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的反对理由就讲到这里,在我看来,它对于将完美国家视为值得我们追求的恰当目标这一概念是致命的。此外,还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社会心理方面的阻碍,可以向那些盲目信从的人们指出;人性已经与之相伴了如此之久的盲信,它抵制任何一种哲学的讨论。无论就个人还是社会生活而言,有些问题可以解决,有些疾病可以治愈,这一点的确是事实。我们可以帮助某人摆脱饥饿、穷困或者不公平的对待,我们可以把某人从奴役或囚禁中解救出来,可以做好事——所有人都会有一种基本的善恶感,无论他们属于哪一种文化。然而,所有关于社会的研究都表明,每一种解决方案都造成了新的局面,其中又产生出新的需要和新的问题,又有新的要求。孩子们已经获得了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渴望的东西——更多的自由、更多的物质财富、更公正的社会;然而忘掉了过去的病痛,孩子们还要面对新的问题,由老问题的解决而产生的新问题,即便是这些新问题也解决了,也造成了新的局面,相应又会有不可预测的新需求,如此等等,以至无穷。
对于未知的后果之后果而导致的后果,我们不能为之立法。马克思主义者告诉我们,一旦战争结束,真正的历史开始了,新的问题出现了,也会有新的解决办法,借助和谐的无阶级社会的统一力量,这一点可以和平地实现。在我看来,这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乐观主义,毫无历史经验为证。如果说,在一个社会里,所有人都接受同样的目标,通过技术手段,所有问题都能解决;这样一个社会,就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人的内在生命、道德、精神和美学的想象力。难道为了这样一个社会,男人和女人值得为之毁灭,让社会为之受缚吗?乌托邦自有它的价值,再没有什么比乌托邦更能够如此神奇地扩展人类潜在的想象视域,但是以乌托邦为行动的向导,它的的确确将会产生致命的后果。赫拉克利特说得对,事物永远不会静止不动。
因此,我可以得出我的结论:关于最后解决方案的设想,不仅仅是不可实践的,而且,如果我说得对,其中所包含的不同价值,还会彼此冲突,不够圆融。最后解决方案的可能性——
即使我们忘掉了在希特勒的时代这个词组的可怕含义——将被证明只是一种幻觉,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一种幻觉。假如真的有人相信这种解决方案是可能实现的,那么他们就会以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为过:让人类从此获得永远的公平、快乐、创造力、和谐美满,还有什么样的代价可以说太高呢?为了制作这样一个煎蛋,肯定是打破多少鸡蛋都无所谓了——这就是列宁、托洛茨基等的信念,我所知道的波尔布特更是如此。既然我知道的是通向社会问题的最后解决的、唯一正确的道路,那么我就知道怎样来驾驶人类这辆大篷车;而且,为了到达目的地,既然你不懂我所知道的东西,你就不应该有选择的自由,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也不行。你断定某一种政策会让你更幸福,更自由,或者给你呼吸的空间,但是我知道你是错误的,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以及所有人需要的是什么;而且,如果遇到了因为无知或者因为恶意而做出的抵制,那就必须坚决打击,为了数亿人的永远幸福,成百上千人的毁灭也许是必需的。拥有知识的我们,除了心甘情愿地把他们都牺牲掉,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有些武装起来的先知谋求解放全人类,有些只是解放他们自己的种族,因为他们有更高贵的品质,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无数人在战争和革命中遭到屠杀都是人们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必须付出的代价——毒气室、古拉格、种族灭绝,这些穷凶极恶的东西,让20世纪在人类历史上被牢记。如果你解放全人类的愿望是真诚的话,你必须要硬起心肠,不要计算付出的代价。
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激进的俄罗斯思想家赫尔岑,就对上述观念给出了答案。在他的《彼岸书》(它实际上是1848年革命的讣闻)中,赫尔岑说,在他的时代,一种新的人类献祭的形式已经出现了,活生生的人被摆上了抽象物(比如国家、教会、政党、阶级、进步、历史的力量)的祭坛。在赫尔岑的时代,还有我们这个时代,这些抽象物全都是人们乞灵祈求的对象:如果它们要求屠杀活人,它们肯定能得到满足。以下是赫尔岑的原话:
如果进步是我们的目标,那我们是在为谁辛苦呢?谁是这位摩洛神 [40] ,当那些辛苦工作的人接近他,不是奖赏他们,反而退后,远离他们;对于那些疲惫而认命的大众,呼喊着“morituri te salutant” [41] 的,所给的安慰也只不过是一种[……]嘲弄性的答案:在他们死后,大地上的一切都将变得美好起来。难道你真的希望判罚那些今天活着的人们,罚他们去做可怜的纤夫[……]那样悲惨的角色,膝盖埋在泥里,拖曳一艘[……]旗帜上写着“未来的进步”的[……]驳船吗?[……]一个无限遥远的目标,就不是目标了,只是[……]一个欺骗;目标应该是离得比较近的,起码应该像是工人的工资,或者是劳动时的快乐。 [42]
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确认的,就是牺牲的事实,有些人濒临死亡,有些人已经死了。然而,他们为之而献身的理想,仍未实现。鸡蛋已经打破了,打破鸡蛋的习惯也养成了,但是那煎蛋还没有见到呢。如果人民的处境过于凄惨,为了实现短期的目标而牺牲人和进行高压,也许这样的措施并不为过。但是,无论是现在,还是其他任何时候,为了遥远目标而制造大屠杀,却只是对于人类珍视的一切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