赖,眼下局势,沉默即是一种站队姿态——华兴在对某一方的投机。
“今天您宣布这个新闻后,那DGG是否会再给华兴机会沟通?还是华兴只能认罚?”一位有倾向的记者以挑战方式问。
“当然沟通,最近DGG就给过华兴一次见面澄清的机会,董事长汶查还亲自会见其亚太片区高管,但遗憾的是,华兴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DGG沟通的大门始终敞开。之前敞开,之后也会。”
少将环视一圈,用威仪的姿态继续说道:“但是我们敞开,只是为了给华兴一个澄清问题的机会,而不是让华兴对赔偿金讨价还价,DGG的赔偿金额不会变,因为DGG给出的惩罚符合技术、符合法律,不存在任何不公正。”
“如果华兴不给反馈呢?”
“拒不配合,那我们将采取法律行动!”少将用拳头重重砸向演讲台。当代表暴力机关的军方谈法律行动,Jacob听着总有些怪诞感。
会席散场,各国记者迅速记下信息,奔跑到新闻中心发布。对华兴不利的新闻迅速发酵了。西方新闻评论员指出:华兴卷入复杂泥潭。海外科技媒体评论:华兴技术确有问题。
被坑了!当刘总看到这些新闻曝光出来时,他在泰国办公室里虚汗猛出。秘书以为他过度疲劳而低血糖,连忙为他倒了杯热巧克力。
刘总缓过来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给汶查打电话。然而,汶查没有接,过了一会儿,一位号称是汶查副官的人打了回来:
“刘先生,将军很忙,他让我口头转告您,接下去将由督察委员会处理,必须公事公办,在具体的工作组讨论出结果前,他不好再介入。您能谅解吗?”
“好的……当然。”刘总压根没法拒绝。中将先给机会,再切断沟通。中将这种沟通方式,婉转、礼貌、得体,无懈可击。然而想到400万美金每天,刘总顿感无力。
他邮箱里跳出一封邮件——“EMT即将启程赴泰国”。他中午才发了喜报,晚上就打脸了。EMT的高层们一定对他不信任了。
湄公河边,竖着四根鱼竿。少将和Jacob坐在一起,每人两根。
“发布会上,为什么说之前我没有和你们沟通?我不是一直在找双赢的方式?”
少将饶有兴致地看着鱼竿的动静:“如果DGG不公开宣称,华兴就已私下沟通过,难道说我们暗中勾结吗?你不觉得,我是在保护你吗?”
“哼,有吗?”Jacob苦笑了下,“代价还是400万美金一天?!”
“我可不会对华兴手软的,而你,得找到自己的筹码。”这时,鱼儿咬钩了,少将收了线,把鱼放进桶里,“不钓了,我不喜欢钓。这条鱼送你吧,浪费一晚上,可值400万呢!”他收拾了下渔具,“走了,你要搭车吗?”
“不,我走回去。”
“别老给自己选难走的路,那得很长哦。”少将迟疑,然后笑了笑,接着引擎发出响声,他挥挥手,路虎安全卫士风驰电掣地离去。
Jacob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走到了自己公寓楼下,他犹豫着,却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这栋公寓一梯两户,住在他对面的是张舒,他站在张舒的房间门口,想敲门找人谈谈心,可是,张舒也不怎么靠谱。他只能折返关上门。
次日,华兴最高管理层——两位EMT大佬抵达泰国:一位是销售体系的叶总,一位是战略体系的许总。他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是否立即赔款6亿美金?还是以协商谈判降低赔偿?
汶查董事长谁都不见,高层沟通渠道关闭,只允许“监督委员会”的中层沟通完,他才参与。然而,监督委员会绝非第三方独立,控制权掌握在汶查自己手里。
而最近局势紧张,EMT见不到“国家电信委员会”主席,原机构要重组了;见不到政府总理,总理以开会的名义出国避风头了;见不到财政部或信息产业部部长,人事结构调整了;也见不到实权人物。政府失灵,军方和反对派也暂不出面干事。
大局一团乱下,华兴的事情只沦为了小事,往日的政商关系都瓦解了,没人能管,也没人想帮。两位EMT能见的,是当地华人巨富和精英。但别人都认为风险太大了:“总理是泰国华裔,DGG项目不给欧美公司,而给中国华兴,肯定有人质疑有猫腻。”“泰国电信业‘政企不分’,我们的电信特许经营权还要靠DGG续约,不能得罪DGG,不好意思我们要中止与华兴的业务。”“总理本来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国家电信机构,取消DGG的‘电信特许经营权’,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两位EMT成员回到All season,迅速做决策,因为多拖一天就是400万美金的代价。
片总、地总、Jacob和EMT围坐在一起。因为判断严重失误,刘总挨了EMT很重的批评。刘总解释道,他的误判是基于以往的经验,以往都是有效的,这次的失误正说明了泰国已暂不适合商业拓展,要尽快切断泰国业务,不然会殃及亚太其他国家。
地区部建议送掉两年来辛苦“交钥匙”的CDMA网以向汶查表示投诚,2亿总比6亿少。
“但员工们会怎么想?这是他们冒着水灾拼命交付的。”Jacob没忍住反驳了一句。
EMT的两人看了一眼Jacob,这家伙在总部有点小名气。
“不送不可能,”地区部总裁拍了拍他,冷静地沙盘推演,“合同规定,尾款达80%,DGG完全能拖着不付,事实上,他们正欠了我们80%的款项,何不顺水推舟做人情呢?”
刘总接了上去:“并且DGG找借口,提新增需求,又拒不付款,甚至还能借此制造二次赔款!一直拖到6亿美金。”
“刘总说得对。Jacob,就算你能靠谈判压低赔款,也只是象征性的,DGG总有办法再罚你,泰国所有电信公司都被DGG捏住‘特许经营权’。所以6亿美金的天价赔偿,在DGG的眼里,是以整个泰国电信市场来估价的,他们可觉得一点不贵,”地总拂了下桌上的一粒尘埃,叹了口气,“在人家的地盘上,你不先摆正态度,整个市场都没人敢陪你玩!”
地总有自己的算盘:“泰国对东南亚很重要,这个办法就能把6亿找理由拆开,从一年付变成几年付,摊入几年慢慢消化,既保留泰国,又避免一次性大额罚款。”
“不,别拖,”刘总说,“泰国像一个发炎的烂疮,久而不愈就癌变。当年这个案例我们全球宣传,现在友商就会以此负面案例,在全球散布黑材料。而华兴正在欧洲高端市场布局,不能让泰国影响亚太,更不能累及全球声誉!”
这帽子盖得很大,EMT的另一位正在点头表示赞同。
“好吧,我也认同……”地总说。想起来,东南亚今年有几个重大项目在越南、柬埔寨、孟加拉投标,只能靠它们的业务增长弥补失去泰国的阵痛,“说直白些,甲方都怕乙方撂挑子,只有持续的订单,乙方才更听话,但DGG一点情面都没给,说明我们已经出局了。”
400万美金一天,折合每一秒钟就是46.2美金,EMT的着眼点不止于此,两人似乎看到另一些复杂的、精妙的、连锁的风险。
“你看呢?”那位刚才点头的EMT问着这位辛苦“交钥匙”的华兴泰国CEO。
告别泰国,不管内部怎么看,但在外人眼里,那意味着是Jacob的失败。太丢人了,Jacob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一瞬间他脑海里划过很多人和事,他刚进公司时的样子,和他一起培训的同学,在中东北非的日子,他刚来泰国吹过的牛,向客户说过的大话。为了DGG项目,他付出了太多,甚至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放弃泰国,更会让佩妮家人看不起。
“走了,就坐实谣言,一旦退出,五到八年都回不来。华兴会在整个东南亚连锁性地失去商誉。”Jacob说。
前面点头的EMT正是负责战略的许总,他看着Jacob,这年轻人最终只是一介校尉,能冲锋陷阵,但见识浅薄而自私,绝非有大局观的良才。许总问Jacob,并非征询Jacob的意见,只是让Jacob有心理准备,然后服从撤离命令。
“别空谈希望,”EMT战略体系的许总下了决定,“准备战略撤出泰国。东南亚地区部暂时移到马来西亚。”来之前,他已经考虑了该预案,只是现在启动了按钮。
“一周内拿出具体撤出的计划,”EMT销售体系的叶总,捏了捏Jacob的肩,“撤出处理完,你先回国休息一下。后续再看,有什么适合你的位子。”上次调离中东,也是Jacob与叶总提出的,现在叶总有几分歉疚。
办公室里,泰国员工惴惴不安地猜想他们的最终命运。全球六大片区,十几个地区部,一百多个国家分公司,一位EMT到达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当地办公室的大事件,而两位EMT同时到来,这就是危险的信号。
会议结束了,关上灯,五人下楼去食堂吃饭。
食堂离宿舍很近,从中国调来曼谷的厨师已经工作三年了,厨师笑嘻嘻地端上为几位领导加炒的几个小菜。
“好吃好吃,辛苦了,为大家在海外烧这么好吃的家乡菜。”许总说。
“不苦,大家爱吃家乡菜,我也高兴。”厨师的老婆又端上来一盆农家小炒肉,她陪同丈夫常驻海外两年。五人嬉笑着赞扬了一番他们的厨艺与恩爱。
待厨师离开,这一桌又恢复了沉寂。许总夹着一片回锅肉,可筷子又放了下来:“泰国也是公司的大粮仓啊……”
周围的员工,也刻意坐得离领导们很远,Jacob低着头,感觉愧对员工。
佩妮从巴黎打来电话,Jacob陪在大领导边上讨论军机要务,他不便接,也不想接。然而在几位领导说话时,他还是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接了电话。
“应该没问题。哈哈,佩妮。你放心好了。”
“嗯,那我跟我爸爸提了哦。”
“嗯……再等下!”Jacob压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难道自己要向佩妮的家人示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